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那就还是说武宁王吧,料想能做的皇帝的人,还是稍微有点肚量的,总不至于为了这点面子就打杀了亲哥哥。幸好她是待嫁的年轻姑娘,朝秦暮楚什么的,传出去虽然对名声不太好,还算是有点儿资本。
皇帝的眉心越皱越紧,耐烦心耗尽了,“耷拉个脑袋念什么秧儿呢?说话。”
夏和易万念俱灰地埋下去,每个字都吐得毫无生气,“回万岁爷,臣女倾心武宁王,此生非武宁王不嫁,求万岁爷成全。”
人声立刻沉下去了,衬得雨声愈加大起来,打在院里的宽叶上,每个“噼啪”声都惊得心魂一颤。
夏和易依旧跪着,没抬头瞧不见皇帝的表情,只模糊看见他死死握着白玉茶盏的手,原本修长分明的漂亮手指,现在手指头攥得都快跟杯壁一个颜色了。
滔天怒火在一片死寂中静静发酵。夏和易预见到万丈肝火即将扑面而来,简直心力交瘁,脱了力,往下捺了嘴角,惨然道:“万岁爷,要不您干脆杖杀了臣女罢。”
她擦干净脖子长长伸出去,真心觉得大家伙儿都来个痛快的也行,一了百了,别折腾了,他要费心思蒙她,她要费思量不跳坑里还得变着方儿委婉拒绝,都太心累了。
可是她对黯淡前途无望的求死,落在皇帝眼里,成了对武宁王的求而不得,一个人得爱慕另一个人到什么地步,即便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也宁愿求死不愿委身他人。
他知道皇后是个轴得厉害的,只要认准了谁,就一往无前,就像第一世为他挡箭,就像上一世维护戴思安。
皇帝气得杯子往桌上一摔,磕出重重一声响,嗓音凉薄地挤出来,咬牙切齿的,“武宁王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宁死也要跟他?”
爷们儿手劲大,他大概是气得狠了,手背上青筋的线条爆出来,要是手上再用力一点,夏和易觉得那杯子就要碎在他手里了。
那杯子价值可不一般,是夏公爷珍藏的稀世藏品,别说待客了,连拿出来擦洗都要请先生算日子的。要不是今儿万岁爷亲临,潘氏肯定不会特特儿命人翻找出来。
算了,就算是为了救下夏公爷那套随时会碎的宝贝茶具,也不能把皇帝惹急了,夏和易琢磨了下,辗转着透出了几分向往的神情,“不光为着王爷,臣女还一直向往北地的旷阔,听说北地的天儿是京城见不到的高远,蓝瓦瓦的,连吸的气儿都比京城里敞亮。”
说完自我回味了一下,自觉表情和语气应该是都够娇憨的了,演得很成功。
她是看皇帝气得都快杀人了,想委婉点儿替他排解排解钢火,没想到那位爷丝毫不领情,反倒是像被提醒了什么一样,冷冰冰地哂了声,“要是武宁王当了皇帝,你也愿意跟他进宫?”
又开始胡说八道耍她玩儿了。照理说,禅位是国之大事,即便是帝王也不可随口胡诌,但夏和易是经历过上一世的人,皇帝在她跟前的信誉已经是无限等同于完全没有了。在上一世之前,要是有人跟她说皇帝会纡尊假扮成荣康公世子,戴着面罩当着一众权贵和命妇的面,哄着骗着她一道在荣康公夫妇面前拜堂成亲,她也绝不会信啊!
夏和易苦恼、困扰、不可思议,头发都难解地想要拔秃噜了,像是她头七都过了,他还要扒拉开她坟头的土,瞧瞧她最后一口气儿到底咽下去没有、最后一下腿儿到底蹬直了没有,太可怕了,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处心积虑到这种地步,明明做皇后的那一世见他每日被政务缠得分不开身,怎么现在能闲得发慌成这样?
她差点当场跟皇帝急眼,几乎要脱口而出“您别闹了成吗!多大的人了!有意思吗!”,是死咬着后牙槽才硬生生忍住了,往下顺了好几下气,才开口道:“臣女自幼执拗蠢钝,认定了一个人就不会撒手,此生非武宁王不嫁。王爷若是今天说愿意娶,臣女明日就愿意嫁。王爷若是不肯娶,臣女就静等着王爷回心转意的那一日。臣女一颗爱慕王爷的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纵使北地又何妨,更别说是进宫里,就算王爷将来要上刀山踏火海,臣女也永世相随。”
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抑扬顿挫的,都不带喘气儿,把皇帝说怔住了,把她自个儿也说懵了。以前没发现,原来她居然这么能瞎白活②的,要早有这种说瞎话也不眨眼的功力,对付后宫那些信口雌黄心口不一的嫔妃,还不是手到擒来。
连珠炮似的话带着一股郁气消散在空气中,这股郁气在她胸腔中憋了太久,终于借着说瞎话发泄出来,她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感到了一阵舒爽畅快。
可是她舒坦了,却把皇帝气得手抖,皇帝指着她一连说了几个“好”,冷笑道:“夏和易,朕即刻下旨,以夏家全家性命逼你嫁朕,你当如何!”
他算看清楚了,夏家对她不仁,她对夏家的不义却是有底线的,把二选一的抉择扔在她面前,她到底还是会退缩。
以这种手段对待一个小姑娘,皇帝自觉不耻,但是闹到如今,已经不是他们夫妻俩间的事儿了,是两个郁郁的人挺着脖子争一口气,非要把对方拉下来,冷眼看着对方痛哭流涕磕头认错,才能狠狠出一口三世以来堆积压抑的恶气。
话说到这里,夏和易更没什么怕的了,她气也出了,又是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虽跪着,却高高仰起头,直直瞪着他,浅表的谦卑只包含在语境里,“臣女有罪,辜负万岁爷赏识,身无所长无以为报,只能以一死报效您的恩情。”
“你放肆!”皇帝气得怒声高喝。
她这是认罪吗?她这是威胁!是犯上!罪大恶极,应该拉到菜市口砍头,不,简直该满门抄斩!
皇帝见过太多口口声声喊着要以死明志的人,但每当他真命人将一杯鸩酒端到面前,刚才还坦坦嚎着“天地良心”的孤傲君子,立马就屁滚尿流蹿起来不死了。
可他这回不能借势拿假鸩酒来试她,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她真的豁得出去,她脑袋里只有一根筋,是个说死就敢死的二愣子。
至少她表里一致。
这大概是她全身上下唯一可以称道的优点。
“混账!”
不能真处死这个狂妄的人,连吓唬都不能吓。皇帝越想越气,抬手一摔,“仓郎”的脆响声砸在墙壁上,瓷白四溅,夏公爷千金求来的茶盏终于碎了。
夏和易为这一声响猝然惊醒。
她徐徐开始感到后怕、感到懊悔,她本人是不怕死,但她不嫁皇帝的初衷,是为了让一切回归正途,大姐姐当上皇后,托着夏家往高处走,可现在她为了不嫁而如此开罪万岁爷,俩人急得都快掐起来了,要是万岁爷盛怒之下迁怒泾国公府,那她岂不是本末倒置?
可是眼下气氛已经僵到滴水成冰,怕是道歉认罪也轻易下不来台。夏和易努力调整了心绪,挤出一个笑脸来,尴尬地抬手鼓了鼓掌,“不愧是价值连城的白玉盏,连碎裂的声音都这么清脆。”她放柔了声调,用崇拜的眼神望着地上曾经价值连城的碎渣,“万岁爷,您扔得真好,准头真准,不亏是您,英姿飒爽。”
甩咧子甩到一半,对面突然撂挑子了,她拉了胯,皇帝的泼天震怒一下没了对手,“夏氏,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毕竟是做过皇后的人,肚里有能收能放的胸襟,夏和易谄笑着,抬出从前讨好太后的架势,“万岁爷,您消消气,臣女微贱之人,您脚踩着都嫌硌了龙足,万死不足惜的人儿,不配让您动怒。”
皇帝听不得她贬低自己,他们夫妻一体,她骂她,可不是捎带上连他也一起骂了,顿时寒了脸,“你少在朕面前糟改③自个儿。”
夏和易顺势踩着台阶下去,伏首做感恩状,“谢万岁爷开恩。”
这时门上传来“笃笃”两声轻轻的敲门声,很轻很轻,几乎不可查觉。
夏和易猜是府里的丫鬟,早前摔了茶盏的声儿传出去,潘氏大约是听屋里静下来了,才敢遣人进来收拾残局。
皇帝肃着脸掸了掸长袍,“进来。”
“是。”有人轻声应了声,门支开一条线,雨天的冷气一马当先从缝隙里钻进来,后面是夏凤鸣低头垂着眉眼,双手稳稳端着托盘进来了。
第21章
◎信与不信◎
夏凤鸣走进来,轻轻将托盘置在案上,规矩做得足,连声响儿都没有,低着头跪下去,带进的清冷水气里混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香气伴着水汽弥漫,中和了些,不太浓郁,并不算惹人厌烦。
“臣女夏氏,恭请万岁爷圣安。”
人都跪在眼前了,皇帝赏脸垂眸瞥了一眼。两位同宗同源的姑娘,虽然是同父同母的亲姊妹,实际长得还是极不同的,姐姐是一张大气温顺的脸,整个人都往外散发着柔情端方的气息。
至于皇后……他调过视线瞧过去,皇后挺着腰板儿跪在地上,刚生过一场大气,眼里亮着熠熠的光,脸颊的红晕还没来得及消散,红棠棠的,看着就是个弄鬼掉猴的。
皇帝冷冷一嗤,上下左右看遍了,想挑个夸处,充其量是个会喘气儿的真人罢了。
夏凤鸣朝皇帝跪拜下去,一身的月牙色缎裳如月下流水,“请万岁爷息怒。二妹妹是家里娇养着长大的,自幼骄纵,倘或是一时嘴快惹了万岁爷圣心不虞,万岁爷大人有大量,求您宽恕二妹妹的无心之过。”
磕头是真真切切磕在地砖上,微蹙的眉心,抿起的嘴角,是个真心为妹妹担忧的姐姐。
那个温软拜下去的婀娜身形,让皇帝想起从前,皇后尚缠绵病榻,夏文康就以侍疾的名义送了这位妻姐进宫,彼时她已嫁了人,不像现在还端着闺阁姑娘的娇羞。
那一日,他御门听完政,去坤宁宫看皇后,皇后那会儿已经喂不进药了,汤药顺着紧闭的唇尽数流淌上玉枕,满床榻都是熏人的药苦味。
皇后的这位大姐姐悲恸饮泣,扶着额从榻边站起来,哭晕了,天旋地转,脚下一拌蒜,眼前花着就照他怀里扑。
皇帝微微皱了皱眉。
夏和易在一旁侧头看着,也觉得大姐姐确实跪得有点近了,近到往前一伏的幅度再大些,张开双臂就能将万岁爷的膝头拥进柔软的美人乡中。
称意到底是不算太称意的,不过还好这是夏和易当皇后时唯一一宗拎得清的,大户人家的爷们儿尚且三妻四妾呢,她的丈夫是皇帝,绝不能生出独霸的心思,从前各种花样活儿卖弄攀亲近的宫妃不计其数,眼下多大姐姐一个也不多。
话说回来,她费心筹谋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让一切回到正轨,由大姐姐进宫伴万岁爷左右,与夏家一荣俱荣,往后她卸了担子,就能自个儿海阔天空任鸟飞么!
夏和易一直盯着夏凤鸣的一举一动,没留心到皇帝正准备格开大姐姐的动作。
她毫不犹豫地往前膝行一段,当仁不让地对皇帝引荐道:“万岁爷,这位是臣女的大姐姐,名唤凤鸣,生于庆武十六年,属羊——”
说着说着她一抬头,对上的是皇帝不加掩饰的骇人微笑,“夏氏,你再多说一个字,朕就差人缝上你的嘴。”
“噢……”
夏和易一滞,默默退回了墙边,小心翼翼地捂住了两片劫后余生的嘴唇。
皇帝对任何人瞧着大面儿上都是和颜悦色的,他很家常式地对夏凤鸣问道:“你是夏文康的大姑娘?”
夏凤鸣是头一回面圣,原也没料到万岁爷竟然如此亲善,心头大喜,压了压向上的唇角,“正是。”
夏和易伤情地吸了吸鼻子,发觉那狗脑子似乎只有在对待她的时候是张牙舞爪的。
皇帝温声对夏凤鸣道:“起来罢。她是她,你是你,你不必为她求情。”
末了瞥夏和易一眼。
夏和易莫名接到皇帝的一记眼刀,匪夷所思,果真是同人不同命,大姐姐不愧是大姐姐,能得青睐的,从第一回 就能得到他儒雅和善的对待。
皇帝叫了潘氏进来,领了丫鬟将地上的茶盏的碎渣清理干净,屋里重新一团和气起来。
皇帝却说要告辞了,“今日朕打扰太久,这便回宫里去了。”
潘氏愕然,急忙挽留道:“外头雨势正大,府里刚命人备下薄宴,一应按家常的口味预备,自然是比不上宫里的御膳,清粥小菜,如蒙万岁爷不嫌弃,偶尔换个吃口尝尝新鲜也是好的。”
皇帝说不必了,起身便往外去,陈和祥早撑了伞在门口候着。
后面一行人赶紧追上,雨伞排出一溜伞花儿,雨打在伞面上噼噼啪啪的,砸在青石上的雨点溅至小半人那么高。
走到花厅前的小园子里,临近前院了,树叶被大风吹得哗哗作响,皇帝放慢脚步,似不经意地对潘氏说:“夫人可知,闲杂人等不经传召,不得面圣。朕今日微服,可以不做计较,只是倘若日后消息传出去,怕有心人要拿泾国公家风不谨做文章。”
潘氏猛地一下顿住,脸色先是瞬间苍白,复臊得通红,咬着唇跪下去,“万岁爷教训得是。”
皇帝点点头,再转身对夏凤鸣道:“公府不比外头,素来没有闺中姑娘出来待客的道理,难不成夏文康平时不是这么教导你们的?”
夏凤鸣原还在想是不是入了万岁爷的青眼,这下如遭当头棒喝,忙跟着跪下来,“臣女是怕二妹妹不知轻重闯了祸,一时心急,才这般莽撞行事,求万岁爷恕罪。”
“起来罢,以后行事审慎些,别再丢了公府的脸面就是了。”皇帝语气淡淡的,带了人负手离去。
他措辞不重,神态甚至谈得上是温和,但一字一字都重重敲打在脸上,当家夫人没掌好家,闺阁姑娘不知避讳,每一句都狠戳心窝子正中,杀人不见血。
潘氏平素打交道的都是各家夫人小姐,手段再厉害也只厉害在宅院和贵胄交际场里,夏凤鸣虽然是按皇后培养的,到底年纪还小,都鲜少有与凛然皇威打交道的机会,那种扑面而来的压抑感让人慌得眼睛都红了,裙摆被青砖上的雨水打湿也顾不上。
说来也不能怪别人,自打夏凤鸣被太后传召了一次,可只是在仁寿宫里陪太后赏了两个时辰南戏,连万岁爷的影子都没见着。太后没直说喜不喜欢孩子,赏赐大手笔给了一箩筐,料想总归得是满意的,但放人回来之后就再没有下文了。
家里实在是着急,一时糊涂,刚才就让夏凤鸣借着收拾的档口进去了,想着说不图旁的,就是简单在万岁爷跟前混个眼熟也好啊。
大婚当前,让姑娘露个脸,这点子小心思,其实真要细说起来,也没什么大妨碍的。只是没想到会被万岁爷当面揭开,还不轻不重地敲打了几句,显然是开罪他老人家了,这下问题就大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