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嘉沐便由婉儿陪伴着进了林弦所在的正屋内。
一推开门,便有一股浓厚的中药味飘进了苏嘉沐的鼻间,与大门相对的是一道百鸟朝凤的屏风,上面绣着一对大气磅礴的凤凰。
裴景诚登基的第一年,林弦便借着给自己祝寿的由头将这百鸟朝凤的屏风送到了寿康宫内。
却是没想到他自己屋子里还有一个。
苏嘉沐的视线并未在这屏风上停留太久,隔着厚重的帘帐,却能觑见里屋的床榻上躺着一个身材伟岸的男人,身旁还立着一个影影绰绰的女子身影。
婉儿面有惊讶,只说道:“那女人是谁?”
不是说镇国公一生未娶妻,也未纳一通房,只一颗心放在太后娘娘身上吗?可他病榻前为何会有个女子在一旁守着?
婉儿上前替苏嘉沐撩开帘子,苏嘉沐这才瞧清站在林弦床榻边上的女子的真容。
原来是从前的林贵妃,如今的林珍儿。
苏嘉沐也不知该如何描绘她复杂的心情,她瞧见林弦床榻边站着一个女子时,心竟然猛然一窒,仿佛如鲠在喉的不适感。
再看清那女子的脸时,她的这一口气才从喉咙口吐了出来。
林珍儿将自己的药碗放在了桌上,回首对着苏嘉沐屈膝道:“臣妇参见太后娘娘。”
苏嘉沐一愣,随即便觉眼前的这一幕无比荒唐讽刺。
她虽与林珍儿数年不见,可仔细欣赏了一番她的美貌,便信了林可卿所说的表姑姑与表姑父琴瑟和鸣、日子舒心畅快一说。
实在是林珍儿一张俏脸上满是未尽的春意,肌肤滑腻白皙更胜从前,脸上一丝皱纹都无。
昔日宠冠六宫的林贵妃出了皇宫,便如金丝雀挣扎了锁链一般,在广阔的天空中自由自在的翱翔。
不像自己,形容枯槁,倒像个垂垂老矣的年迈之人。
“起身吧。”苏嘉沐心内感慨颇多,便把林珍儿唤了起来。
林珍儿起来后,便蹙起了蛾眉,望着床上面色惨白的林弦,心里又是一阵哀伤,便听她说道:“昔年一别,却不知再与太后娘娘相见,竟是在兄长的病榻前。”
说完这话,林珍儿便红了眼圈,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见她哭的伤心,苏嘉沐连忙出声安慰道:“镇国公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好转。”
林珍儿擦拭眼泪后,便将林弦床榻下首的位置让给了苏嘉沐,又连连对婉儿使眼色:“婉儿姑娘可愿陪我去东稍间取一件上好的东烟台墨来,这是臣妇要敬献给太后娘娘的贺礼。”
婉儿踟蹰之下,见苏嘉沐没有出声反对,便应道:“是。”
等屋内只剩下苏嘉沐与林弦二人后,她才敢卸下太后的尊贵仪容,目露担忧的望着床榻上的男子。
昔年自己被贺云洛逼得命悬一线时,便是林弦骑在马上带着御林军前来解救自己,当时她心里想的是,原主不愧在闺阁中人称京城第一美人,竟引得如此鲜衣怒马的少年为她倾心。
婉仪为了男女情爱而死,自己还记得她死前的声声啜泣,如何敢轻而易举的就把自己的心交出去?
苏嘉沐抬眼一看,林弦生了一双桃花眼,此刻双目紧闭,安详无比,如山间清泉般清冽的俊颜上泛着病态的白色,倒让人多了几分怜惜之感。
她就站在离林弦相隔不过半米的地方,望着他静谧的睡颜,心里竟生出了一丝岁月静好的感觉。
她想,林弦是翱翔于天地间的雄鹰,该去西北,该去广阔的战场上实现自己的抱负,而不是被困在这一方床榻上。
如果自己回应了他的感情,那他就会成为被拔断翅膀的雄鹰,再也没有了在天空中翱翔的资格。
苏嘉沐思索了许多个日日夜夜,她发觉自己心中对待林弦的感情十分特殊,既没有达到男女之情的深度,却也远超所谓的友谊。
林弦明白自己的困窘,他知道自己在这深宫里待的厌烦至极,巴不得有一日能去宫外游历山川,看一看人世的浮华。
他懂自己。
所以才会在宫外搜罗了那么多奇异有趣的东西赠予自己,如今想来,那沉闷无光的日子里,那点新奇的玩意儿是她憧憬日光的盼头。
苏嘉沐仍陷在回忆里之时,忽而觉得床榻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她连忙转身朝林弦看去,却见他已睁开眼含笑望着自己。
“参见太后娘娘。”林弦如是说。
苏嘉沐顿时便觉一阵尴尬之意回荡在自己心田间,她猛地背过身去,压下心内的慌乱后,方才转身对林弦说道:“镇国公为了大雍江山夙兴夜寐,如今拖垮了身子,哀家心痛不已,只盼着镇国公能早日痊愈。”
林弦虽面色惨白无力,可一双眼睛却如炙热火焰一般透亮不比,他望着自己眼前的苏嘉沐,心内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只听他缓缓开口道:“阿芙,能再见你一面,我死而无憾了。”
他嘴里只称你我,不称太后与臣子。
苏嘉沐心酸不已,泪水竟忽而从她眼眶内滚落下来,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心里由五脏六腑缓缓汇聚到心口的哀伤,她只是稳了稳心神,对林弦说道:“你好好的,太医说你这病有的治。”
林弦淡淡一笑,眉眼里并无多少困顿之色,他只从自己枕下拿出了一快玉佩,递给苏嘉沐后,笑着说道:“头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我送过珍儿的玉佩很好看,我一直想亲自做一个送你,幸好你愿意来见我这最后一面。”
苏嘉沐接过那玉佩,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后,劝慰道:“什么最后一面?你好好吃药,将来定会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说到子孙满堂这四个字,林弦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他病的太过严重,今日说的话已是太多,耗走了太多气力,他便只能倚靠在床边上,对着苏嘉沐勉力一笑道:“你就在这儿让我好好瞧瞧你。”
第37章
◎死亡。◎
苏嘉沐站在床榻边上,眼神中满是怜惜之意,她望着力气虚弱的林弦说道:“我就站在这里,你放心。”
林弦垂下眼皮,因心内涌上来的喜悦而剧烈咳嗽起来,思索半晌后,他才说道:“有一件事,若是我现在不说,只怕是要带到坟墓里去了。”
苏嘉沐莞尔一笑,眉眼里满是缱绻之意:“你说吧,我在这儿听着呢。”
林弦的眸子一下子明亮了起来,他满含深情的望着不远处的苏嘉沐,道:“阿芙,当年赠你梅花素钗之人,其实是我,那贺云洛冒领了功劳去,让你误以为他才是与你心意相通之人,我便是为了这事才与他大打出手,可那时你已对他情根深种,我说再多也不过是背地里对他污蔑罢了,只是如今我已时日不多,若不将这事原原本本的说与你听,我便当真是白活了这一世……”
苏嘉沐听了这话后,面上连一丝惊讶都无,她并不是原主,也没有原主从前的记忆,根本就不知道这梅花素钗的渊源。
她正在思索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林弦这番剖心的自白时,林弦眉眼里的炙热光芒已渐渐黯淡下来,他见苏嘉沐毫无反应,便自嘲一笑道:“是我多言了,阿芙就当没听见这番话吧。”
他这话说的灰心,本就苍白的脸上又浮现出了一些颓败之色,苏嘉沐瞧了心里极不好受,她踟蹰半晌,方才缓缓说道:“你既将这事告诉了我,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吧。”
林弦抬起眸子,说道:“阿芙但说无妨。”
“你口中的阿芙,已死在了先皇崩殂的那一日。”苏嘉沐深思熟虑后,还是将自己并不是原主之事告诉了林弦。
林弦的深情太过厚重,她当真担不起这点责任,不若还是将原主已仙逝这事原原本本的告诉林弦。
“我是后世的一缕魂魄,也不知为何会来到苏嘉芙的身体里,可我的确不是她,我根本就不记得从前的事,对贺云洛也没有任何的感情。”苏嘉沐说这话时,心里很是惴惴不安,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见林弦毫无反应,苏嘉沐只得继续解释道:“这几年我在宫中待得厌烦至极,多谢你送了那些新奇的小玩意儿进来,你写信说要见我最后一面,我便来了,也将这事原原本本告诉你,省得你为了我白白断送了性命。”
林弦脸上的震惊之色已是掩盖不住,他本就聪慧过人,细想了一番苏嘉沐的话,也知道她并不是在欺骗自己。
当初胞妹珍儿来西北寻自己时,哭着说了先皇要她殉葬,阿芙却不计前嫌的救下了她,他那时还抱着一丝期待,阿芙那么讨厌珍儿,救下她,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还有阿芙与贺云洛的反目,来的如此迅速,他还未反应之时,阿芙已暗中联结杜家,要与贺云洛势不两立。
种种变化都来的太过迅速,他曾经也怀疑过,可最后也只能以阿芙性情大变做解释。
可没想到,原本竟是因为阿芙内里的魂魄已换了一个人的缘故。
原来如此。
他这一生的过错便是那一日没有将那梅花素钗亲手交到阿芙手上。
谁知佳人已逝,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林弦心中最后支撑着的那点信念猛然倒塌,他闭上眼睛,连一句话也不愿再说。
苏嘉沐只觉得自己脸上似有一种火辣辣般的疼痛,她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林弦,转身走出了他的屋子。
门外林珍儿与婉儿等人正候在外头小声说话,见苏嘉沐出来,还惊讶的问道:“太后娘娘,您怎得如此快就出来了?”
林珍儿当真疑惑,按照兄长对太后娘娘的深情来说,怕是要说上许久的话,怎得如今一炷香的工夫,就已经出来了?
苏嘉沐却失魂落魄的点了点头,颇有些有气无力的说道:“镇国公累了,需要休息。”
她随即便要带着婉儿回到那四四方方、不见天日的深宫中,林珍儿却跑上来阻拦她,道:“太后娘娘,兄长左不过就在这两日了,珍儿斗胆恳求娘娘留在府上,也好全了君臣之谊。”
苏嘉沐却压不下自己淡淡的忧愁之意,她本就明白林弦爱的是原主,自己本就是借了原主的光才得了林弦的真心相待,可在那寂寥又灰暗的日子里,林弦送来的物件的确让自己开怀大笑过。
她想,自己应该是有些喜欢林弦的,只是这点喜欢不足以让她将自己的自尊丢在脚上任人践踏。
她不是原主,对林弦来说,也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苏嘉沐正要开口回绝之时,却听得里屋的小丫鬟跌跌撞撞跑来道:“太后娘娘,姑太太,镇国公不好了。”
林珍儿面色霎时变得惨白,连苏嘉沐也将到了喉咙口的拒绝之话咽了下去,二人相携着一起进了镇国公所在的内室里。
苏嘉沐情急之下,也不忘吩咐婉儿道:“去将哀家带来的千年人参拿来。”
林珍儿又将候在客房里的太医唤了来,一阵兵荒马乱后,由着千年人参吊命,林弦这才睁开了眼皮,只是双眸已黯淡无光。
林珍儿哭喊过后,便附在兄长耳旁说了一会儿体己话。
随后便把林弦床榻旁的位置让给了苏嘉沐,苏嘉沐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看着林弦气若游丝的虚弱模样,忍着心内的酸涩,安抚道:“国公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一定会好转的。”
她不敢抬眼对着林弦的眸子说这话,她怕林弦会后悔,后悔这几年为了她这陌生人蹉跎了身子、损伤了性命。
林弦直至厌咽气也未说出一个字,只是溘然长逝前对着自己头顶上绣着梅花的帐缦,无声地说了一句“阿芙”。
镇国公老太太赶过来时,瞧见自己的嫡长子已离开人世,她当下便顾不得宗法礼仪,上前趴在长子的尸首上嚎啕大哭道:“弦儿,我苦命的弦儿,为了那一个人,赔上这条命,值不值得?”
苏嘉沐默然转身,抬头咽下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后,她才轻声对婉儿道:“我们走吧。”
林珍儿虽在哭泣,可见苏嘉沐要转身离去,她立刻拉住了苏嘉沐的胳膊,婉儿蹙眉便要制止林珍儿无力的举动,却被苏嘉沐喝止。
林珍儿满脸的泪水,因着兄长逝去,她此刻的眸子里也多了些不管不顾的意味在,她便对苏嘉沐说道:“太后娘娘今夜可愿宿在臣妇院子里?臣妇愿将长兄如何患病,如何身死一事原原本本的告诉娘娘。”
苏嘉沐一惊,听林珍儿话里的深意,林弦的死,还有隐情?
当夜,她便留宿在了镇国公府内,第二日才回了皇宫。
镇国公身死一事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因着镇国公平定西北、战功赫赫,在老百姓的心里也名望甚高,不少百姓自发地为镇国公披麻戴孝。
乾清宫内的裴景诚听了林弦身死的消息,方觉得快意至极,如今心头大患已死,他的皇位当真再无威胁。
至于林弦的身后事,他自然是做足了表面工夫,将所有的哀荣一下子都赐给了林弦,镇国公老夫人也赐下了超一品诰命,见了皇室中人不必再行礼问好。
只是镇国公无子嗣,这一等公爵的功勋却不能再延续下去,他体念镇国公平定西北的功劳,便破格将镇国公这一世袭罔替的爵位赐给林府二房的嫡长子。
裴景诚心下畅快无比,那二房的嫡长子不过是个每日留恋烟花之地的纨绔子弟罢了,他袭爵后,只会让镇国公府迅速走向衰败。
“太后娘娘驾到。”
一声尖利的通传声打断了裴景诚的深思,听闻是苏嘉沐归来,他立刻走下龙椅,起身到乾清宫外相迎。
苏嘉沐面无表情的从凤撵上走了下来,迎面撞上裴景诚的笑脸后,她便望了望乾清宫门外候着的太监宫女,道:“去里头说话。”
苏嘉沐冷淡不似往常,裴景诚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仍是遣退了小吴子等御前伺候的太监,跟在苏嘉沐的身后进了乾清殿内。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苏嘉沐之时,却被猛然回头的苏嘉沐狠狠扇了一巴掌。
这还是他登上皇位后,头一次被人扇巴掌,而那人巧好还是他最敬最爱的苏姐姐。
苏嘉沐这一巴掌用了十成的力道,即便裴景诚已出落成一个身材伟岸的男子,受了这巴掌后,嘴角却仍是流下了些血迹。
裴景诚擦去自己嘴角的血迹,低头轻笑出声,趁着苏嘉沐还未发一言时,上前一步握住了苏嘉沐的手,道:“苏姐姐可别打疼了自己的手。”
苏嘉沐冷不丁被裴景诚握住了手,心下生起一阵颤栗的恶寒之意,她立刻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可裴景诚用力握紧之下,她竟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