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芙长舒了口气,忽然想起自己小弟。这可是真弟弟,不会被自己弄丢了?
四下无人,只余他们二人。江芙着急中没了方寸,问他:“可见着江元了。”
苏瑜手执扇柄,按在她手臂上。他道:“正是你家下人托我寻你,江小弟被他们看着不会有事。”
他轻轻挪捏:“倒是你有事,都走丢了。他们说找遍了大半个郡王府,都没找到你。”
他们并排向外面走去,苏瑜继续道:“倒是你我有缘,想必你恰好回此地,我也来这里,就相逢了。”
都为她找好借口了,江芙的扑通扑通的紧张心情,恢复平缓。
几重碧树掩映,朱花合拢,学堂的身影逐渐模糊,成为一个点。
江芙回首,深深瞥了眼。
继而她情绪低落,问道:“苏兄,你博古通今。可知一个鬼·魂游荡人间十年不走,还能重新投胎做人吗?”
苏瑜叹气:“我就说总觉得江兄弟你与旁人不一样。”
江芙的心又提起来,怪自己忍不住多嘴了。
“你呀……”
玉柄扇轻轻敲在她额头。
“少寻思些鬼神飘渺事。”苏瑜谆谆教导,“商朝人就是信奉鬼神,遇奇事必以为是鬼神所为。帝甲时更是顶峰,迷信神鬼、行事淫·乱,致使殷衰。”
江芙面上讷讷点头,表示受教,心里仍旧担忧。
苏瑜忽然道:“若真有鬼神的世界,游魂飘荡人间如此之久,怕是要受到责罚。以常人之思维,保其魂都算好的,又怎么会再让他投胎?”
江芙旋身,怔望学堂的飞檐那一点。
与此同时的秦府。
秦夫人诵完佛经,祷告完毕。她整理衣衫,摒弃唯一的老妈妈,独自走向佛堂的一间小门。
里面是空荡无一物。秦夫人按住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凸·起,哗啦一声,墙壁霍然移动。
别有番天地显现。
是个布置典雅的书房,工笔画卷挂起,四书五经陈列,素罗帐垂下,床上朦胧间躺着个瘦削的人影。
她走到床边,轻轻卷起罗帐,温声道:“明哥儿起来看书了。”
“今天阳光很好。”
罗帐被卷起,清晰望见里面的“人影。”竟然是块被刷洗干净的白骨。
白骨口齿的部位含了块玉蝉。
蝉机敏善变,素有“金蝉脱壳”之赞叹。
秦夫人像往常一样,温柔又小心的擦拭白骨,仿佛躺在床上的不是死物,而是真正的活人。
“明哥儿,后花园池水边的柳树又茂盛了。那枝丫一簇一簇,我都怕树干撑不住。”
“不过‘春风似剪刀’裁得‘碧玉妆成一树高’你们文人最喜欢了。”
玉蝉裂开一道缝隙。“咔嚓”的声音在这房间里格外清晰,秦夫人停住絮絮话语。
那块玉恰好碎落她手里,四分五裂后瞬间化作齑粉。在她缝间洒漏。
“不。”秦夫人由方才的愣住到悲痛欲绝,她抱住骨骸,“明哥儿,你怎么能抛弃母亲,你不是最孝敬我的吗?”
“明哥儿,你怎么能抛弃我?”串串泪水在她眼眶滚落,“娘只有你一个人了。”
苏瑜站在一棵碧树下,眉间有些郁郁,一片翠玉般的叶子落在他掌心。在这黄昏,唯有二人的时刻,他有了好些倾诉欲·望。他道:“我知江兄弟其实悲怜秦侍郎的幼子。”
江芙惊愕:他怎么知道?难不成苏瑜也不是普通人?
苏瑜见她吃惊的小表情,微微含笑,驱走了眉间的阴翳。他道:“有时候江兄弟虽然隐忍自己的渴求,但是还是会露出来。你开始问我魂魄轮回之事,不就是揣测秦明礼吗?”
江芙点点头:“苏兄果然神人也,观察入微。”原来是这样。
苏瑜笑道:“江兄弟就算如你所想,世上有轮回之事。秦公子为纯孝之人,上天也不会亏待他。”
江芙心头的阴霾被这几句话拂扫。
“不过,苏兄是怎么知道秦明礼纯孝?”
他仰望开始紫黑的天际,道:“因为那幅画。”
那幅“少年戏鲤”图。
江芙默然。
“江兄弟,你在这京城快活吗?”苏瑜问道。
江芙睁大眼睛,“快活”?
苏瑜没有等她回答,他自问自答:“在我很小时,也不是个会观察入微的人。我赤脚与族兄踏在沙滩,晒着酷烈的太阳。不像现在躲在厚厚的屋檐下,坐端庄的君子。”
“自入了这京城,我就鲜有畅快。而这秦明礼恐怕比我还可怜。”他看过他所有的画,除了那幅与母亲待在一起的戏鲤图轻快明朗外,其余的都有若有若无的愁绪。
一个世家公子,才华横溢,少负盛名。如果他有哀愁,那一定不是无病呻吟,而是有真正的愁苦。
世人理解或者不能理解的愁苦。
他们临别时,苏瑜叫住她,轻声问道:“江……兄弟,你那小妹怎么会穿着男装?”
江芙抿嘴,垂眼。就在苏瑜放弃这个冒昧的提问时,她抬头,回道:“因为她不爱红装爱武装。”
望着她登上马车的身影,素手掀开车帘时露出的暗黄脸颊。
苏瑜轻轻一叹,安世子妃身边的下人邀他入宴。
吃完宫宴,吃爵宴。
人生何时有清闲,何日能回南岸踏沙石。
江元的学堂风波总算过去,他平平静静地度过白日的学习时间,再没什么小·鬼吓唬他了。
只是他自己倒感觉有些寂零了。他晚上不睡觉找江芙说话。跟在姐姐屁股后面,大着嗓子道:“阿姐,那小·鬼怎么不来找我了?”
幸好屋子里的丫鬟,把他的话当做小孩子的鬼话。
江芙瞪他:“都给你说了,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根本没有什么东西。”
江芙一心想撵他走,自己好假装熄灯偷看书。
谁知小孩哼哧一声,显然被惊吓的鹌鹑最近涨了志气。他嘟囔道:“姐姐也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秦明礼的娘前几天死了,没准就是秦明礼知道他母亲要走,才现身吓唬人。”
江芙心里咯噔一下,问:“什么秦明礼的娘去世了?”
素雪瞧小少爷越说越没谱了,也怕吓到自家小姐。她主动解释道:“听主院的妈妈们说,秦夫人在十日前暴毙在自家佛堂了。”
另一个小丫鬟接话道:“还传出她死前抱着个骷髅架呢,阴损的狠。这秦夫人也是有些邪门吓人。”
余下的丫鬟们也忍不住窃窃私语:“莫不是设了邪术,或者做蛊事。”
门哐当一声,被个粗壮婆子顶开了。
素雪刚想训斥是哪个下人这么无礼,敢不经传报擅闯主子的屋。
当她看到站在主位,舒妈妈做陪同的卫芷时,她倒吸了口凉气——“夫人。”
“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夫人?”卫芷也不说儿女,只指责这群丫鬟,“大晚上的,你们不服侍哥儿姐儿的入睡,还聚在一起说闲话。”
江芙赶忙让她们把江元送回去。
卫芷冷着眼看女儿举动。
等人散光了,她留下舒妈妈在房里伺候。她对女儿道:“下人们不知礼节,你也不懂了。怎么妄论巫蛊邪术?若是被人传出去,你个没出阁小姑娘被人怎么看?”
江芙咳嗽了下,还是不决定卖了江小弟。她唯唯诺诺点头道歉。
卫芷抚抚女儿衣领,道:“你知道母亲不是吓你,是为了你未来好。毕竟也快要相看夫婿了。”
江芙脸色不变,只是好奇道:“母亲,那秦夫人佛堂里真有白骨吗?”
卫芷沉默。
舒妈妈道:“话听到一半,又被人胡乱揣测,难保不想岔了吓到自己。夫人还是告诉小姐吧。”
卫芷一想也是这个理,道:“确实有白骨。不过并非是人们传言的巫蛊邪术。而是秦夫人怜爱孩儿尸骨无处埋葬,遂洗净放在佛堂供养。”
秦夫人的音容笑貌在江芙眼前闪过,她心情复杂,竟不知该如何评说这个女人。
卫芷拉着她的手,道:“所以啊,芙姐儿这就是被从主位拉下的下场,粉身碎骨不说,还保不住至亲骨肉。母亲同情秦夫人,却也怒她的软弱无能。”
“你万不能成为她那样的人。”
江芙张口,想诉说里面的隐情,却又无法讲出来。
在这个漆漆又刮风的夜晚,她抱着双膝,望那盏摇曳的夜灯。
吾之命运是随风动的灯?
她不愿意,从始至终,她初心不变。
江芙的慢慢移到床边,手笼在纱罩顶。
她现在也想伸手援引像秦明礼这样的女孩子啊。
这些本该熠熠生辉的明珠,实在不该染上尘埃。
吾当以孟子之语勉励: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江芙感觉从那只手掌开始,四肢百骸暖意融融。她原本强行修炼火系方术堵塞的筋脉慢慢疏通,丹田内在快速集聚灵气。
她闭上双眼,盘坐于床。闭目感知的不仅是黑暗还有光亮。
日月星辰仿佛萦绕在她身畔,在漆黑的夜里为步履蹒跚求仙的她照亮引路。
她啊,也希望成为一些女孩子坎坷黑夜里的一盏灯。
即使微弱,也是一点光亮。
-完-
第36章 秋花多情
◎谁躲在那里,还不快出来!◎
自那夜后,江芙道心初筑,已然有扣仙门的资格。
她感觉到的自身变化,不仅是心境,还有肌体。
从半开的菱花窗外飘进一朵桂花,它度过两三个春秋。淡黄色的花瓣从少女眉前拂落。
梳妆台前,镶嵌的舶来水银镜印记了花瓣,也印记了少女的美貌。
肌肤晶莹似雪,芙蓉秀面,眉不点而翠,唇不染而朱。
按理说十三的江芙,纵使好看也稚嫩。但是她的容貌异常清丽,气质卓绝。已有仙姿玉色。
江映着素衫玉簪,半撑着身子从半窗里看她。
江芙脸色微红,她如今五感灵敏,早就察觉五堂姐过来。只是自己想事情,没有应对。
如今反要落个臭美的名儿。
“英国公的嫡女姿容倾绝,妹妹何必不自信?”
江芙不理她的调侃,看她装束愈发清减了。
江映微笑:“不穿锦绣衫裙,不戴金银宝饰,我反倒轻松了。”
“五姐姐有什么高见?”江芙打趣。
江映站直了身子,凝视碧玉透彻的天空,呼吸间,进了肺腑都有股桂花的淡淡香气。
“芙儿,我定亲了,我自己选的。”
江府的公子小姐成亲的成亲,订婚的定亲。除了三房的江芙与江元因为年纪不到,没有定外,还有个江映因为八字问题也迟迟不定。
江芙知道里面内情。二伯二伯母挑选的夫婿,江映都不满意,所以才借故推辞了。
二房唯有个姐儿待嫁了,也就随她。
“是哪家的麒麟才子?”江芙好奇。
“你啊,还是一点都不含蓄。”江映继续道,“麒麟才子谈不上,他是个爱读书的人。”
江映忽然道:“芙儿,我要给咱们姐儿们丢脸了。”
“大兄的妻子,右佥都御史之嫡女。二兄的妻子太子府少詹事嫡女。三姐的丈夫通政使的嫡幼子。灵姐儿也是定了扬州知府三子,而我……要嫁给耕读之家的七品县官了。”
耕读之家,不就是农家子出身。
江芙微微惊讶,他们家几个兄妹姊妹因着大伯的权势,找的人家皆是非富即贵。
唯有五姐不一样。
江映被她看的低头:“芙儿,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傻。”
“不。”江芙把手从窗户里伸出,握住她的手,“你喜欢就很好。”
江映抬首,展露笑颜,漫天的桂花黯然失色。
留京的翰林院编修,前途大好,但她喜欢山清水秀,俊逸飘然。
她反握江芙的手:“我不在京中,还烦请你多照顾二姐姐。”
二姐姐,就是江映同父母的姊妹,江韵。江绣江韵的婚事不顺,前者夫家被抄,携着孩子不知踪迹;后者精神委顿,缠绵病榻。
江芙点点头。
“不要只说我的婚事,芙儿你的婚事不也快了吗?”
江芙怔住,她还真没想过。
卫芷派人把一盆枯萎的花送到她房里。
素雪对她道:“姑娘,夫人嘱托您把这盆花养好。”
江芙这两年,皮肤变白,枯木逢春的术法也无师自通。不论什么状态的花花草草,经过她手都葳蕤繁丽。
她为了不惹眼,才放缓速度,当做自己培植。
江芙无聊地指尖运水,所幸还有个安慰,她能驱动如缕的水。
过了些日子,江芙把菊花的枯根彻底治好了。她送往卫芷的院子,途径一片花园。
虽无春花烂漫,但秋花也多情。
凤尾百合木芙蓉蔷薇海棠,一只蓝色的蝴蝶停在纯白的百合花瓣上。
江芙也不由为之惊讶叹美。她让丫鬟不要出声,自己卷起衣袖,扑过去。那蓝蝶自然是惊吓飞走,好在还是围绕花丛转。
江芙左扑右扑,总算是将它拢在了手里。
素雪厉声道:“谁躲在那里,还不快出来!”
第37章 江映出嫁
◎我嫁与李郎不止是想诗词唱和,还有……◎
“失礼了,在下误闯秋园。”声音温润,让人联想到浸在水里的玉石。
书生的襕衫飘动。他戴方巾、穿秀才的文士服,看着朴素。但是腰间的翠色玉佩显示其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