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背叛她反入敌营之后,她竟能有此造化。
可是,芊女终究只是她的侍婢,说到身份地位,跟芙幽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她怎有本事让岐赟立她为正妃?
一旦坐上正妃之位,如将来岐赟当了族长,她便贵为王后。
白泠记忆犹新,芊女平素都是一副楚楚可怜弱至芊芊的形容,这样一个小姑娘,居然能压在芙幽头上。白泠有好几天没见过她了,不禁感慨,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据瑧儿所说,芊女倒非是凭一己之力俘获了岐赟的心,而是当今的东黎王后,也就是岐赟他娘十分喜欢这个娇滴滴脆生生的小姑娘,将她当作了亲生的掌上明珠一般,这才想将她赐给岐赟,岐赟并不同意,但王后威言相逼,他只好妥协。
听到这里,白泠心头泛起了痛,似平湖中的涟漪,一圈又一圈的荡漾开去。
她的夫君,前一刻才将她毁了,下一刻便又有了旁的女人。他姬妾成群,却忘了自己与他也是患难夫妻。
悲从中来,丹田开始剧烈的疼痛,像是五脏六腑都要翻腾过来。魂魄离体太久,这是即将散魂的征兆,等到十次过后,她若还不能回归肉身,就要魂飞魄散,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想要勉力强撑着不倒,但她目下手无缚鸡之力,顷刻间便抵受不住,歪倒在地。
瑧儿大惊,忙将她搀扶上榻,掌心结印,将灵力缓缓注入她体内,助她消除痛苦。
可是她根基浅薄,只稍微缓得一缓,白泠便痛晕过去,不省人事。
她做了场梦,梦中,她同岐赟在招摇山上操办婚事,共拜天地,招摇山方圆数百余里都撒遍红花,喜气洋洋。她二人站在山巅,俯瞰脚下的大好河山,受千万人的衷心祝贺,说要做长长久久的夫妻。
可转身之时,她的脸竟然模糊了,似乎罩上了一层严霜,看不清五官面孔,等霜雾散开之后,凤冠霞帔的人变成了芊女。
她发出凄厉的尖叫,从梦境中醒来,身上已是大汗淋漓,瑧儿坐在床边,手中拿了帕子,不住帮她揩汗。
瑧儿见她醒来,喜道:“陛下是不是做噩梦了?你可知你昏睡了二十多个时辰,现在已是第三日了。”
她睡了这么久?
“岐赟来过吗?”
“殿下来过的。”瑧儿点头:“起初是芊女姑娘来看过陛下,见你睡着,便未打扰,本想在这里等你醒来,但没多久殿下便过来将她带走了。”
她忽然小心翼翼的瞥了眼门窗,似乎生怕隔墙有耳,悄声道:“芊女姑娘有几句话,交待奴婢转告陛下。”
她不禁起疑,芊女当初既背叛她,入了岐赟的营帐,对自己应当是避而远之,还有什么话说?
其实她仍觉不可置信,芊女非同旁人,是这一路来陪她走得最久最远的人,远在岐赟之前,当时她初至北荒,便同芊女相识,与她同舟共济无数回,她实在没想到她最后居然会带头叛变。
可她也亲身尝过岐赟的手段,连她自己都吃不消,又怎能奢望旁人能坚守初心到底。扪心而言,芊女所做的一切,她都可以理解,于是打算听一听她要对自己说什么。
瑧儿将芊女的话一字不差的说了,并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羊皮图纸,上面弯弯曲曲画了许多细线,竟是太玄灵宫的地图,上面用笔标出了一条路径,正是离开太玄灵宫的暗道。
芊女说,她一直想抽空来芳菲满同她商榷逃亡事宜,但岐赟一直防着,她没有机会,昨天总算寻到空隙背着众人悄悄摸进院子,却又被岐赟发觉押了出去,不过,她虽没在这里待上片刻,目的却已达到。
依照她话中的意思,只消白泠按地图上指的路径而行,就可逃离太玄灵宫,回到北荒。
她琢磨了一番芊女此举的用意,到底是真心想帮她脱离苦海还是别有居心,又望了望瑧儿,这丫头也看了地图,万一跑去告知岐赟……
但只想得片刻,她便释然一笑,若果真如此,芊女怎会将这图告诉瑧儿?她得知芊女的动作,大可直接上报,何须再转告于她?这项担忧自然是多虑了。
可太玄灵宫的守卫重重叠叠,耳目众多,她如今一副残魂,连躯壳都没有,想要逃出生天,委实比让她此时去刺死岐赟还难。
芊女还打听出了岐赟抽她魂魄的意图,原来她的丈夫晓得她有一身精纯的修为,若就此将她杀了,一身法力便消散干净,未免可惜,他是要将她的躯壳炼成傀儡,成为他手中一件利器,物尽其用。
纵然只是残魂之躯,她也肝肠寸断。
尤记得她的夫君,当初信誓旦旦的说,此生待她矢志不渝,而今的血海深仇已将他们隔在了天涯两端。她不能忍受变成一个任人驱策的活死人,更不能忍受她的丈夫当着她迎娶别的女人。
芊女劝她不要想着报仇,过不了多久,岐赟就会接替族长之位。她已是穷途末路,能不能保住魂魄都尚未可知,更遑论报仇雪恨。离开太玄灵宫之后,去尘世中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与岐赟,永生永世不再相见。
她想,事到如今,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奢望盼头了,不如离开。
血海深仇已将他们之间的缘分断得干干净净,既然报不了仇,那么离开也好。
司仪的动作很快,两三天的功夫,太玄灵宫各个角落挂满了大红灯笼,处处张灯结彩,就连芳菲满这等偏僻院落,也贴上了一副对联。
一副对联红纸金漆,上书:百世良缘同地久,万年佳偶共天长。
她望着这副对联,怔怔的落下泪来,复又急忙擦去。
那张地图上所指路径直通太玄灵宫后山的凚川之河,据瑧儿所述,这条河来自于九天之上,携寒流之水,注往人间。她只要顺着河流而下,就会抵达凡世,只要到了人间,投胎转世,岐赟便再也寻她不到。
芊女说这条暗道她静心规划了许久,非常隐蔽,没有人会发觉,而这一路上的守卫她都已买通,就算被他们看到,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不泄露她的行踪。
她决定当晚就走。
瑧儿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还是问道:“陛下要不要再见殿下一面?这可能是今生最后一面了。”
她呆了片刻。
要再去见他最后一面么?
咬了咬牙,最终摇头。
就算见了,又能怎样。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可能当作没有发生过。他来的她身边,是为取她的命,一开始就没有半丝情分,即使她曾将一颗真心倾情献了出去,换来的却是惨遭血洗,死于非命。
她想要报仇,可是无能为力,相见不如不见。
但她寻思片刻,还是取出笔墨,寥寥书了几行字,写下两封信交予瑧儿。
芊女所言分毫不差,她指的那条路果真十分隐秘,她趁着月夜摸黑前行。守卫们忙了一天,这个时辰,都已心力交瘁,一个个都歪在岗上打瞌睡。,她蹑手蹑脚的经过,竟没闹出半点动静,神不知鬼不觉的出了太玄灵宫,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凚川河畔。
同传闻中一样,凚河之水即使在黑夜中仍是波光粼粼,天穹中虽有微月,但已给云折得差不多了,月芒是照不到此处的,可水面依然熠熠生辉,说它来自九天,太半所言非虚。
这里周遭已是荒僻的野林,人迹罕至,东黎族的人一般寻不到此处,接下来她要沿河而下,前途只会越来越崎岖难行,更不怕有人追上。既走到这里,她已然安全了。
她顿住步子,转身往来路看,隐约还能见到太玄灵宫的斗拱飞檐,神思间一时五味杂陈。
她闭了闭眼,面前出现的是当初与岐赟邂逅之景,然后是招摇山上的尸山血海,和她那个与从前判若两人的夫君。
将将行了十余里,黑夜忽听身后有些响动,似乎是杂乱的脚步之声,她大吃一惊,暗叫不好,瞥眼一看,影影绰绰的光亮从身后密林中传来,还有人声。
果然还是追来了。
事已至此,她只有一条路走到底。
可只狂奔了半柱香,她脚下的这条路便已到今天,前面是一璧足足有百来丈高的深涧,凚川之水奔流直下,成了一面瀑布。她如今没有法力,根本不可能飞跃而过。
她一驻足,身后的追兵便已近在咫尺,一大队人马在距她两丈处停下,最前面带头的人,正是岐赟。
他道:“前面已无路可走,你还想去哪里?”
虽然被追上了,但白泠仍无惧色,她咬牙切齿:“我跟你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你灭我北荒,夺我躯壳,抽我魂魄,时至今日都不肯放过我!”
岐赟义正言辞:“仙魔不同道,你注定要死在我手里。”
白泠大梦方醒。
芙幽曾说,他们两个起初相逢,全是缘分所至,并不在他的算计之中。那么如果从一开始她就不去招惹他,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一说。
她指向凚川:“好,那我们就到此为止吧,从今而后,我不为仙也不成魔,只做个凡人,你我再无瓜葛。”
她往后退,只要一步,跳下凚川,就可以下到凡间轮回,从此断了与这里有关的一切。
“你要干什么!”岐赟大骇:“别冲动,你且随我回去,我将躯壳还你,放你回招摇山!”
她疑惑侧头:“还我躯壳?等我回魂之后,你再来杀我一次么?招摇山已面目全非了,还回去做什么。”她顿了顿,目露寒芒:“是你亲手毁了我这一生,我不会忘的,就算入了轮回,我也永远记得,你欠了我多少。”
岐赟怒了:“你若敢跳凚川,我便杀了芊女,让她同你陪葬!哼,你不是与她情深义重么?你一向爱惜你的这个好姐妹,难道不顾她的死活?”
白泠没有再答他,踊身一跃,身子犹如落雁飞鸿般直往深涧中堕。
北荒千万魔修都已成为他的刀下亡魂,又哪里在乎他再多杀一人。
耳畔罡风凛冽,寒气劲急,夹杂着激流之声,她只觉身轻如燕。
她交给瑧儿的两封信,一封是个芊女的。
不管怎么说,芊女是曾与她同生共死的莫逆之交,当年还曾结拜过,如今她大婚在即,她觉着还是应该送上祝福,祝他们夫妻俩如芳菲满大门上那副对联所书一般。
另一副,她则嘱咐瑧儿,让她交于岐赟。
她想对他说的话,都在信中。
爱也罢,恨也罢,一切都到此为止。
轮回之后,她不再是白泠,不再记得招摇山,不再记得曾与谁同拜过天地,她会将那个藏到心里又恨到骨子里的人忘得干干净净。所有的恩怨情仇都随她一起带入凡间,散于尘世,很好。
身随凚川入凡尘,世间再无白无恨。
第一章无间地狱(1)
诛仙剑已蓄足法力,她气沉丹田、力灌双臂,将全身修为凝聚于手中的利刃之中,然后举过头顶,猛的劈在结界之上。
一剑下去,摧枯拉朽,淡水蓝的寒冰结界发出咔咔之声,隐有皲裂之兆。
顷刻之间,山崩地裂,飞沙走石,黄泥翻腾,浓烟拔地而起,直卷上半空百来丈高。
她站在滚滚浓烟中,两手叉腰,嘴角弯弯,满面都是期待。这一剑她积蓄已久,威不可当,仍它再坚硬的铜墙铁壁,也扛不住如斯威力,要破这道结界自然不在话下,只等尘埃落定,她就可重获自由。
片刻,烟尘散去,她望着眼前那一如既往坚定挺拔美轮美奂的寒冰结界,笑容慢慢僵了。
受了她这劈天斩地横扫千军的一剑,那万恶的寒冰结界居然……纹丝未动?
别说破界,连条痕迹都没留下。
怎么可能!
绝不可能!
她不能置信,这一剑她已拼尽全力,以她眼下这身足以睥睨八方的修为,怎么可能破不开区区一道结界!
可不容得她不信,事实就是这样,她终没能将结界破开。
她不死心,举起利剑又砰砰砰的砍了两记,徒劳无功。挥砍无用,她决意换个方式,以直刺的手法再试,结果刺得她手臂酸麻,仍没能将那结界撼动半分。
她颓了。
只好气愤愤的下了云端,回到诛仙殿。
她踱到殿前,忽见门口挨挨擦擦挤了一大堆牛鬼蛇神,一个个大呼小叫,都在朝殿里张望。见到这副情景,她顿了一顿,默默转身,绕个圈子,从后门摸了进去。
甫一进殿,还没喝上一口热茶,乐忻不知从哪里阴沟旮旯里飘了出来,大惊小怪:“女魔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瞥眼一觑,小丫头一身白衫虽脏兮兮的,却还是那一派小巧玲珑的娇怯模样。可是她心头郁郁,懒得搭理,只管喝茶。
小丫头忒不会察言观色,看不出她目下并不是个好招惹的心情,道:“结界破了?”
“没有。”
“啊这……怎么会……”魂魄状的乐忻闻言一惊,面现失望,脸顿时垮了,但没垮得片刻,忽然眼睛一瞪:“你之前明明信誓旦旦的说这次一定能成功的!”
“你还有脸说!”她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要不是你这副躯壳里就这点修为,我何至于束手无策!”
她的灵魂目下宿于乐忻的身体里,也就只能用乐忻身体里的修为 ,可乐忻这丫头片子,娇生惯养惯了,修行懈怠,哪有多少修为能用?
她诛仙剑丢在地下,哐当一声。
“还有这诛仙剑,你给她当宝贝似的,我以为多了不起,结果连人家一道结界都劈不开,什么破铜烂铁。”
乐忻给她吼得头晕脑胀,从地下捡起那把冷光森森的利刃,有点无语。
这是她的随身佩剑,名唤沉渊,是不可多得的神兵,这女魔头见了,非要借去使,这也罢了,还非得给它改名换姓,叫它诛仙。
不止是剑,还有这大殿,桌椅……凡是这女魔头所有的东西,她都起名诛仙,就连桌上的茶杯茶壶,以及茶壶中的茶叶,都得叫诛仙茶。这幢大殿里,无一不诛仙,也不知她同“仙”字有多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非得将人家诛了方才罢休。
“那……那现在如何是好?”乐忻腹诽一阵,急眼了:“破不开结界,我们怎么出去……还有,外面那些人可都等着你,你答应了的,只要他们奉你为王,你就带他们离开这里,眼下结界无法破除,万一他们恼了怎么办?”
这也是她忧心的,她重承诺,一向是言出必践,这是她亲口许下的允诺,可当初她还不是自诩见多识广、自信满满的觉得这件事难不倒她吗?
而今委实难住了,倒不太好处理。
她望了望自己这副身躯,再一瞥乐忻那张无辜清纯的小脸,露出奸诈的微笑:“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真到不济之时,我将身躯还你,这锅让你去背就是了,反正他们只知道这个身躯的主人叫乐忻,不是我白无痕。”
乐忻一听,脸色登时白了,急急后退:“你……你也答应过我的,只需我将躯壳借你,你就带我出去,你出尔反尔也就算了,你可不能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