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郡王只是淡然微笑,点好火,开始烹茶。
“你还没说,为什么突然回京城?”等忙活好一切,安定郡王抬头问。
太寅道人一副「说来话长」的笑容,没有立即回答,转而说道:“我为什么回京城,先不急着说,但我今天过来,的确有事。”
“什么事?”
“我明天要在三尸观正式收徒,如果师兄有时间,可以过去观礼。”
道家收徒时,作为师父,常常要找同门中关系较好之人前去观礼,所以太寅道人会专门来请安定郡王。
安定郡王听说后面色微微惊讶:“你刚到没几天,就在京城收徒了?”
“是俗家弟子……”太寅道人有些无奈地答道,“我事先并不之情,在我来之前,是玄起师叔替我安排的,说这孩子自幼体弱,想入道家修炼,以求平安。”
“那孩子什么来历,你知道吗?”
“听观里的师兄弟说,是一个太尉家的遗腹子,身世挺可怜——”
“是沈太尉吗?”安定郡王连忙问。
“对,就是叫沈太尉,师兄怎么知道是沈太尉?”
安定郡王坐直了身体,长舒一口气,解释道:“当今朝廷,当上太尉的寥寥无几,留有遗腹子的,只有他了。”
“师兄认识?”
安定郡王神色庄重地点点头。
第015章 梦回开封
015梦回开封
这时,炉子上的水开了,安定郡王开始往茶壶里添加茶叶,一边语气郑重地说:“这孩子的父亲我认识,十年前,西北党项族发兵作乱,侵扰大宋边界,他们兵强马壮,所向披靡,一路攻城拔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形势十分危急。
这位沈太尉率军北上,抵御外敌,但是因为敌军早有预谋,又因为大宋这边策略失利,到后来,敌军率领数万人马大举进攻,就是这位沈太尉,他只带了两千骑兵,把敌军的数万人马引到另一个地方,让大宋的军队先攻下敌军设在大宋境内的大本营,原定计划是主力部队攻下城池以后转过去再转去救他。
但是,等主力部队赶来救援的时候,那两千名骑兵和少数守军,在敌军的包围下,全部战死,没有一个活口——主力部队只晚了一天。”
太寅道人听完这个壮烈的故事,忍不住感慨道:“可歌可泣!”
“沈太尉用自己的性命保卫国土,从那以后,党项人被驱逐出大宋,几年里都没有再大举犯,听说他们还自立为夏国,朝廷这边都称他们为「西夏」。”
“这么一说,我收这孩子为徒,还真是应当。”
安定郡王叮嘱道:“你既然收他为徒,务必好好教养,以告慰沈太尉在天之灵。”
“放心……”
安定郡王提起茶壶给两人倒茶,又道:“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要来京城。”
“我若说是天意,师兄信不信?”
安定郡王把沈太尉的事暂时放到脑后,嘴角又露出一丝微笑:“什么样的天意?”
太寅道人低声笑了,为难地说:“我说不清楚。”
“事情因何而起,你不清楚吗?”
太寅道人目光放空,思索道:“大概是冥冥之中有所指点,又或许只是我突发奇想,这两年,我脑子里总是觉得,我应该回京城一趟。”
安定郡王轻吹茶叶,小饮了一口,问:“有什么征兆吗?”
“算不上是征兆,感觉更像天意,我常常会梦到京城……”说到这里,太寅道人的目光里有些疑惑,“不知为何,我踩着一朵云,在开封城上面飞来飞去,不知要去哪,也不知该找谁,但我就是在上面飞来飞去不肯走。
这梦从四五年前就出现过,但我当时没在意,到后来一两个月偶尔会梦到一次,直到我从终南山出发前的一个月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踩着云彩在开封城上面飞来飞去,不知道在找什么。不过,到那时我确定,我必须回来一趟,不管这里有什么,我必须回来。”
安定郡王的茶碗放在嘴边,却没有喝茶,他失神了,很长时间里,他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某个深远辽阔又虚无缥缈的地方。
太寅道人发觉安定郡王悄无声息,他收回心神,看着安定郡王像入定一样一动不动,叫道:“师兄——”
安定郡王像被惊醒似的,浑身一震,手中的茶碗直接跌落在茶几上,「嗙」一声,茶碗里的水也泼了出来。
太寅道人从未见过安定郡王如此失态,震惊地看着安定郡王,惊问:“怎么了?”
茶碗里的热水泼到茶几上,又从茶几桌面流到安定郡王的腿上,但他浑然不觉茶水滚烫,他抬起头,望着对面的太寅道人,眼中闪着一丝令人生畏的神光。
太寅道人问:“师兄,你怎么了?”
“我想起一个人!”
“什么人?”
安定郡王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一个与我交情不深,但我很敬重的人。”
“哦?能让安定郡王敬重的人,有什么来历?”太寅道人十分好奇。
“那个人曾经来找过我……”安定郡王娓娓叙道,“说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有个道士在他眼前来回出现,他觉得奇怪,因为他从来没梦见过道士,就来找我,我当时也没多想,然后他到了我后院,不知怎的,我那院子里竟然开着些彼岸花,连我自己都没察觉那花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那个人问我,那是什么花,我说是彼岸花,是黄泉之花,他就一直盯着那花,说这花长的很好看。”
安定郡王的脸上逐渐漫上一层阴影。
太寅道人明白安定郡王当时一定灵光闪现,便问:“你想到什么了?”
“我当时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但我没说,我看了他的手还有他的脸,他脸上的东西似是而非,他手心的纹路十分混乱,这并非好的征兆,我便猜到他有劫难。”
说到这里,安定郡王低下头,沉默了。
“后来呢?”
“后来——半年以后,他去了战场,走的时候骑在马背上,回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棺材里。”
太寅道人微微蹙眉:“你不会说的就是那位英勇战死的沈太尉吧?”
“就是他。”
太寅道人并没被吓到:“你刚才说,他去找你,说他梦见了道士?”
安定郡王惊讶地嘴巴微张:“难道,他梦里的道士是你?”
虽然太寅道人并不害怕,但还是不太接受这种猜想,他说:“师兄为什么会认为与我有关,道士多如牛毛,怎么独独是我?”
“所以你才从终南山回到京城,然后收沈太尉的孩子为徒。”
“无量天尊!”
第016章 有其母必有其女
016有其母必有其女
到了黄道吉日,沈府上下十几口人,上至沈尚书、尚书夫人、卓妍、云儿、柴苒,下至小越儿、青山,柴苒的一双儿女,还有数名婢女和小厮,一起前往三尸观。
青山特意穿上三尸观送来的蓝色道袍,看起来倒很利索精神。
尚书夫人笑吟吟地打量着孙子,说:“我看咱们青山的确与道家有缘,这身道袍正合适。”
孩子们也觉得有趣,都围在青山身边。
来到三尸观,大殿内已摆好了丰盛的贡品,观内各位德高望重的道长齐聚两侧,各个都穿上崭新的道袍。
卓妍抬头看去,在一片青帽蓝袍之中,一袭白衣十分惹眼,不用多看,卓妍便认出那是安定郡王的身影。
十年过去,安定郡王的相貌并没有发生太大改变,好像时间没有从他身上流过一样。
太寅道人手执拂尘站在安定郡王身边,目光平静地望向沈府的一行人。
一个年长的道士走出来,走到沈尚书面前,施礼道:“无量天尊,沈尚书大驾光临,幸会幸会。”
一身官袍的沈尚书拱手道:“道长幸会。”
说着,转身将身后的青山拉过来。
青山手里拿着《拜师贴》,恭恭敬敬弯腰施礼,道:“道长有礼,弟子前来拜师。”
年长的道士点点头,领着青山的手走到太寅道人面前。
青山站到太寅道人面前,打开了手里的帖子,开始念起来。念毕,将帖子双手呈上,太寅道人收下帖子,意思是同意他入门。
之后青山跪地叩拜,先拜太上老君的泥像,再拜其他神像,然后是道观中祖师爷辈分的人,然后跪拜太寅道人。
道观中平辈的师兄又念了一遍道家的戒律,诸多繁琐的礼仪结束之后,沈尚书带领沈府的人参拜太上老君,拜师礼正式结束。
按照三尸观的规矩,拜入师门以后要跟在师父身边修行,因为青山是俗家弟子,无须留在三尸观,不过仍然要在这过三天。
青山自小没有离开过沈府,尚书夫人很担心青山不适应,临走之前万分不舍。
卓妍反倒觉得,自己的儿子出生后便受到万千宠爱,几乎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从没吃过任何苦头,这对孩子的成长十分不利,让孩子暂时离开沈府,也算是个历练。
众人逐渐散去,云儿搀着尚书夫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卓妍和小越儿留在最后,她抬头望着太寅道人,说道:“道长,我把青山留给你了,请道长多多关照。”
没等太寅道人说话,安定郡王开口了:“卓娘子放心吧,小衙内在这不会有事的。”
卓妍去看安定郡王,但见安定郡王神情宽厚,目光温和,令人莫名的心安。
卓妍微微一笑,安定郡王也报以微笑。
卓妍恍然意识到,十几年里,两人偶尔见面,尤其是每年到了沈太尉的祭日,安定郡王都会如约到坟前祭拜。
但除了必要的客套话,两人几乎没有说过什么,更没像今天这样相视而笑。
起初,安定郡王是她心头的一颗刺,十年过去,这颗刺已经被打磨的光滑平整,安然躺在她心里。
她知道安定郡王每年都到酒楼去参加假面舞会,她每年都能在人群中看见他兜兜转转,像在寻找什么。
她知道安定郡王在找什么,每每想到此事,她总觉得愧疚。
此刻,站在安定郡王面前,卓妍希望安定郡王尽快忘记那个人,不要再继续找下去,因为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去揭示真相,时间越久越不会。
卓妍收回心神,道:“有郡王在,我就放心了。”
安定郡王说:“让小衙内多多悟道,对他有好处。”
“是……”
卓妍又低头看看儿子,嘱咐道:“青山,要听师父和赵师伯的话,三天后,娘来接你回家。”
青山点头,一如既往的乖顺。
卓妍牵起小越儿的手,要带小越儿离开,谁知小越儿把手往回拉,说道:“娘,我也要留在这。”
众人微微吃惊,卓妍问:“你留下来干嘛?”
“万一有人欺负青山,没人替他出头怎么办?”小越儿说。
卓妍忍不住露出微笑,道:“不会有人欺负青山的。”
“娘,我见道观里有很多年纪比青山大的孩子,他们肯定会欺负青山的。”小越儿很确定地说。
卓妍不知道女儿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是故意不想跟弟弟分开,还是真的认为弟弟会被人欺负。
卓妍细想,跟青山这般大的男孩子,正处在调皮捣蛋恶作剧的年纪,像青山这样柔柔弱弱,就算不被人欺负,恐怕也不会好过,小越儿是了解弟弟的。
“你凭什么认为他们会欺负你弟弟?”太寅道人发问。
小越儿转脸面向太寅道人,扬起下巴,毫不畏惧地说:“我当然知道!”
“你凭什么如此认定?”
“就凭我是小孩,你是大人!”小越儿争锋相对地说。
太寅道人笑了一声:“这是什么理由?”
“这就是理由,我弟弟没有心机,别人说什么他都信,他们肯定会捉弄他。”
“那可未必。”
小越儿争强好胜,不甘下风,伶牙俐齿地说:“我是小孩,如果我遇到像我弟弟这样的老实的人,我就会捉弄他——”
“怎么捉弄?”
“比如骗他去找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比如抓一只癞蛤蟆,偷偷放到他被窝里,比如我弟弟不能吃辣,如果别人知道的话,可能会把一大把胡椒粉偷偷放到他的饭里——”
“胡椒是你们有钱人家才吃得起的东西,我们道观没有……”太寅道人纠正道,“再说,你那些捉弄人的手段,别人未必会。”
小越儿被太寅道人一顿毫不留情的揶揄弄的有些生气,大声道:“怎么不会,他们可比我坏多了!”
“他们未必就有你坏。”
卓妍一听这话,登时火了。
虽说小越儿的确有些刁蛮任性,她正想出言教训女儿,因为两人唇枪舌剑,一时没插上话,不料竟让太寅道人说出这么重的话。
就在旁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卓妍瞪着太寅道人,厉声说道:“好一个「修行得道」的高人,真是名不虚传!”
小越儿早已被气的头上冒火,一时没听出母亲话里的讥讽,她大骂道:“什么高人,就是个欺负人的臭老道!走,青山,我们回家,不要拜这个臭道士为师!”
小越儿说着,拽起青山的胳膊,拽着他就要走。
青山向后躲,求饶般叫道:“姐姐,姐姐。”
小越儿力气大,把青山拽出去好几步,可是很明显青山不愿意离开。
太寅道人依然不急不躁,满脸悠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