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芙点点头,有些无助地望着她:“母亲我不能进宫。”
望子成龙,本是为人父母的天性。如今也有了回报,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明儿,咱们加紧吃药。到进宫那日也许就可以了。”
秦夫人起身,慌忙跑回主院,衣裙在阳光下翩然飞舞。
江芙站在门口,眼眶微酸,心里又有几分出尘的怅惘。
秦夫人抱了一个精致的长盒。她打开,六颗褐色药丸躺在灿灿的锦布上。
“明儿,你三日服一颗。”她又摆手,眼神坚定,“先是三日服一颗,然后两日服一颗,最后一日服一颗。看看你身体能不能承受的住。”
她把药盒交到江芙手里,眉头微蹙,郑重道:“孩子你一定要坚持住。至少在你弟弟未出世前,你一定要撑住。”
江芙捧着药盒,垂眸道:“谨遵母亲吩咐。”
江芙用了那药后,身体表面无大碍,只是晚上睡不着觉,偶尔乏力无神。脸上也涨了红痘痘。
晚上睡不着,又有皇帝考查降临。江芙点灯画作。
门外有小厮传报,“三姑娘来了。”
江芙搁置了笔,起身相迎。
这个三姑娘,是她的嫡亲姐姐。
三姑娘亲自提了个食盒过来,她笑道:“自家兄弟,何必多礼。明哥儿你这几日没睡好吗?眼睛下面都乌青了。”
江芙自然不好说是吃药扰乱了内分泌系统,她现在身体每况日下。
她道:“要进宫见陛下了,我有些紧张,所以没睡好。”
三姑娘的眸子和她的眸子有点像,似一汪清泉。她打量弟弟,看到弟弟微凸起的喉咙,唇边的青色。
弟弟长大了不少,也承担了不少。她既开心又心疼:“我们明哥儿放平心态,像以往般,陛下就赏识你。”
姐姐安慰人的话并不高明,却在寒冷的夜,非常动人。
江芙望着摇曳的烛火,眼眶湿润,“姐姐,我……”
她脑海里立马响起一道声音,“不要和任何人说你的事,哥哥姐姐,甚至父亲都不行。”
三姑娘为她理理衣袍,低头笑道:“我生的比你早,却不得任何人意。母亲也因我受尽了冷落,而明儿你的出生带来了希望。”
“姐姐有时候很遗憾不为男儿,否则也能照拂弟弟。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江芙把话死死咽了下去,她要死守这个秘密。
烛火下,秀美姑娘的雪肤似染上淡淡胭脂。眉眼清丽,乌发长长垂落,美丽的令人心折,令人怜惜。
至少在面对这个姐姐时,她要严守自己的秘密。她永远是她的弟弟,要保护她一辈子的弟弟。
没过几日,皇帝的懿旨传到,说要在三日后召见秦明礼。
秦家上下似乎都沉浸在喜悦里。
秦夫人受到了所有家仆的谄媚恭敬,丈夫甚至几乎每日与她在一起。
秦老爷摘下朵海棠簪在夫人鬓间,人花娇映,风姿绰约。
鬓间的花安抚了秦夫人惶恐的心。
应该不会对一柔弱小公子重查的,一切都可以蒙混过去。
她展露笑颜,仰望夫君,手摸过腹部,等明礼从宫里出来,她就告诉夫君她有孕了。
秦老爷道:“夫人怀明礼时,去大觉寺求佛还真有用。上天赐予我了聪慧的麟儿。”
秦夫人脸色一僵,她讪讪笑过。改变明礼命运的不是大觉寺的佛,而是她下山时遇到的黄郎中。
在要进宫的这前几日,江芙的在学堂的课停了,调整心态,维持最佳。
前一天的时候,江芙睡了个大觉,日上三竿也没起。秦夫人难得纵容,没有管。
她翻身间,门哐当声被踹开。
江芙抬头看去,是提剑前来的秦老爷,气势汹汹,怒火中烧,后面跟着她二哥。
她的父亲拿剑指着她:“汝个逆……你是要害死我们全家老小吗?”
姨娘款款而来,她按住秦老爷,道:“也许是二子听错了。还是先让妾身验身再做打算。”
秦老爷沉着脸,点点头。希望一切都是道听途说。
江芙的脸色惨白,她道:“父亲,孩儿做了什么错事。你要如此折辱孩儿。”
闻此,秦老爷也有几分犹疑,只是万事还是谨慎些为好。
江芙被姨娘房里的婆子拖过去验身。
两个强壮婆子看了她下面,又摸摸她喉结。
个个瞠目结舌,直呼妖怪。
她们也不顾江芙了,慌忙跑出来,瑟瑟跪在秦老爷面前,道:“老爷……”舌头都打结了。
秦老爷皱眉,问:“是男是女?”
一个哭丧着脸,怯怯道:“女孩儿。”
另一个惊悚反驳:“不!她有男人的喉结。千真万确。”
……
“是妖怪吗?”
“是不男不女。”
-完-
第34章 我要走了
◎若是做个这样的女子,也是很好的。◎
阳光明媚之下,是柄锋利的长剑横在江芙面前。
此剑吹毛断发,轻易在她纤细的脖子处留下一道红线。
“父亲,且慢。”
是向来不屑她的二哥阻止。不仅江芙愣住,秦老爷也蹙蹙眉头,不解道:“如此不男不女,不阴不阳,我们秦家是万不能再留她。”
秦二少爷面容阴沉,他低声鄙夷道:“自然是不能留的,只是气愤之下斩了他,恐引外间人疑。”
冷静下来的秦老爷收了剑,他打量着幼子。又有一阵恶心涌上,这么个妖物竟然是他所生,想想就恶寒。
江芙瑟瑟发抖,她无路可逃,只能对着秦老爷求饶:“父亲,您以往总是夸孩儿聪慧,就因此要斩了我吗?”
她像头孱弱的小兽,像心冷的猎人祈求活路。无异于白费。
秦老爷神色厌恶,道:“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
他提剑转过身去,不再看缩在墙角的“小儿子”。
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人,现在更是寂静无声。秦老爷听到外面缓缓流水声,他心中一横,目露凶光:“春季发水,孩子贪玩溺亡也是常有的。”
江芙拼命摇头:“爹爹……”
秦老爷暴跳如雷:“不要叫我爹。若非那毒妇怀了你这恶胎,我秦家怎会差点毁去。”
秦老爷拂袖而去,二少爷出房门,两个小厮被招过来。
在江芙猝不及防中,结束了她短暂的生命。
但她的意识没有亡,她仿佛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既痛苦又不甘心。
一双眼睛默默盯着她。
江芙透过虚幻与黑暗,抚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是你生前的事吗?”
两片黑雾慢慢驱散,显现玲珑亭台,池水缓缓流。他坐在石阶,赤足踏在水里。
他点点头,沉默看着她。
江芙见他神色深沉,但是仍不改纯真底色。她小心翼翼问:“那你恨吗?”
少年双眸迷茫:“恨?”
这是江芙第一次听到他开口,犹如她在幻觉里时,自己开口的那道声音。
不,不是像,而就是他。
他垂下眼眸,扯扯嘴:“是讨厌,我不是完整的男人。”
所以他死后连秦家祠堂都不能进。
只能游荡在学堂里。
江芙的意识慢慢回笼,她穿过黑雾,踏过去。坐到秦明礼的身边。
少年有些慌乱,从来没有女孩离他这么近。在母亲的管束下,就连姐姐都不可以与他并肩而坐。
江芙的眼睛澄澈、充满友好。
这是秦明礼十年间从未看到过的。
那些看到他生前的记忆的人,醒来时全都疯了。还需要他抹去幻觉里的经历,抹去他的存在,才能让他们正常下去。
所以他很少很少再做这种事情。
只是江芙太奇怪了。
他没有在她面前现身,但是她却看到了自己。
在感受到他身前记忆后,她没有崩溃也没有厌恶恐惧。反而是平静与一丝丝怜惜。
她像与朋友谈话:“那你有没有觉得,也许你不是男孩子,是个女孩子。”
秦明礼低头,嗫嚅道:“不要胡说。”
他转身消失了,留下一句话飘荡:“我要走了。”
江芙不明他这个要走的深意,她摘下帽子,如瀑的长发飘散,她道:“我就是女子。”
“我觉得做女子也很好。”
“有漂亮的罗裙,绚丽的口脂,绯红的胭脂,美丽的配饰……”
秦明礼现身,怔怔望着她:“你是女子?”
“你为什么能到这边的学堂?”
她笑道:“女扮男装呀。”
江芙的化妆还是有两下子的,眉毛画粗,皮肤变黄,还真有男孩子气了。
秦明礼低首:“你父母不会怪罪你吗?”
江芙说出了,即使是现代对一个孩子也不容易打破的的事:“我不让他们知道,偷偷的。何况就算是父母,说话做事也不总是他们对。”
无论古今,父母的角色对年幼的孩子来说都是权威,他们说得话他们的行为,都是有道理,甚至不容置喙。
只有当孩子褪去稚嫩,慢慢接触世界,接触尘世中中,他才可能打破这一理念。
秦明礼睁大眼睛:“真的吗?”
好在他飘荡这么多年,又是被父母所害,对于江芙说得话,并不是那么难接受。
或者他内心深处也隐隐察觉,只是不能接受吧。
江芙把内心的温柔献出,“你喜欢梳女髻,穿裙子吗?”
秦明礼停顿了下,细想了会儿:“我试过所以不喜欢。”
他对于未知的东西,不能掌控的事,是害怕的。
江芙微微笑道:“明礼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秦明礼:“为什么?”
“你走的时候应该很痛苦吧。”江芙道,“但是你并没有让我感受这份痛苦。”
“你更多是想让我解开你的迷茫。”
秦明礼抿唇,他的执念他的痛苦,都渐渐消匿在十多年的岁月里。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执笔画画了。
春日的百花绽放,夏日的绿荫粉荷,秋日的果香,冬日的银装素裹。
已经有十个春秋轮回与他没有关系了。
他手很痒,死了的心也在慢慢苏醒。他想画画,想在白天黑夜都能画画。
他施了一礼:“搅扰了。”
“我没有迷茫。”
江芙怔愣。
“我还能再这世间画画,我便觉什么都好了。”
江芙想起了什么。她哑然失笑,自己怎么会如此自大的想,她能拯救秦明礼。
秦明礼不用任何拯救了,他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在这不长不短的岁月里,他找到令他解脱的东西。
所以他没有化作厉·鬼,一直能飘在圣贤庇护的学堂。
他从头到尾都保留一颗赤子心,不去加害别人,不去报复伤害他的亲人。
江芙扬唇淡笑:“那你能为我画一幅春景图吗?”
秦明礼有些惊讶,接着更多的是喜悦,“好。”
他马上要赴黄泉了。在临别人间前,还能再画画。真是圆满的结束。
江芙拢拢头发,坐在出现的亭子里,她穿一身男子袍衫,长发飘然,美目柔静又肆意。这副神态,即使皮肤暗黄,也掩饰不了她是女子的事。
秦明礼神色微散,他从未见有女子这般的神态。
若是做个这样的女子,也是很好的。
第35章 自当勉励
◎即使微弱,也是一点光亮。◎
暮风拂过,少年精致的睫毛微眨,他苍白的手指流泻一幅风流隽永的仕女图。
玲珑翠亭,潺潺流水,朦胧的阳光轻拂在女子长发与肩头。工笔细腻而婉约,又将清朗之韵注入期中,
秦明礼抬首看向她,有些羞赧。
“我可以起身去看了吗?”江芙问道。
秦明礼颔首。
江芙看到这幅画,神色流露欣赏,赞叹道:“这个人真不像是我了,气质不一样。”
“我看你时,你就是如此。”秦明礼道。眼中有光,向往自由。
一张画纸飘然落下。
秦明礼站在微弱的阳光下,手指白到透明,甚至开始泛光。
那光晕越来越大,无比耀眼。刺的双眸微痛,江芙不禁捂住眼睛。
复睁眼时,天边黯淡,红霞落幕,只余丝丝弱光。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画。
画上的人穿男袍,但芙蓉面,肌肤如雪,眉间肆意中带着温柔。
“江兄弟,你果然在这里。”苏瑜紫袍银丝腰带,玉冠衬得面容俊朗,穿堂风烈烈,吹得他袍角四散,凭添隽永之姿。
江芙一时没有回过神,尚沉浸在那道单薄戚戚的故事里。
苏瑜顺着她的手指扫去。
是一幅……颇为奇特的仕女图。苏瑜不由展开扇子,一泓风流倾泻,他笑道:“此画里的女子倒是与江兄颇为相似。咦,衣服怎么也趋同?”
苏瑜不由仔细打量她的眉宇,皮肤暗黄影响了气质,还是能看出精致。
别人的视线盯上她的脸,江芙陡然清醒,匆忙折画收起来。她拱手行礼,编起话来:“不是为弟小气。只是这画是我应小妹之求,找了位大师画下。”
“此物乃闺阁之物,不好展呈给苏兄。”江芙脸露歉意。
苏瑜合上折扇,摇首前倾赔礼道:“是为兄孟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