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万物,皆由阴阳。或生或成,不可测量,谓之神也。人命兮有短长,孰离合兮可为?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回汝之身……”
谢妩眉离得近,多听两遍便听出来正是那晚紫金铃中的招魂曲。
随着药公的施法,他自身的气息也变得极为轻微,他紧闭双眼,坐在蒲团之上,似入定一般。
手中摇铃未停,铃声清脆,很快传遍大殿,接着似有微风起。
众人凝神静气,紧紧盯着那年轻的尸体。
接着,风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叮铃铃——叮铃铃——
数股清明之气穿堂过殿而来,笼罩着那具尸身,在他周身盘旋游曳,似在舞动一般。
这就是尸身尚未散去的三魂六魄,药公等魂魄到齐,便悠声喊道:“魂魄归位,回归汝身!”
只见那一缕缕的浮光,果然如听懂话一般,齐齐至那往生咒中钻了进去,风停,铃声止。
躺着的人睫毛微颤,似有了气息。
药公道:“琅嬛……”
裴琅嬛会意,上前道:“天降甘霖。”
接着她手中布起一个金光闪闪的法阵,法阵漂浮在那人上方,点点金光落下,尽数隐入皮肤。
待法阵消失后,裴琅嬛即刻上前去检查一番,回身对药公道:“药公,心脉已正常了,只是受了内伤,需要疗伤。”
想来药公经常复活弟子,澄光道长也见怪不怪了,于是吩咐其他弟子将此人抬下去疗伤。
谢妩眉看了半晌,已是明白了大概。
药公此时已是累极,他每次至多复活一人,便要休整一天才可以继续施法。
“丫头,玉仙真人每次施法可复活数人,是我所不能及的,但愿你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药公又将其中关键点一点点指给她,毕竟是与鬼神换命,一点都疏忽不得。
不过谢妩眉聪明,最擅长的就是举一反三,一波操作下来,竟然复活了六人。
他来到药王谷,扎入玉仙真人留下的医书典籍中钻研了数年,才学会往生之术,但也不一定能完全成功。谁知这丫头一出手,便复活了六人。
殿内气息仍在震荡,此时连澄光道长都开始疑惑,这般纯正的灵气,怎么会如此像那个人?
他的眸光不禁落在谢妩眉那有些熟悉的眉眼上,露出一抹深思。
第90章
是,我喜欢他
谢妩眉以一己之力复活数人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太微宗。
这消息不可谓不震撼,当初的跋扈郡主竟然成了巫医之术的唯一传人,真是令众人又惊又叹。
在连续数次使用起死回生术后,谢妩眉灵力大失,整个人极度疲惫,被裴琅嬛送回房间休养。
谁知她刚躺下就有人来敲门。
来人居然是兰芽,谢妩眉好些天没有见过她,即便疲惫着,她也热情地招呼她进来坐。
兰芽今日听说谢妩眉救了多位师兄,知道她此时需要休息,便踌躇起来,不知道是否要把那句传话告诉她。
可禁不住谢妩眉的再三追问,兰芽便将高侍卫派人传来的口信转达给她。
“承清王世子派人传来口信,他病愈回宗,要谢师姐半个时辰后在山门处等他。”
谢妩眉微愣,难怪数日不见岑寂,原来他病了。
兰芽走后,谢妩眉坐在桌边静静地思索了片刻,打开手镯,看到了那晚岑寂给她的玉牌,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将那块玉牌握在手里,站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此时岑寂带着高侍卫刚走上山门。
他穿着一件墨绿色长袍,大病初愈后,身躯越发萧瑟孤寂,行走间如被深雪压弯的翠竹。
高侍卫看着面色苍白的主子道:“世子,你身体还未好全,为何不在府中多休养几日?”
“无碍。”岑寂连上几级台阶,轻喘了口气道:“宗门出事,总要回来看看。再说了,在府中养了数日,也该好透了。”
高侍卫跟在他身后默默地叹了口气。
乱葬岗那一晚,世子眼睁睁地看着墨宗师为谢小郡主挡下那一击,又眼睁睁看着谢小郡主被墨宗师抱走,整个人在那一刻就已经心神俱散了。
他没有办法,只好将世子送回王府,谁知他当晚就病倒了。
病来如山倒,再加上他暗自神伤,这病就好得慢了些。直到昨晚血月出现,太微宗出事,自家世子才躺不下去了,一定要回宗门。
高侍卫岂能不知他在想什么,恐怕是担心谢小郡主比担心他自己还要多吧!
所以,他就自作主张给谢小郡主递了个信,便是看在两人自小到大的感情上,也不能对自家主子不闻不问啊。
两人转了一道弯,便瞧见了站在山道旁的谢小郡主。
“阿寂。”一道轻柔的女声传来。
岑寂看到谢妩眉明显一愣,紧接着便满心欢喜起来。
他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隔着萋萋草木,站在山道旁,正等候着他。
他快步走向她,目光殷殷地看着她,轻声道:“阿妩,你怎么在这里?”
谢妩眉也是一愣,不是你递了口信要我在这里等你的吗?
她的目光从岑寂脸上滑过,落在不远处垂首而立的高侍卫身上。
“只是随便走走,没想到会遇到你。”她笑了笑,“听说你最近病了,可好多了?”
只是随便走走。
并不是专程在这里等他。
她凭什么要在这里等他?
她又不是他的谁。
岑寂的笑容有些僵硬,但很快便恢复了自然。
“好多了。多谢关心。”说完这句话,他便不再言语,提步就要越过她向前走。
谢妩眉沉默了半晌,并没有跟来。
岑寂在心中苦笑,到底是因为两个人都长大了吗?
再也回不到小时候那般的亲密时光了。
是不是,他压下那些心思,便能回到从前了?
他目光沉沉地走了几步,终是忍不住回头看她:“你还杵在那干什么?小心林子里有蛇!”
谢妩眉这人有三怕,一怕高,二怕蛇,三怕墨卿羽的蓄意勾引。
此刻闻言更是一跳三尺高,一脸惊慌道:“哪有蛇?蛇在哪?”
岑寂看着她鲜活的眉眼,这才放声大笑起来:“阿妩,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好歹也是个半仙了,怎么还怕蛇呢!”
谢妩眉看着他大笑的模样这才放了心,走过去踹了他一脚:“又在胡说八道,谁没出息了?说的就好像你不怕蛇一样!”
岑寂自然明白她说的蛇是什么,哎呦哎哟夸张地叫了两声,这才一脸哀怨。
“我都不明白我那个老子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阿妩你说说,我犯错,他拿金蛇鞭抽我也就罢了,为何他犯错,也要拿金蛇鞭抽我?”
谢妩眉笑道:“你又挨鞭子了?是不是因为那两个除魔师?”
岑寂点头,“那两个除魔师果然不是好人,可惜让他们给逃了。”
两人又并排走了一段,随口聊着一些京城里的新鲜事,岑寂嘴角弯弯,似乎很是愉悦。
谢妩眉则一直想着玉牌的事,不能在学宫里给他,以免引人口舌,那么现在还给他,最合适不过了。
“阿寂,还给你。”谢妩眉伸手,一块温润的白玉牌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她真诚地道:“那晚,真是谢谢你了。”
岑寂的嘴角微微僵住,“已经送给你了,你就留着吧。”
谢妩眉摇了摇头,抓过他的手腕,将玉牌放在他的掌心:“这块玉牌一定很重要,你从小带到大的东西,怎么能随意送人呢?”
你从小带到大的东西,怎么能随意送人呢?
岑寂心头有些酸,他也想问她,你也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友,我们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怎么舍得把你推入别人的怀抱里?
“阿寂?”
察觉到岑寂的情绪变化,谢妩眉试探性地喊了他一声。
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恢复正常,抓住那块玉牌缓缓收回袖中,就像抓住了一团滚烫的火炭。
“嗯?怎么了?”
“没什么。”她笑眯眯道。
谢妩眉见他果真收回了玉牌便不再说什么了,也许,是她想多了。
两人又继续走着,谁都没有再说话。
忽然,岑寂开口道:“阿妩,你与墨师兄……似乎走得很近。”
“嗯……还好吧。他救了我。”
谢妩眉的脸有些红,眼神也开始闪烁起来。
岑寂凝视着她,呼吸一窒。
“你喜欢他?”
看她这个模样,还有什么好问的?
可他就是想听她亲口说。
“我……”谢妩眉终于察觉出他的不对劲了,蹙眉看着他,“阿寂,你问这个做什么?”
岑寂忽然动作,抓住了她的双肩。
他目光锐利,紧紧地盯着她:“回答我……”
谢妩眉一愣,很快挣扎起来。
但岑寂抓住她肩膀的手中泛着灵力,她今日施法救人早已损了大半的灵力,此刻竟然挣脱不得。
“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回答我!”他再次问道。
谢妩眉生气了,她真的很讨厌被人禁锢着的感觉,虽然对方是岑寂,对她并没有恶意。
她不是傻子,隐隐约约也知道岑寂的心思,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不如就此让他直接死心。
她说:“是,我喜欢他。”
……
岑寂蓦然垂下双臂,气势一瞬间泄了个干干净净。
良久,他才道:“好,我知道了。”
第91章
墨卿羽 他盼着她能够喜欢他
太微山之巅,流云与冰雪交接处,常年雪花纷飞,琼花玉树生长其间,宛如冰雪仙境。
这里有一处秘境,名叫玄天洞府。
玄天洞府存在逾上千年,灵气浓郁,不仅是无量道尊闭关之地,更是太微宗历代道尊坐化飞升之处。
一棵雪树下,正在打坐的清冷少年猛然睁眼,黑沉沉的眸子中划过一抹暗光。接着,他面上浮现痛苦之色,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
鲜血洒落在雪地上,红的刺眼,又莫名的妖艳。
洁白与艳丽交织,竟有种惊心动魄般的绮丽。
墨卿羽静静地看了半晌,伸出手,用雪将那片鲜血尽数覆盖上。
他伸手解开衣襟,年轻的胸膛上有数道陈年伤口,不过那些都不重要。
他看向几乎被姬光霁洞穿的那处伤口,丝丝缕缕的黑气仍有残余,这是属于那个人的魔气。
恐怕是姬光霁动用了某种法术,在他的红莲鬼爪上做了手脚。
血月暴动,那个人用上古魔神之血引他疯魔,他被八煞魔莲操控着失去心智,在太微宗肆意屠杀,又引他闯入锁妖塔,似乎在寻找什么。
只不过,这一切最终被闯进来的谢妩眉打断了。
墨卿羽微微笑了一下。
他没想到,她说要保护他,并不是说说。
他拢好衣裳,起身走到崖边,习惯性看向山下。
“谢妩眉,此时,你在做什么呢?”
他释放神识,迅速布满整座太微山,他用神识寻找着她的所在,最终在山门附近发现了她。
同时,他也发现了岑寂。
岑寂抓着她的双肩,面色凝重,目露深情。
而她,好看的双眉微蹙,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两人久久对视着,气氛极度暧昧。
那眸光,他熟悉,是心疼。
因为她曾经数次用这种目光打量着他。
心忽然似被敲裂了一丝小缝隙。
陌生的疑惑和痛苦的感觉再次袭来。
“谢妩眉!”
繁琐轻逸的衣袂荡起凌厉的弧度和劲风,将身旁的巨石一掌击碎。
身旁的雪树受到波及,霎时摇落片片霜雪。
雪雾四起,遍地狼藉。
墨卿羽长身玉立,面容清冷,手上正滴滴答答往下掉着血珠,与地上的雪花滚成一团,冒着一股使人心底发凉的鬼气。
他浑身沾满了霜雪,那是凝结千年的冰晶,而他本人,此刻却比这冰晶更冷。
心跳如鼓……
墨卿羽五指合拢,缓缓地收紧了正在流血的手掌。
全身上下的血液好似瞬间疯魔了一般,冲入四肢百骸和他的意识。
他转身,走回方才打坐的雪树下。
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轮明月。
月色下,那双黑沉沉的桃花眼又铺满了玫瑰色,通红的眼尾上,一颗小痣横卧,为他平添了几分妖冶的艳丽。
墨卿羽张开手,掌心中仍有干涸的血迹。
一道狰狞的伤口自掌心划向手腕,深可见骨。
他不在意这伤,左右它会自己恢复。
手中突然聚起灵力,幻出一柄短匕。
墨卿羽轻巧地执起这把短匕,将冰冷的刀锋紧贴在腕间的皮肤上。
白净的腕间,隐约可见数道划痕。
刀锋反射着冷冷的银光。
轻轻一划,血珠涌出。
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般。
温热的血蜿蜒而下,一滴一滴落入雪中。
他抬起手腕,看着那血珠,一点点涌出,又一滴滴地落下。
他的心,竟又不受控制般狂跳起来。
一点都不痛。
甚至,隐约还有一丝兴奋。
到底是一个骨子里流着魔的血液的卑贱杂种,竟然会因为自残而感到兴奋。
到底他有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一年?两年?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