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夏和易脑袋嗡一声,后背脑门儿全是汗,脑袋搬家已经搬了半截了,中间只靠一口气连着。
皇帝让你不必有顾忌,但你要敢说实话,甭管接什么,剩下半截脖子当场就没了。
问她是看不上宫里还是看不上皇帝?二选一,选哪个口舌都能落实了。天爷,她再是想胡诌,这下也实在是没咒念了,万岁爷就是想直接逼死她吧?
说实话,她对家里已经是失望透了,她不如大姐姐有本事,他们就拿她当傻子料理,
再待在京城,不论她预备嫁哪一家,皇帝都轻而易举能插一手。
外头天高海阔,不如山高水远的,将在外,再是皇帝也鞭长莫及。
横竖伸头缩头都是一死,不如搏一把大的,万一万岁爷脑子一抽圣心发作,恩许她逃出生天呢。
她壮起一百个胆子,颤着声儿,“回万岁爷,臣女心有所属,不愿嫁予他人,还望万岁爷成全。”
皇帝多想把她那颗不知死活的脑袋埋进茶吊子里涮一涮啊。
这趟回来,他头一件事就是给戴思安指了婚。这会儿他都打算好了,只要她胆敢说出戴思安的名字,他就罚她在奉天门外跪一宿,让冷风好好吹清醒她那颗轴得不开窍的朽木脑子。
皇帝带着点诱导的意味,“哦?是哪家的公子?你说出来,朕为你作主。”
夏和易脑中灵光一闪,一咬牙,有个名字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不敢瞒万岁爷,臣女仰慕武宁王风姿已久。”
两道英挺的剑眉此刻高高挑起,一字一顿,充满了不可思议,“武宁王?”
为什么?
谁来告诉他,怎么又冒出来一个武宁王?
①璴窝子:形容人过分老实。
-完-
第15章
◎坦白◎
做了太久皇帝,已经很久没有什么让他感觉棘手的事,或人了。
皇帝肯定,上辈子皇后是记得他的,不仅记得他,还不愿意亲近他,一看到他的人,一转头一个猛子就扎进湖里了。那毅然决然的模样,不上边疆为国捐躯真是可惜了了。
但是他现在没法开口问,她要是什么都不记得,这种耸人听闻的事可能会吓到她。
万一她记得,那就更严重了,按她上回那种豁出去就不要命的架势,难保会不会直接一头撞个抱柱,血溅乾清宫。
难,两面为难。
连皇帝也感觉到不上不下难以处置的难题,就应该丢给别人。他只管要结果,至于中间的过程如何曲折如何达成,那不是他应当考虑的。
于是皇帝冷笑起来,“让你进宫伺候太后,是命令,不是同你打商量。夏氏,你只能谢恩。”
“可您方才明明说——”夏和易吓得连不得正视天颜的规矩都忘了,吃惊地猛一抬起头,对上那张脸,心里实在没骨气也不合时宜地暗叹了一声漂亮,然后就更震惊了,啐自己欣赏美色也要分个场合啊!然后再狠狠咽下一百句大骗子,愤愤不平地把脑袋埋回去,语气也不大顺畅了,“君子有成人之美,求万岁爷成全。”
她要不是气急了、快憋屈疯了,绝对不敢这么迂回的、柔软的,戳万岁爷的肺管子。
万岁爷要不是气急了,也不会做出半夜召她入宫这么不合规矩的事,还掉份儿地用皇威威胁一个小姑娘。
两个气急败坏但又不能宣泄的人,制造出了无法解决的僵持局面。烛火被夜风吹得晃得摇摇欲熄,殿里一片死寂。
良久,带着骤凉寒意的声音,缓缓地,一字一锋芒地响起来。
“是谁给你的胆子,纵得你跟朕讨价还价?”
夏和易自幼长在煊煌公府里,分辨不出那样彻骨的寒意是不是杀意,但直觉知道,直觉能让她浑身汗毛都竖立起来。
是啊……今时不同往日,她不再是能跟万岁爷并驾的皇后了,就凭她今夜的举动,每一句话都能得个万死的下场。
夏和易把顶嘴的冲动全压了下去,她不是不能谨小慎微,但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事关终身,她真的说不了谎。
短短一刻,她将未来几十年都想过了一遭,不管万岁爷记不记得上辈子,她都已经把他惹火了,就算现在改口,万岁爷也必定不能待见她,她要是改口说愿意,被塞进某个犄角旮旯的宫殿里,或是被万岁爷记仇找机会处置了,或是一辈子见不到万岁爷直至孤寂老死,她都无所谓。
真正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只要迈进这高高宫墙,就得一辈子和夏家捆在一起,为夏家图谋,为夏家鞍前马后,连死都不能死得畅快,不能自缢,就算病死老死,也得在宜陵里争一块好地才能死。
光是想想,胸口就闷得要憋噎气儿了。
不敢反抗,也不能答应,只能装哑巴不吭声,决然往地上一磕,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厌世感,给人一种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错觉。
皇帝望着那颗脑袋,毛茸茸伏在地上的脑袋,不得不抬手扶了一下额头,手指触到的地方正在思考该怎样描绘她,总归没有一个是好词儿。顽固不化,冥顽不灵,犯上作乱,死有余辜。
皇帝感到困惑,他的皇后为什么是这种人?
过去三年,他的后位上坐的真的是面前这个人吗?为什么让他感觉如此陌生?他那位寡言少语进退有度的皇后是被荣康公府的湖水腌傻了吗?
夏和易快要颓然透顶了,静静趴着,等着铡刀什么时候真正落下来,喀嚓一下一了百了,大家都省了事儿。
一双重底的玄色黑舄走过来,停在她面前,也那么静静停着。
她忽然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上辈子在荣康公府成亲,手里牵着一头大花红绸,从红盖袱下顺着红绸看过去,也只能看见一双纤尘不染的玄色皂靴。还不知不觉地联想到,待除去盖袱,他从新房的摇曳烛光中看过来时,眼底那抹复杂的温情。
“夏和易。”万岁爷开口叫了她的闺名,声口里再没有刚才凛凛天威的恫吓,也没有故作礼贤下士的亲切,平直的询问显得尤为真切,“你为什么不愿意进宫?”
夏和易愣了下,为他突然收敛的锋芒。
也有一点因为,万岁爷百忙之中居然能分出闲心来打听她的闺名叫什么,本来就是一件很令人讶异的事。
其实说到底,她不愿意当皇后、不愿意进宫,和万岁爷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是一位好皇帝,是显而易见的。但他是不是一个好丈夫,她没有对比,不太好给出决断,至少万岁爷没有苛责过她,还愿意在其他小老婆面前维持她正妻的体面,外头很多老爷们儿都做不到,她对此很是感恩。
他好好说话,她也知进退好好说话,直起来再一拜下去,实话道:“不敢再瞒万岁爷,臣女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不愿为泾国公府驱使。”
她倒是很诚实,知道说不敢“再”瞒,没把自己再漏进坑里去,留小辫子给他抓。
皇帝顿了顿,问:“夏家待你不好?”
其实问的时候,他知道他们对他不好,只是没有想到竟然到了这个地步。所以她几次三番的毅然决然,都是因为泾国公府?
“不是。”
这个世道,没有了家世宗族,人又算得了什么呢?夏和易感觉到羞愧,她占尽了姓夏的便利,荣华富贵应有尽有,比外头大把吃不饱穿不暖的姑娘要好太多了,竟还好意思大吐苦水么。
脸上臊得红彤彤的,声音因底气不足而瓮瓮闷下去,“夏家待臣女极好,不曾短臣女吃穿用度,臣女的月例银子是阖府上下最多的……”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叹气,有些事情他们对她那么好,可是在很多事上,他们又让她那么失望。
唉,怎么说到月银了,夏和易料想万岁爷肯定不耐烦听她那几两银子的鸡毛,赶紧把话头拉回来,“一切因果……皆因臣女大逆不道而起,与夏家毫无干系,臣女无可辩驳,请万岁爷重罚。”
她知道,万岁爷重孝道重家法,听了她这番离经叛道的浑话,必然要狠狠叱责她了。
好吧,叱责可能都是天真的期盼,这下是真的要砍头了。
不管他记不记得,好赖夫妻一场,夏和易不想在他面前落得个面目丑陋的印象,就算可憎,也希望是适度可憎,她觉得多少要为自己辩解一下,“坦白说,如果家里人需要臣女挡箭,臣女必定眼睛都不眨。但是钝刀子慢慢磋磨一辈子,臣女实在是耗不起。”
皇帝没忍住冷冷嗤了声。
又挡箭,这人到底是有多喜欢挡箭,箭靶子转世投胎是吧。
夏和易听出那一声里的不屑,赶紧住了嘴。
皇帝修长的手指颇具节奏地点了点案面,“所以你才想嫁藩王。”
想远离京城,远离权力纷争的漩涡,还特特儿挑选了一个绝无翻身可能的藩王,主动成为被夏家放弃的弃子。
“是。”夏和易认得坦坦荡荡,横竖都剖心窝子了,能说一句是一句,不然等会儿到阎王爷面前,再多一句都说不成了。
皇帝长久沉默下去,忽然问道:“为什么是武宁王?”
其实没必要问的,但她刚才不假思索说心仪武宁王的话,多少让皇帝觉得自己看到了些生机勃勃的青碧色彩。
“是方才臣女脑子一热诨说的,一时实在没有想到更合适的人选了。”夏和易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赧然地咬了下唇,“全因臣女曾幸与武宁王爷有过一面之缘……”
她将在后院假山里偶遇落难武宁王的事全盘托出。
自己的胞兄,堂堂亲王,竟然被市井摊贩追到翻墙到大官宅院躲避,皇帝有一瞬间的失语。
如果没有上一世的经历,皇帝多半会觉得她真的是个极不知好歹的小人,但经过上一世,夏府居然为她说了戴思安那种人的亲,堂堂泾国公府,不需要再攀附权贵卖女求荣,那么唯一解释就是,他们对她压根儿就不在意。
他便觉得一切都有理可循了。想想也是因为当初做夫妻时不够关心她,没能察觉到她和夏家之间岌岌可危的联系。
一个新的难题摆在了皇帝面前。
她不愿意为夏家驱使,但嫔妃与母族,天生是一荣俱荣的关系。即便当初她贵为皇后,若是没有母家支撑,就算他再勉力周旋维护,她最后多半也只能落个废后的下场。
这下好了,刚从一个死胡同里解了结出来,又绕进了另一个死胡同里。
夏和易想的问题就要淳朴得多了,她就想知道她还死不死,什么时候死,能不能选个舒服一点的死法,以及死的时候能不能不祸及家人。
皇帝不威吓人了,夏和易不暗里使坏了,孤男寡女的,极端的愤怒渐渐散去,其他感官慢慢升上来,变得强烈。
所以到底还幸不幸呢?
在无限的困顿中,两个人都终于开始有闲心觉得,半夜会面,的确是个不太妥当的时机。
第16章
◎太后◎
幸了,就得把人留在宫里。
留在宫里,夏和易不愿意应酬夏家。
她不愿意,皇帝一瞧她摆出的那张随时预备慷慨就义的臭脸,就脑仁儿一阵一阵发紧。
简直是个死循环。
不过在夏和易看来,如果能侥幸不死,那她大半还是得留下的,即便万岁爷被她咋咋呼呼嚷嚷得失了兴致,也不能掉面子放她回去。万岁爷日理万机,愿意听她唠唠叨叨这么多,已经算是君子之风了。她的想法,对他来说,大概是不值一提的,全凭他的喜好作主。
还好,他们大眼儿瞪小眼儿的功夫,太后来了。
宫里传召了姑娘,必然是要通禀太后的。
按照太后原先的考量,她是属意夏大姑娘当皇后的。听说皇帝传召的是夏二,太后在震惊之余又感到了些许庆幸,这么没个由头的召人进来,绝不能许皇后之位,既这么正好,夏家姐妹都进宫,一个皇后一个嫔妃,自古娥皇女英成就风流佳话,只要皇帝喜欢,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夏和易是重臣之女,家世显赫,单冲这一点,皇帝要抬举人充后宫,太后就不会有异议。
只是这般深夜传召,实在是太不妥当。
嫔妃晋位份是有定律的,不是选秀进来的,就得先下懿旨,一顶软轿子抬进宫里,敬事房里上了牌子,才能侍寝。
若是皇帝想事先相看一番,也容易,由太后出面,请姑娘进宫来赏个花、赏个曲儿,到时候再安排个偶遇,一切不就都顺理成章了吗?
所以到底是什么十万火急的情况,非得摸黑把人姑娘当犯人似的押解进来呢?
当时太后听了底下人回禀,一时都懵了,想不明白,这还是她那个万事稳当的皇帝儿子吗?
事已至此,现在再去追究“当初”应当怎么做,已经没有意义了。横竖人已经进来了,只能考虑后续的事儿。
总之幸不幸的,得有个说法。问清楚了,接下来各有各的章程,才好一一处置起来。
太后原本打发了卜嬷嬷来,但等候回禀的时候坐立难安,觉得还是得自个儿走一趟,结果到了乾清宫,听说皇帝把御前人都清空了,和夏二姑娘单独待在正殿里。
太后眉角突突直跳,还是觉得太过了。正因为她知道皇帝不是那种好女色的人,才更觉得太过了。
繁衍皇嗣是天命正道,但在正殿里行事,那可真就太糊涂了!
陈和祥接了太后的眼神,立刻猫着腰上前戳在门口,顺着门缝往里放大了嗓门嗷嗷嚎,“禀万岁爷,太后娘娘到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里头现在是什么情况,万一画面比较弛魂宕魄,太后领着嬷嬷太监宫女的一大帮子人进去,扰了万岁爷龙精虎猛不太好,让未来嫔妃娘娘的贵体落了那么多双眼睛也不好。
只是里头应得很快。
皇帝说:“进来。”
而且语气还不大好。
太后匆匆跨进殿里,却发现眼前的场面,别说香艳,跟所有旖旎的词儿都沾不上边儿。
皇帝居高临下地负手立着,姑娘苦大仇深地伏地跪着,俩人一高一低,正斗得跟乌鸡眼儿似的。
不远处瘫着一块砸得缺了角的砚台,地砖上四溅的墨渍,还有正殿中央孤零零宛如拷问上刑似的玫瑰椅。
太后立在门口,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皇帝的尴尬是不显露在表面的,仍旧大义凛然地走过去,“夜半惊扰母亲,是儿子不孝。”
“倒也不是,人上了年纪觉也少了,睡不着正好起来走动走动,说来看看你……”太后七拐八绕的,憋着半天才说道正题,“这儿是在干什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