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女确实藏于她的肉身之中,可她目下藏在阿瑚躯壳里头,并未显形,他这么问……显然已对整件事了然于胸了,看来先前在业火咒之中,他已将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白泠抱了许久的侥幸彻底碎成了一地琉璃。
岐赟看懂了她的一脸震撼,噗嗤一笑:“不必这么吃惊,我早就你的底细了。”
白泠觉得他一定是在试探自己,小心翼翼的道:“尊主这是何意?奴婢听不懂……”
岐赟嘴角抽了两抽,拿眼睛睨她:“你就装吧,都不知露多少陷儿了,还装得住吗。”
“……”白泠欲哭无泪,不想她一路谨小慎微,左防又备,最后关头还是没能瞒住……
不过这样也好。
白泠收起心头那莫名其妙的紧张之感,狠上心来,召出轩辕剑,往他项颈中一横,寒了声音:“既然事情都敞开了,那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怎么,知道这具肉身里头住的是我,你是不是想斩草除根呢?不过可惜,如今掌控生死大权的是我,我现在要杀你,真是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只消手上微一用力,便能轻而易举将你宰了。”
岐赟面上却毫无惧怕之色,只是拿眼睛望她,一眨也不眨,好像她脸上有花似的。
“别用你那肮脏的眼神看我,我见了恶心,反胃想吐!”想起当年恨事,白泠便心头火气,往事一幕幕从眼前浮光掠影般如潮水涌过,令人不寒而栗:“没想到吧,你也有落到我手里的一天。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该死!”
岐赟依言闭眼,面上的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眼愧色,低声道:“我知道,我早就该死了,我活到今天,就是为了等你。”
“等我?”白泠挑眉,继而冷笑:“你等我干什么?等我来杀你吗?别跟我说,你干了那些好事之后,不久便良心发现,后悔了罢。”
她本是在冷嘲热讽,哪知岐赟居然点头:“当然后悔,我晓得你有仇必报恩怨分明的性子,一定想手刃我才会甘心,所以我苟且偷生至今。”
白泠更怒了:“你倒是了解我,可你当年将我逼下凚川,怎么知道我没有魂飞魄散?”他莫不是故意装模作样,骗她心软不杀他,让他活命吧,这人满腔城府,永远都在算计。
岐赟忽然又将眼睛抬起来望她,颇有点理直气壮:“当年,我只是想把你追回去,没想过要逼你跳凚川,只是你不信我……”
“闭嘴!”白泠气急败坏:“我就是太相信你了,所以才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你居然还倒打一耙?真不要脸!”
岐赟竟不反驳:“嗯,你说得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杀了我罢。”他闭了眼睛,准备慨然赴死。
白泠面罩严霜,就要手起刀落,一剑斩下他首级,可轩辕剑一动,只在他脖颈中划了条小口子,明明再进半寸就能要了他的命,可这半寸仿佛是千山万水的长度,她已竭尽全力,手却不受控制,就僵在那里不动。她知道,她心软了,她下不了手。
她愤恨自己真是没用。
唇角已咬出鲜血,白泠感到面颊上有热流滚过,眼前一片湿润。终于,她将轩辕剑一丢,哐当一声,落到地下。
岐赟睁开眼,满面诧异。白泠涕泗横流,举起手想要赏他一个耳光,可是一垂目便看到他左半边脸颊那许多被红莲业火灼伤的疤痕,那是芊女对她动手之际,他飞身扑过来将所有苦楚挨了过去,是替她而受。这一掌仿佛有千钧之重,无论如何落不下去。
她憋着泪,颓然的将手放下,咬牙切齿道:“你真有本事。”即使害得她死于非命,流落无间地狱那么多年,吃尽苦头,她还是下不了手。
岐赟得极寒冰晶滋补,气色已好了不少,勉强能动了,他撑着手坐起,没顾及脖子上正有鲜血外涌,附身想要去捡地上的轩辕剑。
白泠一把将剑吸在手里,语调已经哑了:“你想干什么。”
岐赟不答:“将剑给我。”
白泠冷笑:“怎么,你还想与我较量法力吗?”他如今身受重伤,她有恃无恐,倒转剑柄将剑递了给他。
岐赟伸手接过,抚摸剑身,神情恍惚:“想当年,这还是你亲自从剑冢替我取来的,后来……嗯,就一直带在身边,却从未用过,到了北荒,便放在藏宝库中蒙尘。”
白泠想起当日在藏宝阁中的情景,有些困扰:“这剑我取来便是送给你的,你却为何不用?”
他道:“你的东西,我怎么敢用……我每每看到它,便愧疚难当。”
白泠哼了一声,满是不屑。
还愧疚,人都死了,再多的愧疚又有什么用?不过都是马后炮。
岐赟抚摸剑身片刻,忽然长剑一抖,径直往自己脖颈中抹了上去。白泠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夹手把剑从他掌中夺回,怒喝:“你疯了!”
他道:“是啊,我一直都是疯疯癫癫的。”抬头觑他,目光迷离,嘴角却有笑容:“你下不了手杀我,这就够了,我愿足矣,便让我自己了结罢,我死而瞑目。”
白泠有些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说:“你就是要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里。我若不让你死,你便得给我好好活着。没有我的允可,你也不能自作主张,我想让你活到几时你便活到几时。”
岐赟眉目之间尽写哀愁,可还是笑了:“好,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都依你,从今天开始,你说什么我都言听计从。”
“哦?是吗?”白泠挑眉,又来了兴趣:“为什么要对我言听计从呢?依你的性子,知道了我还没死,你不是应该想办法将我的魂魄打散,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吗?”
他摇头,表情肃然:“其实那日那附在阿瑚的身上来到招摇山时我便认出来是你了,可我真的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无恨,你可以恨我杀我折磨我,可是这句话是千真万确,你一定要信我。”
白泠想起当日的情景,默然了。
他那个时候就发现了?怎么可能,她一路都很谨慎,应该没露出什么马脚罢……
她只管这这边冥思苦想还想不通,那厢岐赟却已看出她的困惑,尽心尽力的给她解释:“嘿嘿,你是在想我为什么那么快就发现了罢。因为你太大意了,阿瑚当初只是个流落北荒的小丫头,我见她模样依稀同你有几分相似,便收留了她,带回招摇山,却没想到她居然偷了长生令逃了,这是我亲眼所见,本来也没打算过分追究,哪知后来她回来之后却又是另一番说辞,还说久仰我的大名……云云,牛头不对马嘴,我当然一听就瞧出了破绽,悄悄开法眼一望,可不就看到了你?”
他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乐忻那小姑娘早你几日上山来之时,带着一个净瓶,在大殿上不慎掉落,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你当年爱不释手的宝贝,就想到你的魂魄肯定还在,于是便将她关了起来,想套你的消息,哪知不过几天你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白泠没想到事情的始末居然是这样,无言以对。难怪他莫名其妙去抢乐忻的净瓶,原来是因为这个东西把她给出卖了。更没想到的是,她自以为计划布置得天衣无缝,哪知到处都是纰漏,就很离谱。
第二十二章水落石出(2)
白泠尚且在那里低着头无地自容,岐赟解释了缘由,一本正经的道:“可是无恨,我虽然知道阿瑚的身体里藏着你的灵魂,但天地良心,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的意思,你相信我……”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已由不得白泠不信。
她偷长生令,他没追究;她擅闯藏宝库,该是死罪,他非但只字不提,还将轩辕剑赠送了给她。他要前往观心海,她想跟着一同去,他说什么都不肯……这一切都的一切,都可以证明他说的是心里话。
可是为什么呢?明知她回来了,近在咫尺,就在眼前,她要他的命,她为啥他而来,他为什么还要这样纵容她?
白泠咬着唇问:“那你为何不揭穿我?为什么没揪我出来?”
“因为我想让你高兴,你既不打算主动现身,我当然不来逼你,我不会勉强你的。”他说的一本正经:“其实,我曾想着一直这样下去,你永远都别说出实情。因为我知道你是故意潜伏在我身边,只有我将死之时,你才会现身,那么你一日不说,我就可以多活一日,我们便多一日相安。”
白泠强忍着泪珠儿不让它滚下来,再问:“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同你一道去观心海?”她明知故问。
岐赟笑了,是苦笑:“我同你说过,这一趟前路凶险,我怕我力有不逮,不能护好你的周全。可我没想到你杀我之心那么强烈,变着花样冒险跟随。”
白泠忍了半天,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般似的止不住的流。
他明知那副躯壳里藏的是另一个人,明知她是为杀他而来,竟仍百般维护,千种关怀,为的是什么?显而易见。她再不愿承认,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
不行,她不能落泪。眼泪这种东西,忒不值钱,不仅不值钱,还十分丢人。她白泠流多少血都无所谓,可是流泪万万不能。
她竭力止住,可结果是适得其反。
岐赟将脸埋进双掌之间,声音从指缝中钻出来:“其实,当年的事,我也不想的……”
就是这一句,让白泠将泪给止住了。
他此时纵是再情深似海又怎样?当年的仇,也同样比海深。
白泠冷笑:“你不想,可你偏偏那么做了。”
岐赟抬头,眼中尽是酸楚:“那并非我的本意。”顿了顿,像是回顾往昔,回顾够了才道:“其实这事的根源还得从我父王那一辈说起……”
原来当年他父王,也就是东黎族前任族长岐恒,是个风流种子,后宫佳丽虽没有三千,但两千九百九十九也足了,这两千九百九十九个佳丽之中,他的生身母亲根本排不上名头,被他父王宠幸来几回,怀了孕,十月之后诞下了他,跟着便给王后被着他父王暗中毒害了,王后与生俱来便有残疾,身子不知道哪个地方出了问题,以致终生无法怀孕,害死他母亲之后,便收养了他,以期日后母凭子贵。
为让他老老实实受她掌控,王后在他身上种下巫蛊禁术,将他的生死大权牢牢捏在手中。那一年,他父王发了话,他膝下三个儿子当中,谁有本事灭了北荒一种魔修,夺得那方疆土,便立他为储君,将来继续自己的位子。他本无雄心壮志,对父王那个位置不感兴趣,可是王后却兴致勃勃,遂将他遣到北荒,说无论如何要他达成父王所愿。
那时魔族势盛,如日中天,蛮干当然不是办法。他父王还有一个要求,覆灭魔族之时,不可令东黎有所损失,最好是能够办到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当然是强人所难,其余两个皇子束手无策,浑没当回事,于是所有人便将这个重任交在他身上。
他有心推辞,王后大怒,念起了巫蛊禁术,教训了他一通,要他非想办法踏平招摇山,成为储君不可。
连命都在旁人手里,不由自主。他无可奈何,只得顺从。
这便是他来到北荒招摇山的缘由。
不过同她邂逅,那完全是凭的缘分。
那时他刚到北荒,尚且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也没有什么计划,无意间得到一枚尚未成熟的不死药,遭到许多人追杀,他逃亡途中迷了路,一路迷到扶摇山,这才遇见了她。
得知她立志要一统北荒之时,他这才开始预谋。
白泠听到这里,一声嗤笑:“所以,你是想说,我之所以能有今天,全是自己大嘴巴,祸从口出了是吗?我告诉你我有朝一日定然统领北荒魔族,你便要利用我?”
岐赟也没有不承认:“我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是后来出了许多始料未及的变故,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他一脸恳切,白泠挥手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拟定的计划,便如她所见到的一般,使个“美人计”让她爱上他,取得她信任,再施展王后传他的那门巫蛊禁术,将招摇山魔修性命的生杀大权掌控在手,届时要想不战而屈人之兵便轻而易举了。
可这场战役之中,他却犯了个很大的错误,那便是想方设法让她爱上他的同时,他自个儿也情不自禁的动了心,他早已有许多机会下手,却因此一再犹豫。消息传到太玄灵宫,王后十分不耐,不容他踟蹰,一再催逼。同时芙幽也晓得了他犹豫的原因,居然暗中派人刺杀白泠。
她动手之前并未支会旁人,完全是妒火上冲之举,这事岐赟始料未及,他怀揣着满腹心事挑灯夜游,游到招摇山后山汤池附近,恰巧撞见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适逢白泠猝不及防之际寡不敌众,难以抵挡,不假思索的便跳出去替她挨了一剑。事出仓促,这场刺杀并不在他的谋划之内,全是一腔真情流露。
后来白泠将那颗玲珑心窍换了给他,彻底让他改变了主意,他宁可死于王后之手,也不能对她不利。
可王后逼得紧,她亲自来到北荒,说要见他,对他施展了一回巫蛊禁术,让他饱受好一阵折磨。王后限他一年之内,务必完成任务,否则她会抛弃他这颗棋子,送他去同他母亲相会。
他心力交瘁,就在换心之后的第三天,邪气趁虚而入,钻进了体内,他魔由心生,自此身不由主。
那魔气来势汹汹,将他的神识魂魄都压制在体内,却操纵他的躯壳在外头胡作非为。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给她给种下巫蛊禁术,却无力阻止。
之后的一切,便都是心魔的手笔了。
白泠不能置信:“那个时候你就已经生了心魔吗?”忽然眼睛一眯,敏睿道:“你莫不是故意将所有罪责都推给心魔,给自己开脱罢……”
岐赟苦笑:“我知道,仅凭我的一面之词你定然不会相信,可我拿不出证据,你若当真不信,大可一剑将我杀了。虽然这件事非我本意,可也是我这副肉身一手促成,都是因我而起,我也不能说自己是无辜的。”
白泠晓得,他这些话字字属实。
因为他若果真是在信口雌黄胡编乱造,而今便不会这样放纵包容她。
她低了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道:“那后来呢。”
“后来……回到太玄灵宫,我将心魔之事禀报给了父王,他出力将我体内魔气暂时给压制住了,我得以恢复,可这时心魔已抽了你的魂魄。芙幽、王后,还有我父王都要与你为难,而我又无法违抗王后之令,只得将你的魂魄藏于芳菲满中,我本想与你说出实情,可也知道你大约是不会信的,就在那天,芊女给你指了条路,让你从凚川离开,可我知道凚川寒冷彻骨,一旦失足,必定魂飞魄散,所以便急匆匆的想将你追回,可我没想到你那般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