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儿,你可知道前朝是如何覆灭的?”突兀地,他提起一个看似不相干的话题。虽是百余年前的事情,但史书上对前朝后主永兴帝的记载却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姬氏皇朝在永兴帝手中已是从内部糜烂,由鼎盛时期累积下来的风光繁华早被不知进取的后人掏空。而那些生活在上层的贵胄显赫们依旧贪得无厌的敲骨吸髓。苛捐杂税徭役重赋逼得民不聊生,一些藩王城内竟然十室九空,许多百姓为了逃避盘剥隐匿深山……
若非如此,当年庆明国开国的靖昭皇帝领兵而起的时候也不会从者云集。
“据说永兴帝得以幼年继位,全靠外戚的支持,为辅佐幼主,当是的太后打破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宗铁律,开创悬帘临朝的先河。不过及至永兴帝成年有能力独断朝纲的时候,外戚势力却已然膨胀,不欲放开手中的倾天权柄,致使皇室积弱,帝王毫无实权,反倒时时为外戚掣肘。”
文锦禾伸手掠了掠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继续说,“永兴帝倒是进行过一些革新除弊的举措,其中不乏独到的见地。但是却因为触犯了以一干外戚为首的贵胄利益而惨淡收场,其实若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千疮百孔的腐烂皇朝,形势如何尚不能定论,只可惜到底生不逢时。”
文锦禾说完,抬起头见明敛忡怔地看着她,不禁有些愕然:“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或许她不应该妄论前朝旧事?
“没有。”掩下心中一声叹息,到底是皇朝公主出身,她又怎么能够如同其他人一样。许多时候人生便是如此,在最初已注定不能平凡,也无法平凡。
“当靖昭帝领兵攻破皇城的时候,永兴帝已在太极殿自刎身亡。”眉宇间一丝极淡的喟然弥漫。
“其实先祖并没有打算赶尽杀绝,毕竟是正统天家帝裔,为政也还算清明,归根结底是为外臣所控。身不由己,但是那样的一个人,无法看着河山在自己眼前易主,所以到最后,他所能做的就是为那个腐烂的皇朝殉葬。”
皇朝覆灭的时候,他的生命也就终结了。那样决绝的方式更符合一个帝王的尊严--宁可以自己的生命为已逝去的朝代献上华丽的祭礼,也不愿卑微苟且地忍受猜忌仰仗他人鼻息而活。
“当时永兴帝不过弱冠之年,膝下只有一个孩子,在破城前就已不知所踪。世人传闻他被永兴帝秘密送走,隐姓埋名逃逸到了民间。”
文锦禾听他说完,眉眼俏皮地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仿佛雨后初霁的天空,一道落虹悄然镶嵌:“民间传闻不止如此吧,不应该还有比如永兴帝后人韬光养晦、忍辱负重、暗中筹谋、伺机复国之类的?”
流言大多就是这样形成的,即便子虚乌有的事情,经过经年累月的以讹传讹,也能绘声绘色地编排出个子丑寅卯来。
何况在民间,类似的话本子现成的就不胜枚举,连重新编纂都用不着,只需往上面一套就又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公主复仇记。
明敛看着她略带笑意的眸子,盈盈之下,明媚的光华流转,一晃倾城。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上古传闻,重瞳是帝王之相,而姬氏皇族的人皆是天生重眸。”
月相思正是一双幽邃的重瞳,加之那些早已流传开的轶闻,她的真实身份也就呼之欲出。若她是姬氏后裔,那眼前恢弘精致的屋宇楼台,就不单单是像皇宫贵族的府邸,它根本就是皇宫贵族的府邸。
“她身为永兴帝的后人,想到先祖空有宏图大志却未得以施展,最终落下个身死国灭的下场。而自己,空有皇帝血统,却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享有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心里一定很不甘心。”
有着这样的身世背景,也就不难解释她那些古怪异于常人的行止。她有些理解为什么明敛会说那样的话。
若是换了别人处在她的位置,不一定会比她好到哪里去。至少应该庆幸,现在的月相思并不是一个冥顽不灵不可理喻的魔头。否则以她的能力,天下暂且不提,至少江湖肯定是会乱了。
“虽然身为女子,但论起心思手段,却强过世间太多男子。说起来,前朝的时候,还曾有过立嫡长女为帝的例子。”
顿了一下,“史书上记载,那位女帝的政绩极为出众,在文治武功上建树解释不凡。在位期间创出了中兴之治,引领了后世的昌隆盛况,即便是挑剔的史官也不得不摒弃保守的观念,在史册上为其歌功颂德。因为有了这样的先例,所以前朝也不忌讳女子登基称帝。如若月相思早生几百年,说不定又是一个流芳千古的女帝。”
想起如今的情形,文锦禾摇了摇头,“可是前朝都覆亡百余年了,她总不会想复国吧?”她难以理解,朝代更迭不过是伦常的演变而已,威极而哀,物极必反,向来如此。
已经陨灭的事物,远没有活着的人重要,更何况那个时代已经没落了百余年。没有必要再让数代之后活着的人,去追寻祭奠一个不可能成形的梦。
如今的王朝已从最初的战乱中回复过来,正值物华繁荣,百姓安居乐业,若是执意图谋复国,无异于痴人说梦。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失落
“月门主不是庸人,不会看不到前朝气数已尽,复国倒不至于,但是操纵姬氏残存的势力做些事的能力还是有的。”这才是他正担心的问题。明敛眉端凝起,笼罩着一股肃然的阴翳。
文锦禾蓦然垂下眸子,裘府灭门事件闹得沸沸扬扬,他顶着整顿吏治的名义率轻骑南下,实际上却是为了相思门。那天随她一同被挟持来到这里,想必也是自有计量。
突然感到一阵疲倦袭上心头,原来即便远离了朝堂,远离了京城,仍然没有摆脱掉那些沉重的责任和义务。
极目远眺,岸边不知何时立着一个高挑的身影,晴空碧水之下,石榴红的绣缨裙被风吹得翻飞鼓动。艳色招展,远远看去,如天边一抹被晚霞浸染的流岚。
望着那个人影,半晌才动了动唇,轻道:“我们该回去了。”两人上了岸,新月立即迎了上来,繁复的衣饰随着裙摆叮咚作响,笑颜舒展而纯净:“门主让我代为通传。”
文锦禾始料不及,一时有些错愕,却听明敛淡淡道:“请讲。”
“门主说,两位均非常人,她也不欲多做为难,从这里出去的路只有林子后面那一条。只要能够凭自己的本事安然离开,相思门自然不会再加为难。”新月平缓地转述。
文锦禾再次讶然,没想到等了数天,竟是这样意料之外的结果。却又暗叹月相思的狷狂,她就不担心他们安然离开此处,就派兵将相思门夷为平地?一个前朝皇室后裔的巢穴,无论怎么说都是隐患。难道她就这么笃定自己设置的机关阵法能困住他们?
停了一下,新月又补充道:“二位尽可放心,只要你们尚未离开相思门,就是此地的客人,对待客人,相思门必定奉之以礼。”这便是保障他们留在相思门时必不会有人恶意打扰,要想出得此处只管安心破阵。
这一点即便他不说,文锦禾也看得出。自从那天在相思门醒来,端看身边来往的人,上至管事,下至仆婢,皆恪守礼仪,未尝有分毫越矩。除却最初把她掳来的手段不甚光明,再没有任何失礼怠慢之处,可见门风严谨磊落。
“如此多谢新月使特来转告,门主的心意,我们领会了。”明敛出声谢过。“新月师姐,为什么自从我回来后门主都没召见我了,你说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亭子里,何摘星苦恼地皱着眉,“我不就推迟了几天归期而已,再就是在娥眉师姐执行任务的时候闹了一点点小矛盾,门主也没必要气这么久吧。”
同样是师姐,比起冷艳的娥眉,新月的平易亲和是有目共睹的。因而在相思门里,除了月相思,何摘星最亲近的人就是她了,此时也唯有向她倾吐苦水。
“门主向来疼你,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怪罪于你。”新月好笑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眼前的少女就像一只遭遇主人冷落的小动物,无精打采的委屈样子,可怜可爱至极,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那她为什么不肯见我?”何摘星想不明白。以前月相思没事就喜欢让她陪伴左右,但是自从前端日子出去回来后,这种状况就不复存在了。左思右想困惑之余,心里有些别扭。
九岁那年亲人离世,她被月相思带回相思门,悉心照顾,从未遭到这种冷遇的对待。过早地失去双亲,在她的意识里,月相思就像是自己的师长前辈,亲近之余还怀着一股洳慕之情。被冷落后,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惹得门主不高兴。
“不是她不肯见你,只是最近忙着招待客人,没有那么多空闲。”新月安慰道。
纯良而无辜的模样,明净的眼睛里似乎能倒影出俗世的尘埃,真是个干净的孩子呢。心下止不住叹息,这也是为什么脾气古怪的月相思会对她区别对待,百般纵容的原因吧。
因为自己的身上早已色彩斑斓,所以看到一抹纯净的白就不由自主地呵护,那是出于一种出自对美好事物的向往的本能。
不过,也正是这种超越寻常范围的喜爱,让她在同门之中并不那么好过。而月相思明明知道,却视而不见听之不闻,依然如故。有的时候连她都怀疑,门主到底是在宠她还是在害她。
“没有空闲?”何摘星想了想,问,“因为那两个神神秘秘的客人?自从他们来了以后,门主就好像不对劲了。新月师姐,你告诉我,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搞得这么神秘,不让我靠近那个院子,更不让我看到他们?”
“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要我先回答哪个?”新月无奈地耸了耸肩。因为知道何摘星与明敛他们有过相交,在门主的吩咐下一直都没让她们碰上。想到这里,心思一转,如果让她们碰上的话,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何摘星见她沉思不语,泄气地趴在石桌上:“你们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不能告诉我,好像我什么都不懂的样子,门主是这样,你们大家都是这样。”
新月回过神,闻言笑道:“有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会轻松很多呢。”
何摘星撇了撇嘴:“可是这样的感觉很不舒服啊,总管觉自己像个孩子,永远也长不大。”
“做孩子不好吗?”如果能永远被人保护着,当一个孩子也是种不错的选择。新月迎着自亭子外面洒下来的阳光懒洋洋地眯起了眼,飒爽的秋风拂面而来,夹杂着落叶的清芬,有种昏昏欲睡的熏然。
眼前铺展着碎石小径,蜿蜒绵长地深入到林间的另一端,矮小的树丛里,几只五颜六色的锦鸡悠然踱步,时不时低头啃啄地上的草籽,一派宁静平和的画面。
文锦禾坐在石凳上,扔了几颗豆子下去,立即有锦鸡跑过来啄食,修长的尾羽拖曳在身后,在草丛中更显得斑斓煊耀。
第一百九十七章 找到救星
只要穿过眼前的林子就可以出去,可是往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无论选择哪一条路,绕来绕去,最后都会回到原来的地方--简直就是鬼打墙。
也难怪月相思有恃无恐。这几天她唯一的收获就是,锦鸡宝宝们一听到她的脚步声就争相凑上前来,殷殷地等待喂食。
叹了口气,站起身拍拍手往回走。“文姐姐?”身后传来不可置信的声音,依稀有几分耳熟,回头看去,不由愣了一下,来相思门这么多天,竟一直没有想到这个人。除却沉积的心事太多,多少也因为她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关系,以至于难以联系在一起。
然而,显然对方比她还要吃惊。“为什么妳会在这里?”何摘星有些难以理解,她在新月的吩咐下送东西路过此处,没想竟遇上意想不到的人。看着眼前容颜清冽眸色潋滟的女子,忽而问道,“听说前一段日子来了贵客,难道就是你?”相思门极少接纳外人进来,自然而然的,她联想到新月口中让门主颇为看重的客人。
文锦禾十分无奈的笑了一下,当初在酒楼遇到的比较谈得来的少女,在仙乐楼一别后,竟会在这种状况下重遇。那天她还信誓旦旦地许诺若有其事需要帮忙,可以到相思门寻她,现在这种处境,不知道算不算应验了那句话。
此间种种,还真是说来话长呢。“原来是这样。”亭子里,面向不远处的粼粼碧波,何摘星一副感慨于怀的样子,“想不到竟是因为你们家跟门主有过节,才被幽禁在这里。”
文锦禾心中亦是暗暗叹息,所幸自己还有胡编乱造的本事,前朝姬氏与当今朝廷的纠葛在她口中转化为两个从商世家的争端。
古老守旧的家族在商场上被后起之秀取而代之,族长接受不了家业落败的事实。在某个秋风萧瑟凄恻寒冷的夜晚撒手人寰抱憾而终,留下一屋子老弱妇孺。
而这个家族最终也从商场上销声匿迹,只是没想到的是,多少年过去了族中突然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后人,却因为幼年时的阴影对往事介怀于心,将对方家族的人抓了过来……
大致就是这样的一个世家大族背后的阴暗故事。短短的时间内,何摘星就已全然接受了她信口掰出来的说辞,同情之余十分的不赞同自家门主的做法。
“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什么门主还要纠结在过去呢。”摇头叹息,可是身为门内弟子,对于这个恩师长辈她也说不出过多的责难。
“如果时间真能淡忘一切痕迹的话,世间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纷扰争端了。”有的东西,是随着岁月的渐进,淬成永生的毒,一分一毫地浸入骨髓。到后来连自己都遗忘了初衷,如同信仰般,一意孤行的坚持下去。
叹了一会,转而为她担忧起来:“姐姐被困在这里,家人不会担心么?”“担心也没有办法。”文锦禾幽幽一叹,小翠等人一定正在四处寻她吧,而且失踪的还包括一国权势滔天的摄政王,恐怕一些人会乱了心思。
在何摘星看来,文锦禾被卷入这样的宿怨何其无辜,有心想帮她脱离困境,却又没办法违逆月相思。面对她一副黯然愁思的模样心下未免有些愧疚。
虽然她与文锦禾相交的时间并不长,也不过是几面之缘,但人与人之间便是如此,无来由的会生出一些好感。
另一边文锦禾却在忖度,相思门占地颇广,人口众多,却没有一片菜地。而门内衣食住行一应俱全,就连他们给自己准备的衣物都是最时兴的款式。
由此看来相思门不仅没有与世隔绝,而且与外界的联系还相当紧密,至少应该定期有人出去采买物品。
“是不是只有获得月门主的首肯,才可以出入相思门?”她转向何摘星问。何摘星理所当然的点头:“是这样的没错,门主不喜欢与外面的人接触,所以进出的道路只有林子后面一条,而那里的机关阵法根本没人破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