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渔不可置信,嘴唇微颤,后退几步:“盒子是……江姑娘埋的?”
他大概不能接受,无法接受,救他的人是间接害死母亲的人。
他在人世间唯一得到的,永恒的温暖,被爱与敬抹杀。
他胸闷,郁燥。他想大声呵斥她,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为什么要参与进来。
都化为了沉默。
江芙长长的睫毛微眨,含着及不可见的雾水。她看看刘渔的妻子,最终又望向刘渔,点点头。
刘夫人扶着丈夫,轻声有礼:“天色太晚,姑娘去睡觉吧。”
江芙张口:“……抱歉。”她快速离开,却有种陷入焦灼的泥泞感。
她本来穿着干净的写字,却去踩沼泽。弄脏的鞋子,身体也要陷进去了。
院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天上的星辰仍亮着,人心里交织的情绪,仍点燃心火,不得安眠。
第二天,江芙望着神色萎靡的刘渔夫妻,提出了告辞。
院子的女主人竭力挽留,而刘渔夫妻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最后是刘渔道:“吃完早饭再走吧。”
江芙心脏微缩,她道:“好。”
白浓的红枣大米粥,辣椒酱,新鲜的蔬菜。
江芙没有动筷,喝完粥后。她长身起立后退,鞠身道:“多谢款待。”
江芙走回青城山。她没有运功,只是用平常人的力量去走。今日的阳光格外刺眼,格外热。
她独自坐在溪边,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水里的鱼儿游曳。
万籁俱寂,但是万物又在生长。嫩芽钻出土地,树上的母猴在产子,青竹又生了一节。
她抱着双膝,依靠在树下,望着清澈的溪水。她与自然融为一体,竟觉得无限的孤寂。万物都是活的,可她还是怅然还是迷惘。
她是罪人吗?有人懂她吗?
长发飘荡在溪上,江芙垂下一滴泪。
她做错了吗,一开始就不该擅自改动别人的命运。
她修仙以求逍遥,可这般的不闻不问,独善其身,是逍遥吗?
盆里的鱼儿吐泡泡,睁大眼看躺在石床上的女人。
她自从回来后,在溪水边逗留了会儿,就一直躺在石床上。
把石门也锁上了。
外面的世界与她隔绝,不论强大还是弱小,不论挑衅还是求救。
她耳朵听到,她的心已经听不到。
夜深后,她就像普通凡人沉沉睡去。
只是再山洞里,一直躺着,黑白也就无所谓了。
江芙在一天夜里听到一声轻叹。
“不过一介凡人,他怎么看,重要吗?”
这时,她垂眸,没有睁眼。
石床前玉立的男子,旋身化为星点,消失在洞里,出现在青城山脚下的一座院子里。
夜里,院子里的鸡狗察觉到陌生生物的入侵。他们开始叫起来,然后一阵威压,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没睡好的刘渔披衣下床,走到院子里,确实有个陌生人在院子里。
却又不像人,像神。
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肩头,绝美的五官,清冷到冷漠的神情,漠视一切。仿佛自己在他眼里,也只是一粒尘埃。
他的袍角微微作响。让人心颤。
认识江芙后,刘渔觉得这世上,很可能真有神仙鬼怪。
刘渔脑子一震,瞳孔里满是恐慌与惊惧。只是他的似乎脚生根,走不动了。
只见这个不速之客,抬手一挥。
刘渔昏倒过去。
那人眉目微蹙,再手一指,摔在地上的人只是轻飘飘落地。
“南柯一梦,实则一刻也就够了。”男人眸色幽深。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刘渔原本的经历。
他被县官抓起,严刑拷打,十分痛苦。家中老母时刻念叨着要为儿子伸冤,然而因家里粮尽,她也一头栽在了木门前。
口中仍念:“阿渔是无辜,我要给他伸冤。”
他进了梦里,整个梦里的事情他都能感知。
此时刘渔心如刀绞,忽然整个梦境破碎,在黑暗里走出一个女子。他看着那个年轻的樵夫,带她回家借住。
又看到她惩处恶官,还为自己老母亲送饭。
刘渔眼角流出泪。
心里又暖又痛,身体又热又冷。
“地上凉,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躺在地上!”女人扶起丈夫,亲责道。
刘渔起身,妻子熟悉的面孔映入。他泪水流下,紧紧抱住妻子。
女人微怔,然后眸眼柔和怜惜,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半晌,丈夫沉重地声音传来:“若是没有江姑娘出手,或许我家不再有一个人存活。”
女人与他对视,露出微笑:“我知道的,你总是会把人往好处想。”
那么澄澈,那么明亮,那么美好。让她忍不住喜欢。
刘渔苦笑:“或许不是我这么想,可能那就是现实。”
又是新的一白天,江芙躺在床上,感觉全身无力,气若游丝。她体内的灵气十足,但是她已经无法凝结志气。
有目标的活下去。
一个人,像从京城赶到蜀地一样,不去理人,没有与同类交流沟通。
这样的生活开始新鲜,可是渐渐,她滋生一种孤寂。
不是没有人陪同的孤寂,而是没有存在,没有价值与意义,浑似天地飘浮的幽灵。
那样的孤寂,那样的无聊。
忽然她听到有人在叫她,是熟悉的声音。
“道长!”中气十足,牛娃的声音。
“江姑姑。”脆生生,刘江的声音。
“江姑娘,你在哪儿?”女子婉柔,是刘渔的妻子。
江芙手指微动。
“是我莽撞,江姑娘,我要谢谢你……”是……刘渔的声音。
他们一直从早晨找到下午。
红霞漫天时,石洞一开。江芙拂去身上的灰尘,她一袭白衣出现在世间。
洞外是刘渔夫妻。
二人惊喜,向她跑来。
刘渔更是激动道:“江姑娘……是你救了我。若不然,我家可能一个不剩了。”
刘夫人道:“江姑娘,请你原谅我们那日的无礼。
江芙心中微动,郁结之气缓缓散开。她凝视天边的红霞,道:“你们该回去,晚上山里毒虫猛兽多。”
刘渔咬牙,以为她是不想原谅自己了。他猛地跪下,却被一股力托起。
女子微微一笑:“在你待我借住时,由于你的善念,我已决定要帮你。”
“你不欠我。”她大袖一挥,一如刘渔昨夜见到的那个男人的动作。
“是你的善念救了你。”也拯救了她沉浮苍白的心。
冰冷冰冷的心,再厉害,也不是江芙初时的心了。
把刘家大人小孩挥袖送走后。
江芙对着洞口方向道:“殿下随我许久,何不现身一聚。”
盆里的鱼化龙,在洞穴里飞了一圈,然后化作人形。
太子皎眉目澹澹,又有敛不尽艳色。不过只有感直视他的人,不畏惧冰雪的人才能看到。
他抬眸凝向洞外的女子。
第81章 为何修道
◎“存活一世,不就是为了随心而行吗?”◎
“你怎么认出是我?”太子皎问道。
白衣女子道:“我胡猜的。”
太子皎看着她。
她淡淡一笑:“刘渔怎么会来找我。”
他是一个普通人,若是他恩人即救了他,又间接害死了他的亲人。那么他的心情肯定是复杂的,他感谢她,又恨她。
怎么会,这么快、毫无芥蒂地来找她致歉。
只能说有人插手了这件事,给刘渔了指引。洗去了他对她恨意,只留下纯粹的恩情。
江芙抬眸看他:“按人间岁月,殿下跟了我这么久。我却未能礼客,实在失礼。”
“为表歉疚,请殿下喝酒。”玉手摘拂过绿野朱果。
白衣女子引着男子进去。
江芙在前,已用清洁术让石洞焕然一新。她走至石桌侧,抬手间袖子里氤氲一壶清酒。
再望去,石桌上出现四盘野菜、野果等。江芙缓引,示意他坐下。
太子皎一掸石凳的灰尘落坐,修长的手搭在石桌上,指甲泛着玉白色。
对面的女子为他倾倒一杯酒,问出了那句话,为什么要跟着她?
太子皎望着她澄澈清雾的眸子,很想一直望着,却又几分羞意。他已不能再落落大方的看她。
这是一种千年来,前所未有的情愫,蔓延在他心间眉梢。
他凝向别处,她如缎子般华美的发丝仍映入他眼帘。他垂首,俯视透澈酒水,慢慢道:“我在蜀地为冥王俢殿,恰逢你。”
传说里的酆都正是在重庆,也就是现在的蜀地。
江芙却想起在京都时,素雪喂养的锦鲤。
她长睫微眨,没有继续追问。素手举杯:“庆祝相逢,还有殿下相助。”
太子皎摇首:“无我,你也能度过此间。”
他看着她脱去锦绣衣裳,华美府邸,独身千里南往,只为对凡人来说虚无缥缈的道。
如此毅力,他不信,她不成功。只是时间早晚。
只是,他不虞,江芙被人怨恨。
她在乎这个,他想让她开心点。
江芙饮下,悠悠道:“殿下,你是否向来从心而动,无有束缚。”
“束缚和困厄同存,吾不屈也。”
她眼睛亮晶晶的,像一汪泉水里的两颗珍珠:“不怕殿下笑,我一开始也是求此而修道。”
“可是……”她迟疑,眼神微微迷茫,“我也算完成了从前之愿,脱离凡尘,少有能束缚我的人和事了。”
“可是我并不快乐。”她几不可闻一叹,“甚至不如我在明月公主的镜像里快乐。”
这一叹,叹在太子皎心头。他升起的不可思议的念执,就是在乾坤境里发芽萌生。
“你若是还想,我可让梦貘为你织梦。”
“梦貘不是吞噬梦的吗?”江芙疑惑。
太子皎:“既能吞梦,也能织梦。”
只是他们大多时候不愿织梦罢了。
江芙微微一笑:“殿下,让人沉醉在梦里,也不能让人永远快乐。梦总有醒的时候。”
“我的快乐,不是因为做美梦。”
太子皎的丹凤眼,定定看着她:“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太子皎说的,正是庄子《逍遥游》里描述鹏的文句。
江芙含笑点头:“我与殿下只有镜像里相交缘分,还是敌手。殿下竟懂我。”
“只是一个修道的人,本该清心寡欲,却有改天换命之志气,或者说是妄想。”江芙道,“对吗?”
太子皎握着杯子的手一动,水面波纹荡漾。他眼睛忽的飞扬:“凡人修道求仙,本就是逆天而为。不就应该有改天换命的志气吗?”
江芙发现东海的这位太子,不说话则以,一说话原来这么好听。
但是她心里的忧恐,还未完全散去。她道:“我若还插手别人的事,譬如刘渔。这是不是狂妄了。”
会给当事人带来,不可预测的改变,命运将诡谲起来。
这个问题,太子皎没有立马回答。他从来真正关心的,很少很少。也只和自己有关。
他没想过再浪费精力去管别人的事。
只是这一次,他却偏偏这样了。
太子皎道:“想做便做,能承担后果就不是狂妄。”
“存活一世,不就是为了随心而行吗?
这几天里,江芙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
她起身行礼,笑得轻松而明澈:“我想,我修仙求道,亦是为了遇到像殿下这样潇洒澄明的人。”
太子皎耳根浮起淡淡红色,他道;“江道长,我心亦是如此。”
第82章 姑娘高姓
◎在腾升的热雾里,她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了。◎
天幕红紫,山风浩荡,穿人肺腑而过,清透无比。
太子皎与江芙在洞府里谈了会儿话后,便出来领略山间之美。
望着千重叠岭的浩伟,二人又复谈起。
江芙问了太子皎一些修行的问题。二人虽然一修人道,一修妖道。但在术法上,所有修炼生物相差不大。
说累了,江芙坐悬崖边。晚风拂起她的裙摆,像只纤弱的蝴蝶。若是卫氏或者素雪看到了,恐怕心都要吓出来了。
可她已不再是柔弱,只能逃的蝴蝶。
江芙伸出玉白的手臂,挽起耳鬓的发丝。太子皎的袍子,猎猎作响。
群山之间,弯月已经朦胧隐现。
她声音不大,却很坚定,道:“我不只是想入鹏水击三千里,飞九万里。”
她低头抚摸崖边瑟瑟发抖的青草。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太子皎没有说话。
江芙有些失落,这句话出自儒学大师马一浮的文章。
她年少时第一次听这话,是听不懂的,只觉古文无趣无聊。
真正懂其中意,竟是置身处地在千年之前。在这样一个,无时无刻不充斥压榨剥削,等级分划清晰的地方。
像太子皎生来就尊贵无比,就算受委屈,也绝不会像普通人,抱头痛哭,无能无力。
所以……江芙抬首瞥向他的侧颜,如玉雕琢,无不显示与生俱来的矜贵优渥。
他不能体会到,生活在底层的人,是如何每天携着恐惧、忧愁、无奈的情绪,重复的生活。
她割下食指一滴血,血珠落在青草瑟缩的长瓣。
太子皎也顾不得男女之防,他抬起江芙的手,蹙眉道:“未想这草竟如此异怪,竟能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