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揭裘沉默了一阵。
“既是一家人,”他坦然自若地吐出歪理邪说,急切想要模仿什么人,又或者贯彻怎样的理念。即便实质是自我毁灭,他也想要变成自己以外的某种东西,“纵然知道对方有所图谋,却仍旧愚不可及地相信……这才是人不是么?”
玉揭裘下了山。
朔日夜,江兮缈又一轮病发,心中不安,啼哭不已。鼎湖几个弟子与师长正聚在江兮缈卧房里外,焦头烂额,担忧她的安危。
忽然有人惊呼一声。
宣窗外有脸尖、两耳、四条腿、阔尾的影子漂浮而过。
滚烫的心消失不见了。
就像什么在从心中剥离一般,小狐狸感觉到了很多很多的疲倦,堆积如山,如同干燥的书卷。胸前的伤口很快便愈合,但她明确地感觉到,有些东西弥补不上了,消失了。这很好,令她感到很安心。
她好像这样才完整了。
因为痛苦早就该失去了。
小狐狸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自己。
心境当中,有个声音在耳边聒噪,先是叫了她的名字,随即说:“你瞧瞧自己的样子。这不,你也跟我那时候一样的。”
原来是涂纱。
小狐狸并不想理睬她,她却一直叨叨个不停。
突然间,差不多是出于本能,小狐狸一手攥住她的脖子,不容分说,将她撕成了碎片。涂纱愣住了,像没料到似的,血四处飞舞着。小狐狸将涂纱塞进嘴里,生吞她的肉。
涂纱的脑袋和躯干被分开了,可她还在说话。她笑着说:“真好,你会变得六亲不认的,你会变得无聊起来的。你会变得跟我一样坏,不……你比我还坏。”
小狐狸不在乎她的嘲讽,只蹲着身,专心致志吃她。
她把涂纱的骨头和肉一起嚼碎,咽下去,内脏也用手指勾起来,伸出舌头接住血,然后一口气吞掉。剩下脑袋,便用力砸到地上,俯身用嘴去吸食脑浆。
小狐狸的心毫无知觉。
可胸腔中即将消散的温度却驱使着她。
失了心的异样,蛊虫发作的痛楚,记忆在循环往复地起伏不定。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这时候想起来,那么遥远的过去。
她曾见过稗巴的世子殿下。
他罕见不在行宫,去向父王请安。似乎,似乎是有那么回事。她不记得他的长相了,只记得是个孩子。她还是王妃,华美到像一盘玫瑰花瓣榨出来的油,满到溢出来。她那时候很爱笑,和如今一样,笑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她忘记他的回答了,只是说:“成日愁眉苦脸,谁见了都会觉着晦气。要讨人喜欢,便多笑一笑吧。”
光凭她禽兽的忘性,她怎么可能记得起来呢?
后来她那么多次腹诽心谤,亦或骂他装模作样。原是她教他的。
多笑一笑吧。
眼泪坠落时,起初,她没有觉察那是什么。
好可怜,又可恨。
可悲极了。
泪水从眼眶中大颗大颗滴落。在心最后的战栗当中,她俯下身,已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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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小玉是想逼她走的,不甘心于她会去找小荆,但是他是想要逼她走的,大猪蹄子有话好好说不行嘛,磨磨唧唧扭扭歪歪】
【弥天大谎是什么呀,我忘记了,也不记得是在前面的哪里了】
【现在就是一整个大憋气等虐玉某人、顺带把他宗门这些狗屁也一起虐了吧!!!】
【小玉还是不信小胡是真的喜欢他,可能心里隐隐约约也是有一点感觉的吧,但是不敢笃定,因为怕输,唉】
【今天可以早点更吗?实在是太想看了!】
【这章有一点没看懂,小狐狸虽然挖了心,但江兮缈是并没有用上?】
【今天会更新吗?】
【看得我嗷嗷大哭】
【玉扒皮已经混乱了,还是在逼自己不相信小狐狸喜欢他,但喜不喜欢相不相信无所谓,他有能力留下她,原本想着将她作为灵宠永远圈养在身边,甚至替她找到了爹爹,却没想到这个所谓的爹爹是个阴险恶毒自私满口谎言的小人,让原本就混乱的他彻底释放了心底蠢蠢欲动的黑暗。虽然不想承认,明明是想对她好,怎么变得越来越坏了呢?
而另一边身边的人却在逼小狐狸挖心救人,他欺骗了所有人,他喜欢的是江师姐,他没有理由不献出这颗狐狸心,这只是一只灵宠,哪有心爱的人重要?所以他去逼小狐狸逃走了,这次他愿意放她走,让她承认喜欢他只是谎言,让她不必献出那颗狐狸心。但他没想到她愿意挖,所以喜欢不是假的?但她的喜欢现在如同这颗心一样被丢弃在雨中,喜欢他的那颗心被丢弃了,他不相信的她的喜欢被丢弃了,被小狐狸丢弃了,也被他自己丢弃了。】
【吓死我了。我以为这就完结了。心想着不是有版he吗?结果be的噩梦还没园区,蹲坑的噩梦来了。这也太浅了吧。呜呜呜呜呜呜】
【写的太好了,看得好生气又好难过,小央,我滴超人】
【玉有爱,却又不会爱。真难过。】
【撒花】
【太难过了】
【玉揭裘总是猜不到人心啊,这几章基本都是好心干坏事。】
-完-
第36章 、走马灯 前篇
◎——生死离别,量子力学。◎
斑窦与崖添交界的大江上淤积着湖。
雾气似野马驰骋奔腾, 仿佛美人面隔着垂帷的斗笠。水域一望无垠,周遭没有同行的小舟,寂静无声, 令人心生遭天地遗弃的荒凉。
法阵回旋,刀枪无情, 靠岸便是天罗地网。
寿命禄联络人马, 守株待兔于此。船坞里撑出两只船,静静靠近了湖中央那一叶小舟。
寿独自前去,进船屋时, 那人已等在里面了。
玉揭裘靠在一侧的坐席上,侧过头,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日光落下来, 那里是波光粼粼的水面。
那是一副令人不安的光景。
没有阵法, 没有外人, 连杀气也没有。玉揭裘如以往一般扶着剑, 相反, 剑被解到一边。
寿不急于坐下。
她问:“现今如何称呼?”
他没有回过头, 只是说:“都行。”
“那就‘玉揭裘’吧。”她镇定自若地说完, 坐到他对面的座位上。
眼前的少年与当年的稚童判若两人,至今她仍记得那场晚宴。如画的仕女载歌载舞, 琴瑟嘈切震荡, 大学士正与王谈笑风生,突如其来, 捂住胸前, 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挣扎良久, 终究血溅三尺。
而在他难捱临终的同时, 许多亲信大臣也都纷纷作吊诡状。连带着她自己也身体不适,呕出一口黑血。板上钉钉要成为驸马的武状元更是不省人事。
年仅八岁的世子出现在大殿门外。
左手持市井间孩童引以为玩具的九连环,右手拿一柄短刀。
他冲被他下毒的大人们露出笑容。
那一夜死伤惨重。
没有缘由,不知为何,寿就是觉察到了,或许没必要藏着掖着。因此她直截开了口:“岸上布了三千鬼兵。还混了斑窦跟崖添的人,估计是想来探探风向,好坐收渔翁之利……我们是来杀你的。”
玉揭裘一动不动。
他的平静彰明较著,透着置身事外般的荒谬。
这反而令寿陷入了偌大的迷惘。
她感觉到双手在战栗,追忆起身居高位时的荣光,以及听闻母国覆灭的时候。她有很多仇恨,并不知道向谁倾泻,但仔细想来,曾经的日子是多么无忧无虑,噩兆般伫立在梦魇起点的正是他无疑。
但是。
寿起身,一握紧,带玄文的布帛便刺向他咽喉。
湖面的波纹宛如鲤鱼熠熠生辉的鳞片。
马上要取他性命,他却还是不慌不忙。
“你这是在暗地里盘算什么吗?”寿质问。
“我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他的答复是,“或许有,不过,我也累了。”
寿不知所云。
望着那汪水,玉揭裘的声音压得很低,加之他年纪小,因而比起解释什么,更像少年在喃喃自语:“我杀了一个人。师尊知道了。即便他欲言又止,但也一定觉察到了。况且,我杀的是绝不能杀的人,又叠加了业障。门规处置不会从轻。仙路已断,永失真道,从前的努力全白费了。我回不了头了。”
寿看向他,头一次感到无可奈何。她不由得松开手,那绷直成剑的布帛便垂落。寿再度坐下了。
她说:“就因为这个,便做出这副死样子?你就那么想成仙?”
不知不觉,口吻居然从仇家变为从前那个姑母。意识到时,她感到出离愤怒,于是伸出手去,拽住他的衣襟,想把他拉起来,想让他反抗:“少装模作样了!你杀人啊!你再像从前那般——”
玉揭裘仍然还是任人宰割。
他说:“我想以我梦寐以求的样子死去。”
满腔愤怒无处可去,寿的心绪激荡起伏,她总算得以判断,面前的人并不是说笑。她也不知自己心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他就非要修仙么?
她问:“你决意如此?”
“我灵脉还未用完,”他抬头看她,坦荡道,“前些日子又因故耗了些。对付得了你,也应不了外面那些人。”
寿掉头,掀开船舱的门帘,出去时侧目道:“再有个一阵,你便出来吧。你的命已是交易的一环,我必须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你。”
她似乎看到他颔首,又好像没做回应。玉揭裘静静地留在原地。
他略微估量了一下外面的兵力,鬼兵说好对付也好对付,说难缠也难缠。还有那么多人。不过,眼下,这并不是他该思索的事。
短刀还藏匿在身上,即便已然决定弃了这条命,他却还是难以解下它。
他无法体会他人的心情,外界都因莫测而可怕。他只能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即便是他诞生的家中,于他而言也是危机四伏的乱世,在这样的惴惴不安里,他深知武器的重要性。
玉揭裘触发了穴位。
那是鼎湖宗在内几个大宗都会教的招式,封闭七窍,宛如向身体四处发出将死的诏令。他不打算出去送死,倒不如留在这等。
他从未用过这办法,竟不知还会有后效。
身体忽然动弹不得,眼前也陷入一片漆黑。玉揭裘发觉自己坐在某个座位上,而眼前除了一盏灯外一无所有。
那是一盏纸糊的宫灯。
走马灯么……
作为王的孩子降生也好,踏上仙途也罢,乃至于心悦江兮缈,非要说,他并不觉得自己挫败的一生中有什么值得回忆。
那灯转动起来,本该只出现你追我赶的画面,可却居然有一幕幕画面出现。
他看到自己降生,皇祖母还在产床上,便下令杀戮所有接生的下人。近亲相通本该是被写上史书的混账事,却被生生压了下来。之后便是他长大,被王驱逐,追杀,然后迫不得已逃进贼窟。
当初见到慕泽,他便不作隐讳,告诉当时还不是玉揭裘的玉揭裘:“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收你为徒,要么当场杀了你。”
玉揭裘并不作答,不过,他自然不想死。只是觉得求得太过头,反而会被回绝。果不其然,慕泽的确是这样想的,但凡这作恶多端的恶徒表现得太热烈,定然有诈,不如除去隐患。
然而,那时候的他还未习得读心之术。
他根本没想到,这总角居然有这样一套应付人的本事。
玉揭裘内心毫无波澜,僵硬地观看走马灯。
——原本是这样的。
他是渐渐蹙眉的。
进了师门,遇到江兮缈。后来下山游历。到此都没有任何问题。
他慢慢觉察了不对劲。
玉揭裘记得很清楚,他在冬日崖添国的一处山上遇到了小狐狸。然而,眼前的走马灯里,他独自杀了狼王,吸收狼的妖丹,随即用师门相互联络的法器探查了一下江兮缈的位置,径自往斑窦境去。他到了斑窦,与师姐一同处置了傀儡,随即两人往宫中去。
弥留之际,走马灯倒映出的不该是将死之人活过的一幕幕么?
这可不是他所经历过的一生。
玉揭裘不明白。
不过,宫中作祟的狐妖出现了,单枪匹马,孤军奋战。
那是一只九尾狐妖。
即便只有妖身,玉揭裘也能认出,那正是小狐狸。
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的修为都不够,好在江师姐足智多谋,设下陷阱,又锲而不舍。终于合力杀死了狐妖。
到最后,巨兽化为瘦小的赤狐。谢弄峤急于为江兮缈庆功,众人匆匆离去,玉揭裘却回过头。
狐狸倒在地上,爪趾外张,双目已然浑浊了。有蝇虫在半空中飞舞,仿佛守候驻地的秃鹫。他想,她无疑要死了。
玉揭裘对怜悯与恐惧都迟钝,却还是默默回想起她杀过的那些人。妖的修行之苦,比起人更甚百倍。虽然会按规矩办事,但他并不理解人与妖,乃至于人与牲畜的分别。
所以,尽管他不觉得她可怜,也不会感到嫌恶或鄙夷。
濒死的九尾狐妖嗫嚅着什么。
即便只是好奇心作祟,玉揭裘仍然走了上去。他靠近,想听她最后在说什么。
临死前,这杀人如麻、垂死挣扎的妖兽失去意识,口中念念有词。
阴差阳错,只剩玉揭裘聆听她遗言。
她说:“……阿娘。”
他还未缓过神,她便咬住了他的右耳。玉揭裘要握她的脸,她却已经松开,无声无息地咽了气。
他站起身,右耳略微留下了凹痕。垂死挣扎的她没什么力气,没能留下伤口,连印记也不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