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犯不着为了这个腌臜人烦心,待他哪日大好了,将他远远地打发出宫就是了。”小吴子笑道。
裴景诚满怀心事地主持了貌选,随意点了几个姿色清丽的秀女后,恰抬头望见了方才在御花园内撞见的安若雅。
此刻安若雅正不卑不亢地站在下首,任凭裴景诚肆意打量。对于其余秀女,裴景诚不过一眼略之,如今若将自己的目光牢牢锁定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安若雅身上。
望着她这张与太后娘娘肖似的面庞,连小吴子都有些捉摸不透裴景诚的用意。
裴景诚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心中正在思考该如何处置这个秀女。
“砰。”
扳指落地发出清脆之声,小吴子连忙跪伏于地要替裴景诚将那扳指捡起。
裴景诚却冷哼一声,将那扳指踢了开来,只道:“两广总督家的庶女,便封为才人吧。”
安若雅双眸中闪过一丝失望,却还是下跪行礼道:“多谢陛下。”
貌选结束后,裴景诚便带着小吴子在宫里四处漫步,神不知鬼不觉间便已走到了寿康宫门口。
小吴子凑趣笑道:“咦,怎得走到了寿康宫,奴才正好有些乏了,想去跟婉儿妹妹讨碗甜汤喝喝呢。”
裴景诚一靠近寿康宫后,通身上下的阴霾气息便褪散得一干二净,面上的笑容也变得澄澈真挚:“你这馋嘴的猴儿,只怕母后还未起身……”
小吴子见裴景诚嘴上虽如此说,俊秀的面容上却是一副截然不同的期待之态,心里明白陛下是极依恋太后娘娘的,只是因着年岁大了,养子养母间不能再如从前一般亲密无间。
小吴子贴心开口道:“不若让那些小太监们停了通传,陛下进去一问婉儿妹妹便知。”
裴景诚闻言面上一松,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打趣小吴子道:“婉儿如今是母后身边的心腹宫女,旁的人只敢称她姑姑,偏偏就你只肯喊她妹妹,你可是瞧上人家了?”
小吴子面色霎时变得通红,说话间都有些扭扭捏捏。
裴景诚有意激一激他,便故意道:“朕御前的带刀侍卫里有几个家世颇好的良家子,配给婉儿倒是不错。”
小吴子一听这话,却再也顾不上羞赧,脸上陡然浮现出了颓败之色。
裴景诚剑眉微蹙,语调里带上一丝不悦:“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若你对婉儿有意,朕自会给你们做主。”
小吴子这才耷拉着头道:“奴才是喜欢婉儿,可奴才是个无根无子的阉人,如何配得上婉儿?若是她能寻到一个待她好的良人,奴才…奴才也为她高兴。”
裴景诚眼见着小吴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下愈发迷茫,这便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吗?宁可自己受伤,也要瞧着她幸福安康?
裴景诚立刻摇了摇头,只对佝偻着身形的小吴子说道:“给朕把腰板挺直了,畏畏缩缩的做什么?你若喜欢婉儿,便去告诉她。你若想要婉儿过的平安幸福,便不要依托别人,只将她娶回去自己宠着,你可明白?”
小吴子讪讪地点了点头,再不敢多说些什么。
迈步进寿康宫后,裴景诚袖着手将小吴子引到了婉儿跟前,婉儿正巧在廊下带着小宫女晒书,亮澄澄的日光将她的侧颜衬得姣美无比。
婉儿本欲去暖阁里取一件物什,转头迎面却撞上了裴景诚与小吴子。
婉儿心下恼怒,外头的小太监越发躲懒了,连陛下来了寿康宫也不通传一声,面上却恭敬笑道:“参见陛下。”
裴景诚只将冒着羞意的小吴子推到了婉儿跟前,问道:“母后可起身了?”
婉儿俏脸一红,眼见着小吴子被陛下一推后似要重重地跌落于地,她便伸手扶了小吴子一把。
足足尴尬了好半晌,婉儿才回复道:“太后娘娘正在里头温书呢。”
眼见这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容不下第三个人在场,裴景诚便识趣地转头进了正殿,只对小吴子说道:“不用跟着了,与你的婉儿妹妹好生聊聊吧。”
方一进寿康宫内,裴景诚便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花香,抬头一瞧,便见坐于紫檀木书桌后的苏嘉沐正在细心裁剪花枝。
裴景诚紧绷着的心松泛了不少,望着苏嘉沐静谧安宁的动作,他也品出了一丝悠然自得的味道。
裴景诚没有出声叨扰苏嘉沐,反倒是苏嘉沐剪累了后欲去外头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这才发现了纱帘外的裴景诚。
她又惊又喜,连忙撩开帘子,走到裴景诚面前道:“景诚,怎么来瞧母后都不通传一声?”
裴景诚屈膝行礼后,才走到苏嘉沐的书桌旁,近距离观赏了那花束一番。
只见几朵红艳欲滴,似芍药一般的红色花朵正盛放在天青色瓷瓶之中。
裴景诚对花卉了解的不多,当下便有些疑惑地问道:“母后,这花儿倒从未见过?可是芍药?”
苏嘉沐抿嘴一笑,对自己这傻儿子耐心解释道:“这是林弦送来的,听说是西域传来的花种,名字叫玫瑰。”
听到“林弦”二字,裴景诚霎时便察觉出一股胸闷之意盘旋在他的心间,他方才还喜笑颜开的面色也陡然冷了下来。
苏嘉沐笑意一僵,似是不明白裴景诚为何脸色突然变得这么难看?难道是自己说错话了?
苏嘉沐认真思索了一番,只认为裴景诚是忌惮自己与朝中众臣走的太近,这才怏怏不乐了起来。
是了,景诚与自己虽有几年母子情分在,可到底不是血脉至亲,景诚不愿自己与朝臣多联络也是应该的,自己还是要更加谨言慎行才是。
苏嘉沐觑了眼裴景诚的脸色,只安抚道:“景诚,那林弦不过是送了几次物件进来罢了,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什么红豆种子,桃花枝之类,哀家平日里无聊,便拿出来赏玩一番。”
说罢,苏嘉沐还是颇为担心地瞧了瞧裴景诚的脸色,自他做了九五至尊以后,背了那如山般的国君重担,通身上下便多了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苏嘉沐自忖她的解释大方得体,更何况她与林弦并无什么私下联络,连信都没通过一封,更不可能弄权勾结。
只是裴景诚的脸色却越来越暗沉,比方才听到玫瑰二字后还要再黯淡几分。
望着他快要拧出汁来的冰寒面色,苏嘉沐心内一阵凄苦:果然被这皇权富贵一熏,人和人之间的那点情谊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裴景诚此刻的确是出离愤怒,可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愤怒什么,是愤怒母后与那林弦接触过多,还是在愤怒林弦送来的东西样样彰显着他对母后的情谊?
除了愤怒之外,裴景诚的心里还泛起了一阵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之意,抬眼望见母后小心翼翼的目光,他心中更为恼怒。
自己能安然无恙地坐上皇帝的位置,多亏母后全心全意地相助,自己又怎可因一个外人给母后脸色瞧?
裴景诚只恨上了自己,硬挤出一个笑容道:“镇国公前日里还上奏问母后安呢……”说罢,又恼怒自己提起了这一茬,便转移话题道:“母后,太医院的院首说您这两日有些心悸,可是受了风寒?”
苏嘉沐眼见着裴景诚面色又黑如铁锅变成了一青一白,心下感叹着她们之间隔着厚膜的母子情谊,面上却端庄一笑道:“劳皇帝挂心了,不过是前几日没睡好罢了,如今早已大好了。”
说罢,苏嘉沐也不再寻了话头去缓解她与裴景诚之间尴尬的氛围。
裴景诚也犯了难,母后的笑容虽然还如往常一般和蔼温柔,灵透的眼里却透着不悦与生疏,他知晓是自己方才的反应伤了母后的心,当下也不知该如何出言道歉。
却是他当真不明白自己在恼怒什么。
他二人便在书房内大眼瞪着小眼,直到外间的婉儿轻轻唤了一声:“娘娘,可要摆饭?”
苏嘉沐便不咸不淡地问道:“陛下可要留下与哀家一同用膳?”
苏嘉沐说这话时眼里并没有多少热切之意,裴景诚自然也读懂了她的口是心非,只尴尬回道:“儿臣便不打扰母后用膳了。”说罢,便灰溜溜地离开了寿康宫。
出了寿康宫后,小吴子瞧着自家主子冰若寒霜的面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裴景诚本不欲与小吴子多言,可他又实在没有其余倾诉之人,便听他拧眉说道:“朕把母后惹生气了。”
小吴子一愣,随后才在心里腹诽道:太后娘娘是再和善不过的好脾气了,这几年里就没见她生过气,陛下平素也极敬爱太后娘娘,如何会突然惹了太后娘娘不快?
第24章 、修罗场开启
◎明白自己的心意。◎
近日宫里的氛围并不怎么好,前几日还传出了陛下与太后娘娘生了龃龉的传闻。
杜婉仪听了这消息后,便先往寿康宫跑了一趟,觑着苏嘉沐脸色还算和善,便与她半开玩笑似的说起了裴景诚近日的状况,谁知苏嘉沐却敛下了笑意,只道:“陛下有皇后娘娘照顾,哀家放心的很。”
杜婉仪心下戚戚,只在心内腹诽道:看来母后是当真生了陛下的气,只是不知是因何缘故?
杜婉仪有意为自家夫君说几句好坏,可她素来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最不会的就是婉言说情,当下便支支吾吾地开口道:“母后,陛下他心里…也是极敬爱您的,因着不善言辞的缘故,容易让人误会了去,母后…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啊。”
苏嘉沐盯着杜婉仪嫩白的面容,好容易才憋出个和善的笑容道:“哀家与陛下乃是半道上凑一起的养母养子,情分自然浅薄,只哀家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你去与陛下说吧,若是他嫌哀家碍眼,哀家便挪去静安寺。”
这话却是当真动怒的意思,连杜婉仪也吓得一惊,连忙从位子上起身,跪于下首道:“母后这话可当真是折煞儿臣了,儿臣虽不才,却也明了陛下的心意,在陛下的心里,母后便如他的生身母亲一般可敬可亲,如何会有情分浅薄之说?又说那静安寺虽是黄寺,却在深山之上,难免清苦寂寥,儿臣如何敢让母后受这样的苦难?”
苏嘉沐却是因前日里的事伤了心,她自忖待裴景诚已至真至诚,可裴景诚却仍是因着林弦送来的几朵玫瑰而摆了脸色,这如何不让她失望难过?
可瞧见杜婉仪脸上的焦急之色,想到裴景诚如今在朝堂中举步维艰的状况,若是自己这个太后果真去了静安寺,那些御史必要说景诚不尊嫡母、任性妄为。
思来想去,苏嘉沐便长叹一口气,亲自将杜婉仪扶了起来,只道:“罢了,哀家也不过随口一说,你身子弱,不必在哀家这慈宁宫候着了,过两日哀家这气消了,便会见皇帝了。”
杜婉仪这才点了点头,只是到底不肯就此离去,又服侍着苏嘉沐用完膳食,亲眼瞧着她睡了午觉,这才离开了寿康宫。
一出寿康宫,杜婉仪方觉得腰酸之际,侧眼却瞧见了不远处的墙角里趴着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太监,她立刻换了身边的宫女去拿人。
那小太监也是个年岁颇小的古灵精儿,一瞧见几个凶神恶煞的宫女朝着自己走来,当下便提腿欲要开溜,谁知却被那宫女一把抓住:“你是哪宫的太监?在寿康宫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那小太监一副瘪了嘴要哭的样子,只抖着音调答道:“奴才…奴才是乾清宫小吴子的干儿子。”
那宫女脸色大变,手上捏着那小太监的动作也不由地放轻,语气也变柔了不少:“既是吴公公的干儿子,如何会这样胆小怕事?皇后娘娘在甬道里等着呢,快与我一同去复名吧。”
那小太监连忙耷拉着脑袋跟在那宫女的身后。
杜婉仪听完了那宫女的禀报,也极有耐心的对那小太监说道:“问你干爹的安,你这小太监倒脸生得很,在这寿康宫做什么呢?”
那小太监一副要哭不哭的胆怯模样,连话也说不清楚:“回禀皇后娘娘,奴才……奴才是干爹让来的,只听听…太后娘娘消气了没。”
杜婉仪了然,必是陛下有心求和,便让身边的小太监来寿康宫打听打听消息。
她便命身边的宫女递了些银钱给那小太监,自己则往乾清宫走去。
杜婉仪心下清明一片,早先她进宫以后,祖父便要她耳听八方,她那时尚是闺阁弱柳,如何明白祖父的用意?
可这些父亲野心愈发大了,不仅要自己讨好陛下,早日生下中宫嫡子,更是要自己在陛下耳旁吹吹枕边风,为杜家的满门荣耀再添上一分助力。
可她不明白,杜家已是荣势滔天,如何还要再上一层楼?父亲见她不愿,便又将嫡妹送了进来,大有放弃她这步棋的意味。
可她杜婉仪与裴景诚年少相爱,这里间的真情与皇家权势一分关系都无,她杜婉仪绝不会做人棋盘上仍人摆布的棋子。
到了乾清宫后,杜婉仪也没让人通报,径直便走进了内殿,只让门前候着的小吴子吓出了一声冷汗。
这两日陛下的脾气也称得上是阴郁不定,皇后娘娘又素来是个脾气刚硬的,只怕是一言不合便要闹起来。
里屋的裴景诚正面无表情地坐于龙椅之上,面前摆着的如山奏折也令他抬不起半分精神。
算算日子,他已有五日没有去寿康宫给养母请安了,自己托了太监之手去给养母送吃食物件,也被原模原样送了回来。
看来这回,母后是当真恼了自己。(丽)
裴景诚心内后悔不迭,他也不知道那日是不是梦魇上了身,如何会因为那林弦送的玫瑰而生了那样大的气。
母后待自己至真至诚,从前瞧着自己受伤,便愿意以单薄之身与那贺云洛拼命,这样的情谊掺不了半分假,自己怎可如此伤害母后的心?
裴景诚越想越愧疚,一方面痛恨自己没来由的生气,一方面又害怕苏嘉沐从此再也不肯理睬自己。
如此想来,他心中竟生出了几分钝钝的痛感。
裴景诚思来想去,正要唤自己这几年颇为赏识的新科状元苏端进宫谈话解闷时,却听见一阵零碎的脚步声响起。
裴景诚抬头一看,却见杜婉仪正言笑晏晏地望着自己,眉眼里满是温柔之意。
他心下一顿,随即便蹙眉望向殿外,心中只恼怒小吴子躲懒,皇后来了也不通知自己一声。
“婉仪。”裴景诚掩去面上的沉郁之色,温声道。
杜婉仪娇俏一笑,脸上的嫣然羞意仍如少女般粉嫩无比,她盈盈下拜道:“臣妾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