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我带文姑娘过去。”文锦禾点了点头,收拾了一下便随她朝后面走。天色已然尽黑,道路两旁悬着八宝琉璃灯,幽幽夜色中,如萤火一样。
并没有走多久就看到前方一池泉水,三面环绕着岩石。仅余下的一面就着立柱笼罩了两三层薄纱帐,一为保暖,而为遮蔽。每根立柱上镶嵌了碗口大的夜明珠,水汽氤氲之下,飘渺朦胧。
新月撩起纱帐,待文锦禾进入其中说:“我已经吩咐过了,以后晚上都不会有人来这里,文姑娘尽可放心。”又问道,“可要留下几个侍候?”
文锦禾摇了摇头,一直以来沐浴更衣都是沧水服侍,换了别人她不习惯。新月亦不勉强,提醒她不可泡太久,就领着侍婢离去。眼前水雾缭绕,温暖如春,文锦禾心情大好,试了试温度,便除去衣物淌下水去。
流动的泉水取走手足的冰冷寒意,浸泡在这暖融融的及胸池水中,全身渐渐松弛下来,实在惬意极了。
这里的温泉温度比较高,才泡了半柱香功夫,头上便渗出了一层细细汗珠。寂静的中只有水流响声,温暖的触感带来了睡意,迷梦之间,几乎要睡倒在水中。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吹来阵冷风,倏然从迷蒙的状态中惊醒。身上的皮肤已经起了微微的褶皱,恐怕睡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温泉不宜久泡,正打算收拾东西回去。
因为不会水的缘故,她并没有离岸边太远,这温泉虽然不深,但也足够淹死人。仓促站起来时突然一阵晕眩,脚下虚浮,不妨整个身子扑通一声摔进水里。
慌乱下远离了岸边,水流立即将她四肢温柔的纠缠住,身子直往下沉。
依稀记得,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落水,是在好几年前的皇宫。那个时候,年纪尚小,爬树不慎掉进太液池,以为自己会被淹死。浑浑噩噩之中,一个人出现托着她,将肺部的空气渡给她——那个人,是谁呢?
瞬间的胡思乱想很快让她从溺水的晕眩中惊醒,努力让自己冷静一点,再冷静一点。越挣扎只会越糟糕,即使被水流压着,也极力屏住呼吸,任身子在温暖的水脉中沉浮不定。
刚才下坠的过程中发髻已经被打散,长长的青丝飘散开来,像海藻一样,肆意凌乱的随着水波摇曳。眼前渐渐朦胧,然后她开始呛水,大股大股的水挤进身体里。痛苦充斥了整个感官,已然支撑到了极限。
从来不知,自己有一天竟会因为泡温泉溺水而死。真是令人无奈的死法啊。闭上眼睛,无力地在流波中载沉载浮,很安静,直至昏迷。
所以她不知道,在她沉沦之时,有个人影迅速靠拢过来。修长灵活的身形蜿蜒到她面前,无数小气泡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粘附,又咋破。涟漪下,他的眼神深邃无比,极快地扶住她,低下头,附上她已经发白的唇。
白皙的手拖着她的手,漆黑的发丝间,骨节清秀分明。唇齿相依的瞬间,一股气流缓缓推进她口中,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更加深入地贴了上去。
稍微回过神,一段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涌现,浮光掠影般掠过,下一刻,腰上一紧,被人带着浮出水面。
眼睫尚挂着水珠,羽扇一般微微颤动,努力地睁开,呼吸间尽是一股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的面容在氤氲的水雾下,带着几分朦胧,却是不需要再看第二眼辨认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得救
紧贴的唇分开,上面依稀还残留方才柔软的触感,轻喘了口气,清若游丝地吐出两个字:“是你……”
明敛伸手轻轻拂开她颊边贴着的发丝:“你怎么样?”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想说没事还是有事,伏在他身上剜心剜肺地咳了起来。
一只手绕到她背后,掌心紧紧覆上,温暖的气劲自背心处丝丝融入四肢百骸,缓解了体内的痛苦。平复下来之后,这才发现早已远离了岸边,这池温泉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两人所处的位置离岸尚有一段距离。
文锦禾紧紧靠在他身上,就怕一不留神又掉到水里。毫无遮蔽的滑腻肌肤被他衣服上错金杂银的纹理划得生疼,而且几乎可以不费力地感受到湿透衣衫下紧绷的肌理,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这温泉的温度着实太高了些,文锦禾在心里暗暗的想。本能的扭动了下身子想离他远点,还未见成效就被更加大力的搂紧。“别乱动。”
才刚脱险,正四肢无力,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只得任他带着游回岸上。伸手将放在旁边的衣物一卷,紧紧将她全身上下裹好,然后打横抱起就往回走。
文锦禾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发出声。抬眼偷偷看去,他全身的衣服已经湿透,发梢、眉毛、眼睫上都是水珠,正一颗颗顺着弧线优美的下巴滴落,恰好滴在她微微的领口,不经意就滑了进去。胸口肌肤仿佛被烈火炙烤一般,莫名心惊的滚烫,急忙别过眼朝他处看去。
夜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冷飕飕地透过衣衫沁入骨髓,她禁不住一阵瑟缩,往他怀里靠了靠。“快到了。”明敛低了下头,加快脚步。
回到房间,立刻将她放到床上,扔过去一件白色寝衣,然后自己走到屏风后面换下湿衣服。
文锦禾赶紧把衣服穿好,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身上很不舒服。往床下看了看,刚才匆忙间被明敛抱回来,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只得赤脚踩在地上。
在衣架上取了干净的布巾擦拭头发,没擦两下明敛就换好了衣服。一出屏风就见她没穿鞋从床上跑下来,白色的寝衣下,玉脂般的双足落在青砖地面,格外分明。立即皱了皱眉,又将她抱起来扔到床上。
“你干嘛,我自己会走。”感觉被人当宠物似的抱来抱去,不满地抱怨。他叹了口气:“地上凉,会受寒。”钱大师说过,她幼年亏空太多,身子不好,更是不能受寒的。
原本束好的发髻解散开来,黑缎般的长发一缕一缕搭在衣服上,尚滴着水珠。偶有几滴落在文锦禾的手背上,指尖瑟缩了一下,从温泉出来到现在,水已冰凉。不由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你坐下来,我给你擦下头发。”
明敛原本打算离开,身子霎时一僵,依言在床边坐下。文锦禾拿起布巾覆上他的长发,柔软如丝绸的触感,与常人日晒于外的粗糙发质大不相同,简直可以称得上惊艳。
“真是没天理,你的头发居然比女孩子还要好看。”手指从发丝间滑过,将潮湿而卷起的纠结理顺梳好,指腹恰到好处的在头皮上缓缓按压。
坐在榻前,依稀可以闻到自身后传来淡雅的幽香,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与相思门主的第二次见面,依旧是在相思树下。白沙绿水,晴空渺渺,微风飒爽,适宜品茗对弈的日子。
月相思显然是个极其注重享受的人。孔雀绿釉青花瓷杯里时上好的明前金丝红茶,这种茶的茶芽过于细嫩,便不耐久泡。叶底红匀的幼叶已全数舒展,叶边的金丝早已脱落了下来,浮在清沏透明的茶汤上,散发着独特的馥郁香气。
文锦禾端起茶盏,细细饮了一口,只觉得滋味浓厚,苦涩的余韵在舌尖萦绕,久久不去。这种刺激性的茶,她极少喝,但看得出月相思十分喜欢,每次都会细细品味良久。
池边的小几上市一盘棋局,棋盘以千年香榧木制成,不仅美观耐用,而且投子于上,有种金戈铁马、叮当鸣佩的音韵。
棋盘之上,棋子是最为精美的云子。质地细腻玉润,色泽晶莹柔和。黑白云子各有特点:白子温润如玉,柔而不透;黑子仰视若碧玉,俯视若点漆。与香榧木棋盘相配,可以说是双绝。
手谈之道,澹泊二字而已。前人往往几日才成就一局,明敛与月相思下了一整日,也不过局面过半。
文锦禾凝神观看,但觉两人的手法极其相似,如承一脉,看起来无所作为,散乱不成气候。实际上每逢关键处却是互为奥援,相为呼应,纵观全局,并不计较一子一地,往往最后水到渠成。
不过其中的区别也十分明显,月相思的大气之下难掩犀利锋芒,明敛则是沉稳中隐有腾云破空之势。
博弈者所求,也不过就是这样势均力敌的较量。也难怪今日来月相思沉迷此道。站的越高的人,往往越是寂寞。
嗒的一声脆响,月相思落下一子,抬了抬眸,重瞳幽森,仿佛望不到尽头的潮水。谁也不知道看似平静的表面下隐匿着多少暗礁,或许下一刻,便会毫无知觉地翻覆其中,湮没无闻。
“你们觉得这相思门如何?”突兀地,她问。文锦禾视线掠过院墙外面隐现的琼楼玉宇,檐角雕兽,语声带了几分叹惋:“如此匠心宏制,巧尽奢华,美则美矣,只是恐不能长久。”
纤秀的眉渐渐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仿佛一抹丽色在眉心微绽:“喔,你倒是说说看,为何不能长久?”
“闭塞于外,自守于内,空有浮华,焉能长久?”明敛紧接着落下一粒白子,轻叩在棋盘上,声如金石。月相思微微一笑,漫不经心的端起旁边的茶盏,舒展的眉目映入亮金色的茶汤中。
文锦禾想扶额,大哥,这还是在人间的地盘上,您老人家还真敢说。
第一百八十九章 品茶
眼前茶是清明节前采制的茶叶,因而最为细嫩。但由于清明前气温较低,发芽数量有限,因而物以稀为贵。
更何况是最为上等的明前金丝红茶,就更显稀罕了。而她偏偏对这种苦意盎然的滋味爱不释手,不惜重金,也只喝这一种茶。
动了动唇,轻幽地吐出句话:“你们想出去?”明敛坦然回望她,眸中一派清明:“此地虽美,却非故乡,还望门主放行。”
经过了数天的品名对弈,以及漫无边际的闲扯之后,总算进入了主题。文锦禾不知是应该先叹气,还是应该先松口气。
其实这个问题大家都心知肚明,只不过看谁先沉不住气而已。而面前的情形,主动权显然不会掌握在被困的人手中。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对方会这么直接。
过了片刻,月相思徐徐说道:“相思门也不是什么进得来出不去的地方,但是有资格跟我提条件的人并不多。”或许这样的话自别人口中说出来有些虚张声势,但是有她来说却不然。
月相思,没有人质疑这三个字不配称之为强者。在她看来,只有与之站在同等高度的人,才能够跟她谈论条件。而她既然这么说,言下之意并不认为他们拥有这个资格。或者至少,她尚没有发现。
即便是天底下拥有至高无上尊荣的人,未被她看入眼中,也与芸芸众生无甚区别。她认同且欣赏的,只有超然的强者而已。
“怎样才能让月门主认为我们有资格?”面前的棋局,已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明敛放下摩挲在指端的云子,淡淡地问,并没有被人看轻的恼怒。明氏的人,无论身处何处,骨子里都会带着能屈能伸的特质。“这是什么?”面前的长桌,侍女依次摆上二十盏茶杯和二十只酒杯。除此之外,桌面上再无其他的东西。
文锦禾看着眼前整齐的杯盏,有些不明所以。
新月笑吟吟地解释:“茶能清心养性,酒能消愁解忧。门主平生最喜欢的几样东西除却博弈之道,就是这酒和茗。”
说着指了指长桌,“门主出的题目说难也难,说简单却也简单。就是品茗和品酒,这是二十种上等清茶和二十种顶级花酿。两位要做的就是品出茶的名字和出处,以及酒的名字和年份。当然这茶不用每盏都喝干净,只要能够识别即可,但是酒却一定要杯杯饮尽。若能顺利过关,才能得到门主的认可。”
文锦禾有些匪夷所思,这个月相思脾性古怪,就连出的题目也脱离了寻常路线。
以往斗茗,要么是品茶的优劣,要么是品茶的水品,要么是看汤色或汤花。而要一一辨别二十杯茶的名字和出处,就太为难了。
至于酒就更加刁钻,除了鉴别年份还要饮尽。从相思门无处不显奢华的做派来看,这酒就算不是百年佳酿,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二十杯足够消受的了。
月相思端坐在厅前,伸手拂了拂衣袖:“你们若是觉得我有意刁难的话,这个考题就作罢吧。”
“门主感情怎好推拒。”明敛看了看桌上的杯盏,转向文锦禾。“酒我来喝。”都走到这一步,就算明知其中的难度,也不能说退却就退却。
“可是……”开什么玩笑,二十杯极品佳酿,别说清醒地辩出名字年份。就是喝完后不倒下已算难得了,除非那人是铁打的。本能的,她并不赞成。
明敛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语气确实不用置疑:“你喝茶就可以了。”虽然还是觉得不合适,但转念想了想,在文昌国自己也喝了不少的茶。来到摄政王府更是每日里都是好茶。
师傅都亲自夸奖过自己的嗅觉和味觉都极为灵敏。论品酒自己确是不如人,只得点了点头。
新月在旁边提醒道:“这酒都是性子烈的,你们可要想好。”
“无妨。”明敛丝毫不动摇。文锦禾走到桌边,伸手端起第一杯茶:“就先从茶开始吧。”揭开茶盖,看了眼汤色,将茶杯放在鼻下轻闻,茶香怡人,并未啜尝。便开口道,“汤色明亮,香味鲜醇,是分宁修水双井茶。”
新月不由惊诧,没料到她居然连尝都不尝,就直接鉴别出茶名。月相思点了点头:“不错,的确是被誉为草茶第一的双井茶。”
若论茶,钱葵子是行家中的行家,文锦禾虽然本身对此道没什么兴趣,但呆在师傅身边的日子实在是喝了很多。耳濡目染也抵得上一般懂茶的人。双井茶是江南奇茗,若连这个都认不出来,就枉在师傅眼皮子底下呆着了。
第二杯茶,依旧先轻嗅了一下,方才以唇浅润一口,随即道:“嫩香持久并带花香--南郑汉水银梭。”月相思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
第三杯,“大关翠华茶,第四杯,庐山云雾,第五杯,第六杯……”
直到第九杯,文锦禾方才真正开始品尝。先前只是依靠嗅觉和舌尖试探,以保持舌头的灵敏度。太多味道混杂在一起回造成麻痹,影响判断力,这也是为什么月相思会一口气摆上二十杯的原因。
多了未免显得刁难,少了就失去了考验的必要,二十杯,不多不少。这个度,她拿捏得相当精准。面前茶汤香气氤氲,有股兰花的幽香,文锦禾慢慢抿了一口,报出答案:“箬阳龙井。”
月相思这才流露出一丝极淡的欣赏,重瞳定然看向她:“没想到文姑娘对茶艺一道也极有深究。”
“深究不敢当,这些雕虫小技在月门主面前只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微微一笑,继续拿起第十杯茶,悠然道,“信阳仰天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