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老是你——胖咪子
时间:2022-03-22 06:55:59

  那一身干净的燕尾青色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
  “夏和易。”
  夏和易看潘氏一眼,潘氏正慌乱着,眼神乱飘着应允了她。
  她从春翠手里接过伞,自个儿撑着追上去,死死抿住嘴,对皇帝“唔唔。”
  皇帝匪夷地横她一眼,“你哑巴了?”
  夏和易继续“唔唔唔”地比划,先指了指自己的嘴,再做了个穿针引线的动作。
  细嫩白净的手腕子从袖口溜出来,在净透的雨线前,像海浪一样灵活游过去。
  皇帝想起来了,刚才皇后又像生意人的介绍口儿一样引荐她姐姐,他一气之下,像八岁小子一样威胁她,说要缝她的嘴。
  想起来实在是头疼且尴尬,他只能端着架子从一而终地冷冷道:“朕法外开恩,不缝你嘴,给朕说话。”
  夏和易把骂他的话全都压在心底,屈了屈膝,“臣女听万岁爷示下。”
  皇帝面对她很少有和颜悦色的时候,板着脸,寒了眉,凛了嗓,居高砸了一封最后通牒下来,“朕最后问你一次,朕自请降封藩王,就藩北地,你愿不愿意随朕去?”
  一而再再而三,就是耍猴,猴儿也是会累的呀。
  夏和易垂头丧气,肩耷拉下去,连头顶都矮了一截,自暴自弃地,“万岁爷,您就别再骗我了。”
  一旁撑伞的陈和祥吓得嘴唇都变白了,这姑娘得是什么样的牛胆,才能让她连“我”这种自称都出来了,一时都闹不明白是该高看她还是打死她。
  瞧着万岁爷竟然没发火,就更古怪了。
  皇帝盯着她垂下去的脑袋顶,冷笑了一下,这回确认了,她八成是记得从前的,要不是做过几年和他并肩的皇后,下意识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没有那么遥远,她不可能有那么大胆子一直和他对着掐。
  那就给她一颗定心丸罢。她不吃,就掰开她的嘴,硬塞也要塞进去。
  皇帝说:“朕不日将内禅皇位,等昭告天下那日,你就信了?”
  夏和易唰一下抬头,目光……却不是惊喜,而是无比惊悚地瞪着他,声口都拔高尖儿了,“您光骗我还不足意,就别连带着糊弄天下臣民了罢?这么大的事儿,您不是成了烽火戏诸侯的昏……”
  她在皇帝骤然凌厉的目光中及时收住嘴,把那个昏君的“君”字咽了回去,假装这个大逆不道的词从未存在过,“臣女的意思是,此举有碍您的贤名。回头闹完了要解释起来,不好看相。”
  皇帝有点无可奈何了,看着她。
  所以皇后不肯再信任他,也是有情可原,他上辈子装荣康公世子,烽火点多了,再是傻得冒青烟的诸侯也不会信了,皇后如今是十年怕井绳,就连昭告天下也充当不了她的定心丸,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只要与他相关,在她眼里就都是一场骗局。
  皇帝习惯了运筹帷幄,头一回觉得有哪件事能够让他感到如此无力,摇了摇头,不再看她,朝后随意地挥了挥手,“回去罢……你回去罢……”
  夏和易屈了膝,目送皇帝出了角门往前院去,耳畔还萦绕着他转身离去之前叹的那口气,叹得很是有些心力交瘁的意味。
 
 
第22章 
  ◎你是不是脑子不大好◎
  仁寿宫的偏殿里,幔帐垂得昏暗,药香浓郁,太后歪在西边的高榻上,紧闭着眼,头上围着厚厚的抹额。
  有宫女子坐在一旁,手指一圈一圈轻轻替她揉着太阳穴。
  卜嬷嬷叉着手过来,小心翼翼地低声通传道:“娘娘,王爷到了,在暖阁里候着哪。”
  太后浅浅“哦”了声,抬起手,卜嬷嬷赶紧上前搀起胳膊,大宫女搀起另一边,太后撑着两个人坐起来,眉蹙得更紧,眉心紧蹙成了一朵花,眼望着栽绒地毯沉沉叹了口气,“他也来了?”
  卜嬷嬷伺候太后披上黄衣大衫,小心道是,“万岁爷跪在抱厦底下,不得您召见,说是不敢进来。”
  太后抬手的动作一顿,语气眨眼间硬起来,“让他别跪了,再跪我也不见他。”
  回望她这一辈子,蒙上苍眷顾,出身高贵,嫁作国母,一气儿得了一双嫡儿子,大半辈子都能算是顺风顺水,偏这两个儿子,让人操碎了心。
  老二其实也不算太差,先帝爷留下的苗儿,地肥了,苗再孬也不至于孬到脚底心去,只是老三风头太盛,老二明明是双伴儿里的兄长,处处被弟弟压一头,日子久了,心思走窄了些,先帝大丧那会儿,竟然妄图篡改诏书,可惜是个瞻前不顾后的性子,被她及时发现,在事态不可挽回之前着手处置了。
  皇帝那会儿还没有现在说一不二的雷霆手段,事情没有闹开,她求情了,他也就忍了,把人一贬贬到荒草不生的北地去,只当没有发生过。
  孩子都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团肉,太后哪能舍得放老二去那么远的地界儿吃苦,可是身在帝王之家,他又错得厉害,她再是不忍也没有办法。
  比起令人操心的二哥儿,三哥儿一向是最叫人省心的一个,连幼时懵懂的年岁都比常人短,别的兄弟姐妹还在奶妈子和看妈跟前闹着要上御花园用绷弓子打鸟窝的年纪,三哥儿就板着严肃的小脸儿,知道身份、晓得责任,不用人催就风雨无阻上南斋里读书,到了放课的时辰,那些宗室子弟一窝蜂冲出门瞎玩儿,只有三哥儿回回都主动留下来,请求太傅再多讲一会儿。他聪颖、克制、富有责任心,任谁见了都赞不绝口。
  太后想不明白,那么早慧的一个孩子,那么让人放心的一个孩子,怎么能乍么实的丢下一个最大的烂摊子呢?
  他说的那个离奇的故事,什么轮回什么三世的,太后听了,觉得荒谬至极。可如果故事是假的,她想不到还有什么旁的原因,能让他荒唐得连皇帝也不做了。
  那天在高皇帝的神龛前,戳灯灭了,海灯散着时明时暗的光,太后苦口婆心地劝他,“即便你说的故事都是真的。我瞧着那夏家姑娘是漂亮,倒也没有到天姿国色的地步,你是帝王之尊,三宫六院,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三年一茬的选秀,咱们改成一年一回,将来你想纳哪个进宫、想抬举哪个,全凭你的心意,好不好?”
  兴许是因为皇帝天生持重,从来不叫她忧心,所以娘俩几乎从来没有像今日一般交心的、心对心的交谈,在太后眼里,她的皇帝是从出生就没有如此感性的一面,因此她不可思议地听皇帝说道:“朕生在帝王之家,所见所感,人人都是一式一样的嘴脸,都覆着同样的面具。母亲,她是朕这三世以来,唯一见过的一个不同的人。”
  他的意思,太后听懂了,她一个字也不认同,在她看来,还是年轻孩子动了情愫一时冲动。但谁都是从少年时过来的,太后明白现在不能硬怼,越是强硬,他反心越重,于是规劝也委婉着来,“好,那就让她跟你,宫里有的是大把手段让她进来,你要实在愿意,立她为后也不是不行。是她求都求不来的荣耀,也是夏家求都求不来的荣耀,夏文康还要领着全家老小进宫磕头谢恩的。咱们犯不着连皇位都搭进去,啊?”
  皇帝沉默了,沉默了很久,才重新抬起头,直面向她,言辞恳切,“这皇帝,朕已做了足足两世,母亲可曾想过,皇位对朕早已没有意义。朕蒙皇父恩宠,自幼便立为储君,从生到死,两世都困在这禁宫之中,连出宫上四九城转转的机会都屈指可数。江山尽在朕手中,可朕手中只有一张薄薄的堪舆。母亲,朕也想见一见外面的世界。”
  太后惊讶地退了一步,撑在宝椅的椅背上。
  皇帝跪在地上,仰面望着她,她看见他眼底压抑着的向往。太后恍惚忆起他小时候,小胳膊小腿儿的,可爱极了。都是孩子,他在南斋里跟着太傅摇头晃脑读书,困顿时是否也曾偷偷从支窗的缝隙望出去,羡慕地看着外头那些尽情撒欢儿的宗室兄弟?
  太后不再强硬,连声调都变得有些低喃,“怎么不能出去?你忘了还有秋狩呢?你要是想,过几年南巡也成啊……”
  可是她望着皇帝的眼睛,忽然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打小懂事,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层,身为母亲,竟然从来没有关心过,他是不是有这样不理性的渴求。
  但天家亲情缘淡,另一端的矛盾更在煎熬着太后。他身为皇子,出生就肩负着责任,怎么能够凭一己私欲说放手就放手?外头有多少人为了皇位杀得不顾一切,而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他,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旁人几辈子都图谋不到的东西,为什么他还不足意?
  太后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顺从他的心意,是她作为太后的失职,可是她也无法否认自己作为母亲的失职。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皇帝独自在奉先殿对着高皇帝的神龛跪了一夜。
  “娘娘?”卜嬷嬷唤回了太后的神思,手上搭着两对珠排环,正等候着太后挑选。
  太后疲乏地挥了挥手,“都走罢,让他们兄弟都走罢。多事之秋,他们有什么要商议的,商议完了再来罢。”
  卜嬷嬷道是,放下珠排环,倒退出去,到抱厦底下,朝皇帝轻轻摇了摇头。
  太后还在气头上,不肯见他。皇帝是意料之内,没有起身,就那么跪着问道:“母亲今天胃口怎么样?可进了些什么?”
  卜嬷嬷忧愁地一一照实回禀,“娘娘说胃口不佳,早晨起来勉强进了些杂豆粥,还有您让人送来的藏粢糕饵,略用了几口。”
  皇帝皱了皱眉,“可曾传过太医?当值的是谁?怎么说的?”
  卜嬷嬷忙道:“前头差富荣去太医院了,这会子该请回来了。”
  皇帝跪着,卜嬷嬷站着,站得真真是战战兢兢。
  卜嬷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奉先殿拌嘴的那回,母子俩将底下人全都赶了出去,不知道在次间里说了些什么,又是高喝又是摔灯的,太后出来就气得犯了头风,料想是闹得不愉快了。
  可再有什么不愉快,万岁爷可是堂堂一国之君啊,就那么硬生生在外头跪着,雨势磅礴,太监们围了一圈打伞也难免有顾此失彼的地方,瞧着衣裳都湿了几处,洇得比旁处颜色深。
  皇帝是卜嬷嬷从小看到大的,感情自然比旁人深。卜嬷嬷何时见过万岁爷受过这样委屈,一叠声劝道:“万岁爷,您先回去罢,娘娘说了,一应事宜让您同二王爷先行商议。”
  皇帝怔了怔,“母亲这么说?”
  太后突然的松口,是令他始料未及的。
  一直等太医来,替太后请了平安脉,开了几帖安神舒气的药剂,皇帝再三确认过太后的身子一应都好,才回了乾清宫里。
  江山易主,正殿里站的都是早已致仕了的老人儿,在先帝太后那一辈德高望重的宗室,才有资格参与这件大事的谋划。
  老大人们戳在那儿,全都是一脸茫然,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是刚刚猝不及防从钓鱼下棋吹箫听小曲儿的地方被请进宫来的,再一听,竟然是这样改天换日的大事,震悚之余心思迅速开始活络。
  他们人是早离了朝堂,可身后的家族子孙却没有,一把年纪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大人们,依旧在花团锦簇的虚假和善间你争我夺兵不血刃。
  他们谈事,皇帝鲜少插话,这一切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他静静看着他们打机锋,有点想不明白,他这一刻所图的,并非是对皇后本人的执念,从最初的筹谋开始,是为了弥补皇后不假,可后来一路见机行事到现在,到底执念变成了什么,他已经分辨不清了。
  古往今来,内禅皇帝多半都是封个太上皇,继续荣养在宫里。但皇帝出人意表,万分笃定地说:“朕自请降封武宁王,就藩北地。”
  老大人们面面相觑,就算是万岁爷厌倦了泼天权势,一时想不开就想过点闲云野鹤的日子,那也不至于用赐过别人的封号啊,又不是子袭父爵,这也太奇怪了。
  兄弟俩是双伴儿,哪怕面不合心不合,到底还剩一点儿心有灵犀,武宁王吊儿郎当地倚在窗畔,鬼使神差地探长了脖子狐疑问道:“那您是不是还要继承我在北地的藩府?”
  “对。”皇帝面色自然地颔首。
  武宁王按耐几下,终于忍不住了,大胆问出了一个盘踞心中好几日的疑问,“老三,你是不是操劳过度了所以脑子不大好?虽然你死了我会很高兴,但看在母后的份上,你还是不要讳疾忌医,有病早点治。”
  武宁王这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把众位老大人们都噎得个倒吸气。
  皇帝久久望着武宁王,有种无语凝噎的颓唐感,发觉武宁王要是和皇后真凑成一对儿了,两个糊涂蛋子面对面,每天稀里糊涂满口没一句利索话,江山迟早要败在他俩手里。
  他没有搭理武宁王的胡扯,只说:“朕唯有一个要求。”
  武宁王暗自琢磨了一下,老三都把髹金雕龙木椅让出来了,如果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请求,他觉得他还是能适当考虑满足一下的,“你说罢,我考虑考虑。”
  皇帝面色清冷,像是事不关己,“在朕离开京城之前,不要昭告天下。”
  老大人们抢先失声喊了起来,“于祖制不合——”
  皇帝是内禅,不是驾崩,需由太后下了懿旨,要前后两任君主共告太庙,还要——
  皇帝了打断他们的思绪,“朕坐都坐实了这昏君,还能在意什么祖制朝纲。”
  一群老大人呼啦啦都跪下去了,大呼“万万不可啊!”“圣上请三思!”
  胳膊一上一下的挥动,像掀起的浪。
  武宁王被前仆后继的老头儿挤开了,倒像是唯一一个局外人。
  虽然那把交椅即将要由他来坐了,但在满屋子的人眼里,他们认可的帝王还是老三。
  想想还觉着有点窝囊,他的这个皇位,是老三主动让出来的,要是老三哪天改了主意,大半用兵的将领都听他驱策,再想打回来也是轻而易举。
  心里不痛快,武宁王龇着牙花儿威胁道:“既然要走,就早点走,晚了就未必走得了了,你懂我意思罢?”
  皇帝盯着武宁王,眉心又是一突,连威胁都那么直白的人,把皇位交到他手上,或许真的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哥俩儿当然还有别的兄弟,都不是从太后肚子里出来的,不是正统的嫡皇子,且对太后的地位有妨碍,故皇帝不曾犹豫,还是选了这个不如何靠谱的兄长。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自己做的决定,闭着眼睛也要承受后果,就且糊涂着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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