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云杨折了铁锹,这才想起要先看看那墓室是用何材料建造的。原来最外层的泥土下,是坚硬无比的砖石,黑白相间的纹理甚是奇特。公孙云杨将石墙面剥露出一块,道:“聂氏真是做贼心虚,这泰山石都说有辟邪驱鬼之效,价格昂贵不菲,用来砌墙我还是第一次见。难怪要用泥土在外头掩上了。”
说完将手中半截铁锹一掷:“这我无法了。”
我也发愁,眼前明摆的是个死局,行不通的。
九姝突然说:“我可以一试。”
“你怎么试?唯一的工具已经报废,你就是内力再强大,也不能徒手劈石吧?”
“怎么不能?”她反问。
我懵了,看了看自己细皮嫩肉的手:“九姝我提醒你,咱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这一路,只有我这一具血肉之躯可供你使用。你切莫过早将我弄成残废。”
九姝冷笑一声:“放心,我还没那么傻。我也只说试试。”
还没来得及问怎么试,一股热流便从心室直涌而出——这感觉与之前九姝自丹田驱动的内力不大相同,更灼烈更湍急,在我的血脉里强势地东奔西撞。
我赶紧喊她:“九姝,疼……”
她笑得阴测测:“疼就对了,你自己看看哪儿疼?”
我一屁股跌坐在地,抱着脚嚎叫:“我脚疼!!脚趾疼!!”
话音未落,就听得“嘶拉”一声,脚上皮靴就这样突兀地开了口,从两边靴头各刺出五根尖利的……指甲??
九姝道:“我尽力了,毕竟和你这具身体还需磨合。”
那指甲根根约莫筷子长短,在漆黑夜色里泛着幽幽红光,血色般可怖。九姝说,这是狐妖指甲,可劈山裂石,铁刃难挡的锋利。
“这么好的利器,你就不能努努力,让它长在更对一点的地方吗?”我穿着漏风的鞋,站在雪地里,完全没有喜获神器的快感,只觉得脚冷。
公孙云杨在一旁亦是看得目瞪口呆。我在他愕然的注视下提起裙裾,鸭子般挪到了那陵室前,冲他喊:“愣着干嘛?还不过来帮忙?”
他听我话用半截铁锹头将石壁面上的积雪泥土铲去,露出半张门的大小,然后看着我抡圆了右腿,将一脚指甲插入那坚硬无比的石墙中。
靠着我的不懈努力,终于在那墙上划出了个下半圆。我又让公孙云杨将我托起来,潦潦草草划拉了几下。
一番操作后,我让他试试推了推那面墙壁。
那号称坚不可摧的泰山石,如块软豆腐般轰然倾倒。
我冷笑:“哼,什么镇邪驱鬼,破烂东西。”
忽觉体内那股热流霎时全退,低头一看,脚上利爪已消失不见。摆脱了这碍事玩意儿,我趿拉着破靴高高兴兴地钻进那墙洞里。
借着公孙云杨手中灯火,我们很快将这幕室打量了一圈。里头除了一副棺材,空空如也。这聂氏也真是绝,陵室外头修得倒气派,里头连些像样的陪葬也无,难不成怕姑娘拿去打点了鬼差贿赂了阎王,让他们早些来收这没良心的一家子?
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传说中的地道入口。
“怕是要拆棺。”公孙云杨道。
我打了个冷颤:“你…你是说那入口,在棺材里头?”
若不是如今有九姝在我体内,换做以前我是万万没有胆子踏足这种地方的,如今还要我去掀人棺材板……
“公孙大人,那个…铁锹折了,可您这腰上不还有把刀么,”说着我手往棺材那边递了递,“请。”
公孙云杨摇了摇头:“就凭我这把刀,根本撬不动镇钉。还是您请。”
他朝我双脚努了努嘴。
我还在发怵,体内的九姝却已开始使力,好歹这回,长出来的是手指甲盖。
许是因为冬日天冷,棺材盖下的尸身竟如落葬时一般,还未开始腐坏。我蒙着眼不敢看,公孙云杨倒是打着灯笼瞧了半天,边看边叹气:“这聂氏实在太不做人,这尸身上伤痕累累,满是血痂,分明是利刃切割的痕迹。再看这喉头的刀疤,像是被人放血致死。回头我有机会定要禀明圣上,好好彻查此案!”
九姝突然说:“先前听那沈丫头说,这媳妇死后,聂家那阳寿将尽的老太偏偏好起来了?”
我心头一寒,忍着恐惧恶心,凑近了那具尸身。
这一看,我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虽是满身惨不忍睹,晚香的脸却是无瑕的,宁静的,阖着眼宛若正做着一个长长的美梦。
公孙云杨道:“这晚香姑娘的眉眼总觉得有点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你……在哪儿见过?”
我的声音如秋风中苟延残喘的蚊子,颤栗着微不可闻。
棺材里的晚香,长了一张与阿娟一模一样的脸!
然而我知道这不是阿娟,我记得阿娟眉间那颗朱砂痣,晚香却是满脸光洁连颗斑点也无。
公孙云杨并未觉察我内心的兵荒马乱,看了看我:“我倒觉着,这晚香姑娘眉眼与你有几分相像。”
“我果然没猜错,这倒霉媳妇是我狐妖后人,不知聂氏从哪儿寻到了她,怕是一直圈着用她放血治那老太婆的病呢,“九姝咬牙切齿忿忿道。
狐妖心头血,可有令将死之人还阳之效——做狐妖也真够难的,全身是宝,惹人觊觎,难怪梦离要设下凡俗不可进入的结界了。
如公孙云杨所料,那地道入口果真藏在棺材里,就在晚香尸身底下。他终于派上作用,一人之力将那沉重的棺材移开,我前他后地钻进那刚好能容一人通过的黑暗地道中。
手脚并用地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有了微微的光亮。我欣喜若狂,正欲加快速度赶紧逃出生天,忽然脖颈被狠狠捏住,整个人被往前按倒在地面上,灌了满口泥土。
想扭回头骂人,眼前却寒光一闪,先前一直挂在他腰间的佩刀终于出鞘,麻利地横在我脖子旁。
“说,你到底是谁,当年为何要害我娘尸身!”
地道狭窄,他几乎是压在我身上,必要使我不得一点动弹。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砸得肋骨生疼,脸上却挤出一个千娇百媚的笑:“公、公孙将军,我好歹是羽幸生的嫔妃,你如此轻薄我,万一你还得回朝做事,万一羽幸生非要将我抓回去做妃子,此刻这般情状,该如何对他交待啊?”
第69章 章六十八
“公孙云杨,我是见过。记得他浓眉高鼻,深目黑瞳,最妙的是那两瓣嘴唇,饱满丰润,引得多少闺阁少女垂涎——这男人女人,嘴唇太薄不仅难看,且薄情,最是要不得的。”
我听着九姝絮絮叨叨,不由地打量了下昏睡中的男人,确实是个美男子。
这么一想更来火:“所以你刚才就想顺势对他下手?见一个爱一个?”
先前我被公孙云杨在聂氏地道里截住,正着急如何脱身,九姝忽然对着他的脸吹了口气。好家伙,狐妖媚气,本就没有几个男子挡得住。公孙云杨毫无防备吸入一大口,当场差点就要对我行不臣不义之事。我挣扎了半天,九姝才慢悠悠一个手刀劈晕了他。
人是不构成威胁了,倒是将这么个壮实的男子拖出地道,快累掉我半条命。
“你别胡说八道,我又不滥情,哪来的爱?再说了,你爽到了,我也没感觉啊。最多……听听声音解解馋,”九姝大言不惭,“他这样俊俏,身体又好,你试试又如何?难不成还真要为羽幸生守节?”
我冷冰冰道:“你想的怕是若我失了身,羽幸生肯定会心生芥蒂吧?你这样拈酸吃醋,不择手段,说到底还是挺在乎他的嘛。”
“老娘算是看清楚了,你根本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这样潇洒不羁的妖,怎么会有个你这样三从四德的魂?”
我都习惯了,和这个狐妖要聊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说她喜欢羽幸生。我简直怀疑她其实是只鸭妖,嘴这么硬。
地上躺着的男人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往四周看了看,惊跳起身。
大概是觉得冷,他先伸手摸了把自己胸口,发现竟是裸露的,再一抬头——
眼前女子于那雪地里坐着,一盏纸灯倾倒在侧,泻出如水灯光,照亮她泪水濡湿的脸,哭得透红的鼻头,凌乱不堪的漆黑发丝,还有轻薄布料下若隐若现的玲珑曲线……
以及满地散落的衣衫……
“公孙将军,你为人臣子,怎么可对我……”我哽咽了一声,哭倒在地,“天啊啊啊呜呜呜呜呜!!!”
“这、这、这,”公孙云杨慌成了结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赶紧捡起地上衣服往我**的脊背和腿上罩,“娘娘,臣死罪,臣真的不知怎么了,一时鬼迷心窍……”
我打掉他的手,嗔道:“别碰我!不准再碰我!”
他只能赶紧收回手,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站了会儿,默默将自己的衣衫整理好,又去捡起旁边那跌破了的灯笼。
“娘娘,这寒冬夜实在太冷,在雪地里坐着,人是受不住的,不如咱们先找个落脚地儿,再说,”他咬了咬嘴唇,“臣知道离这不远处有一家客栈,要不先去那儿?”
我故意垂着头不回答。
告诉他真相有什么用?等他抓我回去给羽幸生谢罪么?不如让他跟自己一起上路,多个帮手。加上九姝记忆不全,带上个曾参与过石鳞原之战的故人,或许还能搞清楚一些当年事。
公孙云杨简直是公孙氏最正的一根苗子,完美继承家门刚正忠直的死脑筋,却还没学得公孙止拐骗少女的那一套。他恰至可娶妻之年,就被羽幸生拉拢去干事业,一门心思辅佐新君戍守山河。这样的人,或许有本事抵挡女色,但要应对如此复杂的男女纠葛,怕还是嫩了些。
男子焦虑的呼吸声在一片静谧中愈发清晰,我终于缓缓地扭回头,抬起一双泪眼凄凄地看着他:“可我的脚冻麻了,怕是走不了那样远。”
他的喉结起伏了一下,踌躇片刻后道:“娘娘若不嫌弃,还请让臣赎罪,背您走这一程。”
我心里巴不得,表面还是要装得不情不愿,就这样扭扭捏捏地爬上了他的背。
“公孙将军,”我趴在他耳边柔声细语,“如今你和我……我是再也不可能回去了,但你还要在朝为官,今夜的事,你放心,我拼死都不会让第三人知晓。”
他身体哆嗦了一下,半晌后鼻子里“嗯”了声。
这便是愿意与我同守秘密了。我满意地躲在他背上笑了笑,继续道:
“我答应过你,一出城就告诉你真相。其实当年,羽幸生带去苏照城治你母亲心病的那位高人,是狐仙娘娘。这狐仙娘娘答应替他办事,是有条件的。你娘未得道却有灵根,这样的人死前若一生夙愿得偿,心室里会生出一颗宝珠。狐妖娘娘与他的交换条件,便是取那颗宝珠。”
我已知道,九姝可借他人皮变换自己模样。她早些时候告诉我,梦离山玄冰洞里那些冰棺,都是狐妖世世代代用来存放人皮的。这也是为何,在我的梦里,她时男时女,见过的人记得的她都是不一样的身份与相貌。她也便是如此扮成老妪,去见了彼时病的迷迷糊糊的莲安夫人,令后者以为自己母亲魂魄前来与她和好,终于解了多年心结。
“你又是从何知道的这些?又为何突然会武功懂法术?”
“那狐仙娘娘,不知为何出现在我体内,能用我的身体,与我说话。我之所以逃出都城,就是受她所托,要去石鳞原寻她藏在那里的宝珠,找回她的肉身。再说我满门被斩,孩子也没了,对皇宫……也毫无留恋了。”
他沉默了一阵,犹豫地问:“方才……我与你……可是因为狐仙插手?”
我叹了口气:“你突然挟制我,拿着刀就扑上来要抹我脖子。狐仙娘娘惊恐之下慌乱之举,谁知酿成大错……”
“突然袭击,是我的错,”公孙云杨真是有担当的好男人,“我该信守承诺陪你出城后再问。你身体里那位狐仙……她既是我公孙氏恩人,我自然也不想为难于她。只是,若真相如此,为何当初圣上要瞒着我,让我因母亲尸身受损一事愤懑这么多年?”
若让人知道,自己复仇登基之路靠的都是一只女狐妖,那还有什么神秘感和威慑力?然而我也无意拆羽幸生的台,让他失去公孙氏的支持,便道:“狐仙娘娘身份岂能随意让外人知晓,羽幸生不过是信守承诺,遂其所愿罢了。”
两人说着,客栈已近在眼前。
我从他背上跳下来:“公孙将军,事已至此,不如你陪我去石鳞原吧。这一路着实害了你,我于心有愧。待狐仙娘娘寻回宝珠,找回肉身,你便可将我押回都城交给羽幸生,这样将功抵过,我也会说你是受我胁迫不得已而为之。这样……想来他也不会为难你吧。”
公孙云杨摇摇头:“我才有愧。你若愿意,我会护送你去石鳞原,事成之后,你要如何便如何,我一人回京请罪。我……我也想看看我娘的宝珠子。”
我脸上写满感动,无比诚挚地点了点头。神识里传来九姝傲慢一声:“呵,男人。”
到了客栈,俩人都累了,各人一间房睡下。
我刚阖上眼,就想起方才在棺材里看见的那张脸。
在梦离时,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阿娟躺在玄冰洞的冰棺里。现在我知道了,那冰棺是用来存放人皮的。若那些梦都是九姝过往的记忆,为何玄冰洞里会存着张和阿娟一模一样的人皮?
聂氏的孙媳妇晚香,怎么也和阿娟有着同一张脸?晚香有狐妖血统,那阿娟……
想叫醒九姝问问,但架不住睡意太浓,我终究还是在胡思乱想中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觉有人在轻抚我的手指,一下一下,持续而温柔。起先我还以为是在作梦,后来才发现是切切实实从手上传来的触觉。
“谁?!”我惊醒坐起,然后听见“啪嗒”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