“算了”两个字还没说出口,背后传来一道低沉,又略带笑意的男声:“就什么?”
校嘉华一转身,就看见白恪言单手提着两只热水壶,像是刚从楼上下来。
他穿着干净的65式军服,整齐得好像熨烫过。他平静地看着校嘉华,只有胸膛微微起伏着。
校嘉华不禁惊喜,下意识改口:“就……无论如何也要等到你啊!”
“嗯,我也一样。”
白恪言走到前台,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硬纸封,递给登记员,“同志,她就是我爱人校嘉华,里面是我们的结婚证。”
果然,不随身携带结婚证的丈夫不是好同志,值班大叔显然认识白恪言,立即堆上笑容:“解放军同志,原来您等的人是她呀。好说好说,我现在就登记,你看,房间里还缺什么吗?”
“谢谢您,我都整理好了。”
登记完毕,白恪言另一只手接过校嘉华的行李包,轻声询问:“笑笑,我们先回房?”
校嘉华点头,跟上去。
预定的房间在六楼,差不多是镇上最高的建筑物。白恪言一路沉默着,表情严肃又凝重,遇到向他打招呼的人,也只是礼貌地点点头。
校嘉华想撒个“你都不牵我手”的娇,又想,这人该不会是在生气,气她迟到影响了他的工作吧。
“到了。”
白恪言掏出房门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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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恪言进门,放下热水瓶和背包,拉开电灯绳。
灯泡照亮整个房间后,他才转过身,自然而然地牵住妻子的手。
突如其来的动作,令校嘉华手心微颤。然而,一进房间,她就被白恪言按住肩膀,轻轻抵在门后。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无师自通的……壁咚?
校嘉华老脸一红,困顿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意外,这几乎是他们相识以来,肢体接触过的最近距离了。
偏偏某人撩而不自知,还一本正经地关切:“笑笑,你几点到的嘉峪关?坐火车累不累,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校嘉华摇摇头,嫌他啰嗦,两人刚见面,她也有一肚子疑惑想问他。
“白恪言,很抱歉,我是不是影响……”
“校嘉华同志。”
白恪言打断她,严肃道:“你不需要抱歉,因为我不同意。”
“嗯?”校嘉华怔住,“你不同意什么……”
话音未落,她的唇就被一抹清凉的柔软封缄了。
他居然……在吻她。
从犹豫到坚定,从试探到深究,即使情愫翻涌,白恪言的吻始终克制又温柔。
他的臂力越收越紧,像一张羽毛织成的网,没有束缚,却让人甘愿沦陷。
校嘉华晕乎乎地想,她一个经验十足的老司机,怎么就被一个情场小白给弯道超车了!
晚节不保可不行,她必须主动“欺负”回来。
她可能不知道,有人自离别起,就已经在心里演练过许多次。
直到快缺氧,校嘉华才被放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
她忍不住笑:“解放军同志,你耍流氓啊!”
白恪言的脸比她更红,他轻轻擦着妻子的唇角,默认了她的指控,却闷声道:“笑笑,我不想离婚。”
语气坚持,又带着一点不安。
校嘉华震惊脸:“……?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你离婚了?”
她的眼里除了惊讶,毫无杂念,白恪言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患得患失,前面种种猜测,也许都是误会。
由于父亲的成分问题,白恪言一开始对婚姻并不抱期望,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哪怕最后难逃离婚收场,他也可以整理好私事,全心投入工作事业。
但是很幸运,他遇到了校嘉华。每一次的通信、接触,都像是打开了情感世界的大门,不知所起,却已经深陷其中。
白恪言一直以为,自己足够理性,直到流言传到他的耳中,他才意识到,自己多么害怕失去她。
这次见面,一开始,白恪言是犹豫的,想见她又害怕见到她。因为,他很清楚,如果妻子提出离婚,即使再难,他也没有资格拒绝。
可他就想再拖一拖,再等一等,先不要见面。也许,等他光荣退伍,就可以全心全意投入家庭,好好爱她、照顾她,她还会回心转意。
所以直到今天中午,白恪言还在基地维修发射塔,如此想逃避,反而被领导撞见,狠狠批评了一番。
老教授恨铁不成钢,干脆骂醒他:“白恪言,你娶个媳妇容易吗,人家来探亲,你不好好把自己收拾得精神点,还有心思工作?!”
“老师……”白恪言有口难辩。
就这样,基地不仅给他放了一天假,热心肠的后勤保障部,还送来女同志喜欢的零食糖果,领导甚至特许他开着部队的车外出。
临出发前,同宿舍的战友韩栋羡慕得不行,酸溜溜地建议他,表白要大胆、热情,把媳妇哄开心了,才能“为所欲为”。
可事实上,等待的每一分都是不安的。她什么时候来,中途会不会碰到意外……白恪言根本不敢想象。
平日站军姿,能一整天一动不动的人,却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来来回回,几乎把招待所的门槛踏穿。
直到见到心爱的人,一肚子的表白都无用武之地。相反,紧张焦虑,伴随着浓浓的爱意和思念,他倒先失控,对媳妇“吻所欲吻”了。
猜到前因后果,校嘉华有点生气:“白恪言,你竟然怀疑我的人品,我看起来,像是对婚姻不严谨的人吗!”
更何况,拿谁对比不好,偏偏是那个朝三暮四的渣男梁高峰。
尽管当初,她确实有离婚的念头,但这个时候,是绝对不承认的。
白恪言自知理亏,也不辩解,好脾气地道歉:“笑笑,对不起。”
校嘉华板着脸,故意转身不看他:“不行诶,白同志,既然你都不相信我,我们还是重新考虑这段婚姻关系吧。”
“婚姻怎么能儿戏?”
白恪言有点急,下意识从身后环住她,“笑笑,都怪我过去不能陪着你、照顾你。但是退伍后,我会留在青河村,或者我们一起去京市、去上海。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校嘉华依旧没说话。
白恪言挫败道:“如果我们相处、了解之后,你依然决定要……分开,我绝不为难你。白家在京市和上海的资产,可以送给你。只是大多还被查封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归还。”
校嘉华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她的肩膀微微抖动,白恪言这才明白,她只是在故意逗他。
“笑笑!”真是气不得,也骂不得。
恢复了理性,白恪言无奈地放开她:“既然不是去找……为什么这个时候去边疆?你自己去,还是和别人一起去?”
校嘉华挑重点,把国棉厂改进劳动布的事情讲了一遍。
她拍拍白恪言的肩膀:“小白同志,别担心,仝大姐非常照顾我。我们只是出趟远门,买点东西,你要相信我的实力。”
女人当然是可以抛头露面的,白恪言从不怀疑她的能力。
他又问了具体的行程和落脚节点,才放下心来,认真评价:“你们的想法是好的。对比解放前,咱们国家已经研制了近百种新型纺织器材,边疆有得天独厚的棉花产地,我相信你们此行,一定会有收获的。”
“知我者莫若老公也!”校嘉华点起脚尖,高兴地在他唇角印下一枚奖励,“恪言,谢谢你理解我、支持我!”
虽然“老公”一词听上去奇奇怪怪,白恪言却很上道,自动把它代入“老夫老妻”之类的称呼。
浓情的举动胜过一万句表白,还有什么比喜欢的人也钟意自己,更令人幸福呢。
“不够。”白恪言忍不住低下头,想要热烈地回应她。
突然,啪得一声,来不及反应,周遭的一切便陷入了黑暗。
“啊!”校嘉华下意识低声尖叫。
白恪言立即抱过她,在她耳边安抚:“笑笑,别怕,只是停电。”
原来这家招待所和校舍一样,为了节约用电,一到晚上十点,就会人工断电。
校嘉华不由想起,上辈子在拘留所的糟糕体验。
虽然所里很照顾地给她安排了单间,但是每到深夜,房间也会集体断电,包围她的,只有隔壁“室友”发泄式的脏话,以及充满恐惧的哭诉。
察觉到怀里爱人的颤抖,白恪言心疼地问:“怎么了,怕黑吗?”
“没有,就很久以前,被人关过小黑屋来着。”校嘉华轻描淡写着,不太想回忆前世的糟心事。
白恪言猜测,是她小时候调皮惹父母生气,才会被家人关起来惩罚。他心疼又无奈,牵起她的手,摸黑把她带到阳台上。
阳台之外,是未经大气污染的穹顶,上面镶嵌着成千上万颗星星。
星光如海,格外清晰,洒在河西走廊的戈壁腹地,也洒在这对年轻恋人的身上,驱散了他们身边的阴影。
校嘉华昂起头,凝望着漫天星空:“好美啊。”美得令人瞬间忘忧。
白恪言站在旁边,看着她动人的侧脸,将自己的军装外套脱下,轻轻披在她的肩上。
白恪言指着高高的星空,耐心为她讲解:“最亮的那颗是金星,它表面温度至少有470℃,这是苏联先后发送了七次探测器,才测量出来的。东南那颗是木星,距离我们大约亿公里,它身边至少有14个天然卫星。旁边,还有水星、火星、仙女座……”
男人的声线清冽又温润,枯燥的天文知识,在他口中竟然变得动听悦耳。
校嘉华渐渐安抚下来,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告诉白恪言,自己也可能是宇宙时空bug下的一位世外来客。
但这件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沉默。
白恪言看出了妻子的欲言又止,有些落寞,却没有多说什么。
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愿意开口,他永远是她最忠诚的倾听者。
又过了一会,白恪言看看手表,“笑笑,秋天夜里还是有些凉,很晚了,你早点休息?”
校嘉华迷迷糊糊地点头。
白恪言转身,从带来的包裹里取出两只红色蜡烛,用火柴点燃,并排放在床头的矮柜上。
烛光彻底驱走了室内的黑暗,校嘉华打了个哈欠,“我出去洗漱一下?”
招待所的房间没有独卫,每个楼层只有两间公共水房。白恪言拦住她:“外面太黑,不安全,洗漱方面我都备好了。”
他端出两只干净的水盆,加好热水,细心地为校嘉华擦拭脸和手脚。
奔波了一天,校嘉华几乎没好好吃东西,人已经困得昏昏欲睡。她软绵绵地坐在床边,心安理得地享受丈夫的“服务”。
抬眼的间隙,校嘉华才注意到,这间房子虽然面积不大,却是被人精心打理过。
桌椅擦得一尘不染,物件摆放得整整齐齐,案几上还有两小盘花生和糖果。
床单被罩和其他招待所常用的蓝条棉布不同,被换成了干净的军绿色,隐隐带着阳光和兰花的香味。
夜风徐来,红烛摇曳,令人沉醉。
洗漱完毕,校嘉华忍不住依偎着他,在他耳边低语——
“白恪言,你有没有觉得,咱们现在好像……洞房花烛夜?”
洞……房……
似乎有什么东西,嗡得一声,在男人的脑袋中炸掉。
除了彼此的心跳,他再也听不见其它声音。
第45章 棉田
认床的缘故,这一夜,校嘉华睡得并不安稳。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她迷迷糊糊摸了把床畔,身侧已经空空如也。
身上压着厚厚的棉被和外套,她有些热,也有些好笑。
难以相信,自己和新婚丈夫,昨晚竟然亲亲抱抱,然后……盖着棉被纯聊了一整夜的天?
倒不难理解,招待所环境简陋,隔音效果又差,白恪言大概不肯就这样委屈她的第一次。
更何况,校嘉华还有正事要办。
房间的门被打开,白恪言端着热腾腾的清粥和小菜进来。
见校嘉华已经坐起身,他放下碗,歉意问:“笑笑,我刚刚出去吵到你了吗?”
校嘉华摇头,“没有,是我睡不着。几点了?”
“五点,还早。”
白恪言走到床边,俯身,帮校嘉华系好外衣的风纪扣,“困不困,洗完脸,先吃点东西?”
“算了,没胃口。”校嘉华又摇头。“咦,哪里来的早点?”
“刚刚我下楼打电话,花了几张粮票,请招待所的同志帮忙做的。”
白恪言又劝她:“多少喝一点粥,稍后我开车,送你去嘉峪关。”
校嘉华吃惊:“你能离开镇上?”
白恪言:“嗯,跟领导报备过了,中午之前回去销假就行。”
这就是不会影响工作的意思了,校嘉华总算放下心来,接过汤碗。
老乡家的粥全是用粗粮熬的,味道还不错。只是天色太早,校嘉华只吃了一半,又丢开了汤匙。
白恪言不勉强她,把剩下的粥喝掉,然后下楼洗碗。
等再回来,校嘉华已经收拾好行李了。
白恪言取出自己的军用背包,掏出大大小小的纸袋,一一介绍。
“里面有一些点心、果脯,是师母、后勤大姐们送的,请你在火车上吃。”
“这么多?看来我们白同志,很受姐姐们欢迎嘛……”校嘉华揶揄他。
“笑笑,她们欢迎的是你。”白恪言无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