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卫芷挥开下人,拿着领袍往他身上套。她可没做过下人的活,心里又有气,手下就没侍女婆子们温柔了。
用餐时,江元眼睫毛挂着泪,臭着张脸,不言不语,吃得也极少。
江芙偷笑,多像她前世第一次上学,去幼儿园时候的情景。
江元执拗地不愿和母亲一个马车。卫芷不想去晚了,失了礼仪,只好应着他。
等江元与江芙上了马车,八岁的书童文心拿着个篮子,塞给小主人,里面装得是糕点茶果。
江元把脸撇过去,哼哧道:“不吃!”
马车要走了,文心又不好上主人的马车,只好先拿着篮子退下,
用梨木雕的马车,雅致精细,散发淡淡的熏香。现在车里就他们兄妹二人。
江芙掏出包好的芙蓉糕,四四方方切成三块,红绿搭配,酥香四溢。
芙蓉糕,江芙觉得和萨其马没有区别,只是比其更酥脆些。
江元是很爱吃这个。他瞅了一眼,想挪开脑袋,就被姐姐硬塞到了手里。
“浪费粮食,可是有违孔圣人的训导。”江芙板着脸道,“所以为了谨遵圣人遗训,糕点要吃完。”
这番半劝半哄下,江元可算吃起来了。由于芙蓉糕硬而塞人,他噎着了。
他就看到姐姐拉开面前的小几子,里面的壶和茶杯。
递给了他一杯冒着热气的碧螺春。
江元眼睛边喝,眼睛里边闪着泪花。
江芙心想,离家上学有这么可怕?
“阿元不要担心,姐姐也去安郡王府的族学读书。我们一起去一起回。”
他垂着脑袋抬起,看着姐姐澄明的眼睛。他有好些烦恼。
他慢吞吞道:“在自家族学,我更舒畅。”
江芙不解:“你不是想有同龄的伙伴吗?”
“我是想交朋友。”他委屈道,“可是我听说那里学堂的同辈都很聪明,若是我比不过,母亲就要生气难过。我不想气着她。”
古代孩子好早熟啊。江芙以为在金银堆里,温柔乡里的江元不会有那么多猜疑和揣测。
只能说家里人多,人心就复杂了,小孩子也会看人眼色了。
她摸摸他的小脑袋。江元的小脸白白嫩嫩,眼珠子黑得纯澈透明,唇红齿白,非常可爱秀气。
“阿元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道,“你只要尽力做好你分内的事,母亲就不应该怪你。”
江元闷闷道:“要是我做了最大努力,也比不上吴泽哥哥呢。”
吴泽是吴蓁的双胞胎哥哥。
江芙不由失笑,她这个母亲还真是……
“你不用和他比,你也不需要和任何人比,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江芙豪气道,“此外任何事,姐姐替你顶。”
江元怔怔看着姐姐,继而扑在她怀里,呜咽道:“阿元还以为姐姐不喜欢我。”糕点碎渣滚了江芙一身。
小孩子的心是格外敏感的,他会为上学而难受,是因为母亲是这个家,最在乎他的人。奶奶年纪大不能时常陪伴他,父亲老爱去姨娘那里,姐姐又天天上学看书。
他满腔的柔软和童稚无处倾泻,只能硬逼着自己塑成母亲期望的样子。
让唯一真切在乎,能在乎他的母亲,不要失望,不要移去眸光。
等到了王府,下车时江元已经跟前年般,紧紧贴着江芙,拉着她的手。
在前面的卫芷看了,放下心来,细细嘱咐女儿照顾弟弟。
其实让十一岁的女儿来王府求学,照顾小儿子也占一部分。
卫芷欲行事低敛,但是见安郡王府开了侧门迎接他们,心里有些许不舒服。
她带了英国公府的嫡孙,不出意外便是下任爵位的继承人。又带了两马车的束脩谢礼。
可是心里掰扯番,也知道即使如此,也是不够郡王府开正门迎接。
等赵若素成王妃,再去自家,少不得要开正门。她心里长叹,纵是大哥出任首辅,在名头上终究比皇家低一筹。
她又想到儿子以后要减爵,只能做个侯爷。赵若素的子孙,却得皇恩承爵不变。她心里越发烦躁。
江元感到母亲的低气压,愈发往江芙身上蹭。
三人已到了内院,卫芷轻轻呵斥儿子:“行止如何,你心里可明白?”
江元默默放下姐姐的手。
等在后院见了赵若素,卫芷气度闲适,半点不见焦急。
赵世子妃看见这一对孩子,欢喜道:“真是钟灵毓秀,令人见之忘俗。”又吩咐下人把自家儿女叫过来。
她先是以长辈身份,给江元送了文具。又细细打量江芙,见她眉间的红痣,为其减了稚气,多了仙玉之姿。
赵世子妃揽着江芙,赞叹:“好孩子,小时见你就觉聪敏秀丽,如今大了比以往更标致了。”
那边丫鬟传报,小姐和少爷来了。
卫芷与赵若素受了晚辈们的礼,就让他们抬首正身。
“说来也是难遇的缘分,你们三人竟是一天出生。”赵世子妃笑道,“泽儿、蓁儿你们就做哥哥姐姐,照顾妹妹弟弟。”
卫芷摇头:“我家芙儿要早出生些时辰。应是我家做姐姐多照看些。”
世子妃没有再接话,只是招过儿子,道:“这是你卫姨母家的芙妹妹。”
十一二也可算作半大孩子,但是江芙总觉得赵世子妃的举动,有些出格了。
“卫姨母、芙妹妹。”吴泽眉骨坚正,目不乱视,紫裳青靴,腰悬长绦、比目玉佩,已初露俊仪。
再比比自家小短腿儿子,卫芷无力……比较了。
相互见过后,并未让他二人相处过久。世子妃就让女儿陪着江芙,儿子陪着江元去看学堂。
男女学堂分开,各建在东西两头。
吴蓁温语曼步,言谈举止令人如沐春风。
江芙看她,鹅蛋脸,柳叶弯眉,肤如凝脂,粉红的袄子,黛蓝色的罗裙。身上的珠缨宝饰精美而不繁赘。十足的美人坯子。
吴蓁被看得有些羞赧,波光婉转间问道:“芙妹妹,可是有事要说?”
江芙摇摇头,总不能说被她美态倾倒,当今说出来未免惊世骇俗。
阳光下,少女项颈的璎珞,珠光闪烁,白玉上镶嵌红宝石,刻成精美的画作。
“姐姐的项圈做得很美。”江芙装了嫩,称呼人家姐姐。
吴蓁与她坐在朱栏边,两个边的丫鬟不远不近、默默侍候。
她摘下项圈中央的白玉,抿嘴笑道:“此物还和妹妹有关呢。”
江芙疑惑。
“是卫姨母在我周岁是送得。”她捏着玉石道,“还以我的名字来源,嵌了灼灼桃花。”
江芙颔首,道:“原来如此。”
吴蓁迟疑了下,继续道:“我母亲也给妹妹送了副璎珞。”
江芙有些心虚,自家送女孩儿的东西,人家好好带着。女孩家送得,自己已经没印象了。
吴蓁温婉笑道:“也是在玉石上雕了画。正是雕的芙蕖。”
江芙讶然失笑,自己妈与她认为的对手,两个人真是心有灵犀。
“那我明天带来,正好与姐姐做配。”江芙揽着她。
吴蓁与她并坐在一起,道:“芙妹妹。”
江芙侧首望她:“蓁姐姐,怎么了?”
“你与别的妹妹不一样。”吴蓁道,说完她脸也红了。
吴氏兄妹分别带他们看了学堂,最后又礼见了先生。
江芙倒也还好,已经在家开蒙了。
而江元没有正式开蒙拜师,所以明日需要准备下拜师仪式。
江芙与江元现在学堂上了下课。
虽不知弟弟那边如何,但是江芙这边皆是花团锦簇的女孩子,个个鲜妍明媚,要不与皇亲沾边,要不就出身名门。老师也是才名双全的女先生。
课程繁多,不仅讲男子学的经、史,还开乐算筹、琴棋书画、烹饪、礼仪、鉴赏舞乐等课。
主要课程与她在家学得没区别,只是一些边角细节王府里也开课教导。
学生做得不好,女先生也不会生气,只是温和提醒再做一边。其中一个身材丰腴的女孩,三次做不好一个少用古礼。女先生就一遍又一遍纠正,从始至终神色言语未变。
等太阳西斜,他们也打道回府,江元在她怀里,酣甜睡去。
婆子把江元抱回房里,江芙与母亲行礼告退。她望着红红的天,不禁有些怅惘,千年前出生在最好家庭的那一小搓女孩子。
她们或许会产生更大的不平衡与不甘心。
了解世界起源、历史,掌握雅致的才能。但是一生也不能如男子那样,肆意挥洒才华。
她不由自主走向了江府的女学堂。
她一个过来的,听到里面轻轻的咳嗽声,晚风穿堂翻书页的声音。
“采芙。”那声斯文清冷的呼唤。
江芙望着坐在堂上的谢先生,有些羞惭地低头。卫芷让她去王府求学,自己就不能在家读书了。等于弃谢先生不顾。
她一身素袍,随意绾了发髻,在桌案上翻一本很厚很厚的书。
堂下没有倾听的学生。
大姐江绣已成寡妇单过,不知音讯;二姐江韵出嫁,再几乎不回娘家;三姐江雪待嫁绣红装;四姐江映选夫;五姐江灵随主母学习管家事宜。
能来听她课的唯一学生,转了学堂。
明明偌大的英国公府,繁花似锦,热闹非凡。谢先生已觉得凄冷。
她不是个爱占便宜的人,这里已不需要她的存在。纵使一直供养她,也不得开心颜。
江芙惊喜地看着,谢先生给她的书——《道藏》。此书乃是道家经典书籍的汇总。
自从卫芷知道她看《抱朴子》,把家里的道家书籍全部收走了,也不许别人给她看。
她乍得到全集书册,真是惊喜万分。
“我还添加了汉魏以后的道家典籍。”
“先生……”
向来神情冷淡的谢先生,浅浅笑语:“吾父在世时,爱钻研仙道之术。”
江芙捧着书,恭敬点头,听她倾诉。
“后来我家遭遇不幸,破败至此。一场人祸下来,几乎所有人都丧命了。”谢先生神色晦明,“我因在外祖家玩耍,逃过一劫。我的父亲,却听人说是羽化仙去。”
她忽然哈哈大笑,然后狠狠道:“简直无稽之谈!”
谢先生与平时有别的异状,惊到了江芙。
她好心道:“或许师祖真是有恰逢机缘,脱离尘世了。”
谢先生呵呵冷笑:“若真成仙成神,为何见死不救。我母亲叔伯婶娘、兄弟姐妹全部葬身火海。”
江芙又同情又不解,若她不信这世界有鬼、神,为何又要赠她道书?
谢先生垂眼,望着外面淡淡的金辉照进来,沐浴在辉光里的女孩,犹如金娃娃般。
她道:“可知书识礼的人都知道,书是无罪的。你若是喜欢就看吧。”
“谢谢先生。”小姑娘清脆的回答。
她振袖敛目,站在江芙面前,道:“江氏采芙,你已出师。只望你以后洗手羹汤作妇人时,万勿忘了年少的慧灵心。”
“我走了,勿念,勿寻。”
江芙弯腰长揖,泪湿满面:“弟子恭送先生。”
昔日的姐妹、先生,渐渐分别。犹如花飞叶飘,散入自己的命运轨迹。
-完-
第28章 丹青妙手
◎“可惜他未及弱冠,不过十岁就落水溺亡。”◎
现在江芙屋里的丫鬟婆子,个个都听卫芷的话。
江芙一有个风吹草动,都要和主母禀告一下。
她拿着个这么厚的书,定是回不去。
她看看女学堂前的桃树,粉粉灼灼,云蒸霞蔚,暗沉的天空下格外耀目。
江芙抛开树底的一些土,把书埋进去。她以后可以找借口独自来女学堂看书,然后偷偷翻阅这些道家经典。
次日江元正式开蒙了,卫芷与江柏都到场了。童学班里,还有五六个与江元一般大小的孩子,都穿蓝衫,带璞帽,一本正经向孔子画像行礼。
老先生抚抚长须,颔首点头:“孔圣人乃是万世之师。吾等当谨遵他训言。”
“是。”小男孩们齐声应答,甚至有些还带着小奶音。
卫芷好奇男孩子正式开蒙的场面,于是跟随父母过来看。
而屋外的几对父母早已寒暄起来,以孩子为话题,谈论起来。
卫芷今日是做男孩子打扮,才能利落过来。
她趴在半开的窗户前,看着自己严肃到奶凶的弟弟,觉得倍感有趣。
“里面是有小兄弟你弟弟吧?”一道温润清透的声音响起。
江芙回首,是吴泽与另一十四五的少年。吴泽穿了身青衣白边的衣袍,而出声询问的少年亦是做此打扮。
吴泽微微惊讶。
江芙低头,粗着声音道:“正是有些担心家弟。”
少年面如莹玉,眉宇间聪慧坚毅,说话有力,看起来儒雅而不文弱。
他道:“莫要担忧,习惯便好了。你当初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江芙瞥了眼吴泽,见他避嫌的不看自己。她有些尴尬地点点头。
如今男女大防没有前朝严峻,但是也不如唐朝开放。江芙倒是无所谓与哪个少年说话,但是就怕人家知道实情不自在。
她瞥瞥说着说着,已经到凉亭上喝茶的大人们。她无奈转向儿童学堂的墙面,上面挂着一些诗词画作。
她胡乱扫扫,只当对与人说话不感兴趣。
谁知那少年随她视线望去,笑道:“此画还不算最好的。”
“今日正门还展览‘少年戏鲤’图,那才是真的好。”
这些图,很多都标记了姓甚名谁,年纪,在六岁到十岁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