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卓妍忽然悲从中来,她叹了一口气,道:“沈太尉已经去世整整十周年了,没想到时间过的这么快。”
“是啊,十年了……”周教授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有没有怪过我?”
卓妍明白他说的什么,她毫不掩饰地说:“当然,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你没有对沈太尉说起我难产生子的事,也许沈太尉就不会对我产生任何兴趣。”
周教授难过地点了点头,又说:“至少,沈太尉的直觉是对的,你真的能为他生儿子。”
卓妍释怀地笑了,她端起茶杯,道:“来,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周教授也无奈笑了,重新端起茶杯,与卓妍碰了一下,各自饮了一口。
放下茶杯,卓妍收起情绪,又道:“我来找你,不止是告诉你童三郎回来的事。”
周教授摇头叹息冷笑:“还有什么消息?今天得到的消息,比过去一年得到的消息都多。”
“我儿子青山,要拜童三郎为师,做他的俗家弟子。”
周教授也很吃惊,但是经过连番的意外之后,他已经镇定了很多。“为什么要拜他?”
卓妍无奈地解释道:“是尚书夫人去三尸观烧香,提出要给孩子拜师,在道家挂个名,求老君保佑。道观里的人便说有位得道高人从终南山修行回来,从未收过弟子,可以拜在他的座下。
尚书夫人为了这个孩子呕心沥血,我没办法拒绝,就同意了,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个人会是童三郎。”
周教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太巧合了!”
“造化弄人,是不是?”
“那你的意思是?”
“我不想让青山拜他为师,但是又没法拒绝尚书夫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才来找你商量,这事只能跟你说了。”
“你为什么不想让青山拜他为师?有什么顾虑?”
“我怕他对孩子不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孩子是全家的心头宝,他要是有个差池,尚书夫人只怕没有活路了,她中年丧子,现在全为了两个孩子活着,不能再遭受一次打击。我也不想让我的孩子去冒险!”
“我明白……”周教授忙说道,“任何人都不想让沈太尉的孩子发生意外。但是,童三郎虽然行为疯癫,但他不是个坏人,更不会对孩子造成威胁。”
周教授的话,让卓妍心里舒服了些:“真的吗?”
周教授点头:“我了解他的为人,他绝不会对孩子下手。再说,不是还有安定郡王?”
“对啊,还有安定郡王,我怎么把这事忘了。”
“安定郡王虽然跟沈太尉交往不多,但他每年都去祭拜沈太尉,如果我们去找他,他不可能坐视不管,而且……”
周教授有些迟疑,“最主要的是,安定郡王也知道你们这几个人的纠葛。”
卓妍点头同意,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个关节。
卓妍又说:“我还真是怕青山也跟着他学的疯疯癫癫的。”
周教授开始回忆童三郎那些疯癫的行径,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
“我突然想起小越儿满月酒时的事,你写了休书给他,他气的掀了桌子,最后又从地上捡了东西吃,还让五郎给他拿酒。”
卓妍也不禁嫣然一笑。
第013章 归人自有归途
013归人自有归途
得到消息的第二天清早,周教授便按捺不住来到三尸观。
他觉得自己不该唐突拜访,可是昨晚几乎一夜没有睡着,天不亮就起来了,好不容易挨到太阳升起,饭都没有心思吃,骑马来到三尸观外。
三尸观大门还没开,两名道童在门口清扫落叶。
周教授下马。
道童上前施礼道:“施主,时间尚早,施主若要祈福烧香做法事,晚些再来。”
周教授望着三尸观的匾额,等不及地要进去:“我既不祈福烧香,也不是要来做法事,我来找人。”
道童为难地问:“施主找谁?”
周教授这才把目光转向道童,问:“三尸观是不是新来了个太寅道人?”
“是。”
周教授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匆忙把马缰绳塞到道童手里:“小师父,他在哪,我要去见他。”
道童没想到来人如此性急,推脱道:“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做早功课,施主还是晚点再来吧。”
周教授不想再耽误时间,恨不得立即就见到童三郎:“你要是不说,我自己进去找了。”
说着,周教授就往旁边的角门走去。
道童怕此人进了道观以后搅乱了道观内的清净,忙妥协道:“施主,施主稍等,我先进去给你通报一声。”
周教授这才停下步子,嘱咐道:“见了太寅道长,就说周北辰来拜见。”
道童拴了马,快步进了道观禀报,一盏茶的工夫才回来,周教授以为是来给他领路的,准备大步跨进门槛,道童却阻拦道:“施主,太寅师叔说,不认识什么周北辰。”
周教授懵了:“他说不认识我?”
道童点头……
好像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来,周教授冷静了一些,他想起卓妍昨天说的话,“他已经不是童三郎了”,此刻才琢磨出来是什么意思。
道童说:“施主请回吧。”
周教授不死心,见不到童三郎,恐怕他这一天都不能静下心来。
他没有纠缠道童,而是在门口的树下等着,等到太阳升高,三尸观开了正门,他随着前来烧香祈福的善男信女一起进了道观。
他知道道观中辈分较高的道士住在后面清净之处,在里面转了一圈,看见通向后院的入口处有人把手,以防止外人进入。
周教授知道若要光明正大地去见童三郎,必定要费一番口舌,但他铁了心要立马见到童三郎,于是绕墙走了一圈,看见一面墙下有只瓦缸。
他跳上瓦缸,爬上墙头,刚准备跳下去,忽然飞来一个什么东西从他眼前闪过,眼看着要正中他的面门,慌得他乱了手脚,叫了一声,四肢便失去控制,身体从墙头往下跌落。
幸好墙不高,眨眼间四肢着地。
墙角一丛杂草,他一头扎进了草丛里。
“哈哈,都说梁上君子要到半夜才出来活动,怎么这一位起的这么早,道观里有什么可偷的?偷符咒,还是偷道袍?”
这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听口音,也是开封府本地人,声音嘹亮清晰,还带着一股玩世不恭的意味。
周教授摔的狼狈,挣扎着要爬起来,却发现腰扭了,咬牙撑起胳膊,但稍微一动,后腰痛的钻心。
他痛苦地解释道:“我不是小偷,不是来偷东西的。”
“不是小偷?为什么不走正门?”
“我——我腰扭了!”
“腰扭了?”中年人问,“我看看……”
说完,似乎有一个人影走向周教授。然后,一只手落在周教授后背,周教授慌忙大喊:“不不,不要动我!”
中年人根本不理会,两手在周教授后背拿捏,捏到痛处,周教授忍不住大喊:“住手,不要乱动,啊——”
中年人的膝盖重重抵在周教授后腰,周教授疼的喊也喊不出来。
等中年人饶过周教授,周教授疼痛稍减,已经满头是汗,这才说出话来:“我——不是小偷!”
“世上小偷千千万万,却没一个承认自己是小偷!”中年人调侃地说。
“我真的不是,你误会了,我来找人的。”周教授说,他再次试着撑起胳膊,发现自己竟然能起身了,后腰不疼了。
周教授意识到刚才被中年人一通拿捏,已经把自己的扭伤的腰治好了,他还以为中年人把他当成小偷故意整他。
他感激地转过脸去看中年人,只见中年人一身蓝色道袍,头戴青帽,一捋美髯飘在颌下,手上拿着一柄桃木剑,颇有世外高人的派头。
周教授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说道:“多谢道长相救,多谢道——”
周教授忽然住口了。
他扶着后腰站起身,无比惊讶地盯着面前这个蓝袍道士,嘴唇颤抖地叫道:“童——童三郎!”
蓝袍道士脸带微笑,单掌立起,抑扬顿挫地说:“无量天尊,贫道太寅。”
果然就是卓妍说的太寅道人!
周教授上下打量太寅道人,再定睛看他的脸,发现十三年过去,他的确变了样,更黑,更结实,整个神情都不一样了。
在周教授心里,童三郎始终是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模样,从来没想过中年的童三郎会是什么情景,如今见到了,觉得童三郎也逃不过人到中年的命运。
但是,童三郎身上,又有着别于中年的精气神,那飞扬的神采,分明的五官,瘦削的体型,仿佛仍是少年。
周教授又惊又喜,顿时把腰上的伤抛到脑后,他拱手道:“是我啊,周北辰,我留了胡须,你就不认识我了?”
太寅道人微微蹙眉,满脸无辜:“贫道应该认识施主吗?”
周教授放下手,笑道:“咱们一起在中牟县读书的,你忘了?”
“有这回事?”
“当然啊……”周教授没想那么多,“你真的不记得了,咱们当年还一起逛过青楼妓馆、茶馆酒肆,这京城多少地方都有咱们的脚印?”
“无量天尊!天下之大,人众之多,你何曾见过有谁留在哪个地方留下过脚印?”
周教授一时竟然语塞。
太寅道人反手将桃木剑收起,转身便走。
周教授望着太寅道人的背影,看他走路的姿态,确认就是童三郎,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
周教授回味太寅道人的话,觉得自有玄机,也许,这足以说明太寅道人已经彻底斩断尘缘,不愿再让往事挂怀,也不愿再与旧人有瓜葛。
周教授反而觉得松了口气,他快步追上去,对着太寅道人的背影说道:“不论如何,看见你平安归来我就放心了。”
“来人自有来处,归人自有归途!”太寅道人悠闲自得地唱着,昂首阔步离开了。
第014章 拜访安定郡王
014拜访安定郡王
这一日,太寅道人骑上一头小毛驴,穿过御街,向城外行去。
出了城门,走上往西南方向的官道,半路折向一条丛林小路,走不多久,看见林子里有座柴院。
太寅道人面露笑容,赶着毛驴来到柴院门口,在门口大喊道:“师兄,师弟来给你送酒喝了!”
很快,院子后面的茅草屋里走出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看见外面一驴一道,脸色大喜,叫道:“师弟!”
住在这座柴院里的人,正是安定郡王(赵师兄)。
安定郡王见到师弟来访,平日稳重的他也不禁笑了出来,连忙走到门口迎接。
太寅道人下了驴背,驴背上正挂着一只酒葫芦。
太寅道人提着酒葫芦,恭恭敬敬地给安定郡王作了个揖:“师兄,几年未见,你还住在这,我真怕找不到你。”
安定郡王拱手回礼,道:“愚兄这些年一直没离开,前几天刚收到终南山的来信,说有位师弟要来京城,我没想到是你。”
两人手挽着手往院子里走,院子里拴着一匹棕马,太寅道人问:“长生呢?”
长生是安定郡王的坐骑,通体雪白,是难得一见的宝马,太寅道人非常喜欢那匹马。
“长生几年前就不在了。”
“可惜了。”太寅道人说着,把驴子拴到另一棵树上。
“你如今在哪落脚?”安定郡王问。
“在三尸观里暂住……”太寅道人说,“是师父的意思,观里的掌观师伯驾鹤西去,又有几位师叔云游去了,我正好在那帮忙。”
拴好驴子,太寅道人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一脸狡猾的笑。
安定郡王道:“酒家怎么会把酒卖给你?你不怕被观里的师兄弟知道?”
太寅道人狡辩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酒是米粮所酿,米粮天生地养、自然有之,偶尔饮上一两回,也不为过。”
安定郡王无奈笑了,带着太寅道人走进屋里。
两人在榻前坐下,太寅道人拔掉酒壶的塞子,闻了一口,十分陶醉。
安定郡王伸手按住葫芦口,道:“还是喝茶吧。”
“酒和茶,并没什么不同,从肚肠中走一遍,都变成一样的东西。”太寅道人虽然这么说,还是把酒葫芦重新塞住了。
安定郡王起身去端烧茶的泥炉。
太寅道人观察屋子里的摆设,屋里依然许多书本,便问:“师兄如今做些什么?”
“我现今在中牟县县学教书,前几年,教书的老夫子过世了。”
“是吗?以师兄的品性,正适合育人子弟。”
安定郡王把炉子和茶壶、茶叶等都搬到茶几上,又取出一支香来插在香炉里。
太寅道人观察着安定郡王的一举一动,不知为何,安定郡王的举动中总有股高雅的气质,即便只是在做最平常的事,看起来也十分赏心悦目。
安定郡王不急不缓地低头点火。
“师兄,你有白头发了?”太寅道人看着安定郡王落在胸前的一绺长发说道。
安定郡王颇不在意,继续做手里的事:“师兄年满四十,有几根白头发,难道不正常?”
“我还以为师兄一点都没变,看来头发是不会骗人的,师兄老了。”太寅道人感叹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