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便算是她将战利品手到擒来,能名正言顺的霸占了,旁人没有功劳,无话可说。
她要的只是这怪兽体内凝聚道行的元丹,别的一概无用,况且念及芊女不辞辛苦也忙了半天,怎么说也帮了大忙,于是提议人各一半,五五分成。
芊女大喜过望,扬言她对那元丹没有兴趣,她所求的不过是这怪兽外头那一身光洁柔顺的皮毛,她打算将它剥下来收入囊中,拿去做成一件大氅。原来搞了半天,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一在皮毛一在元丹,根本没甚冲突,却为此争了半天。
解开了这一节,二人相视一笑,冰释前嫌,七手八脚将魈面怪开膛破肚,在清风洞中支起架子,将它烤来吃了,大快朵颐,饱餐一顿,均觉看对方真是说不出的舒服顺眼,一见如故,于是便又开始侃侃而谈,这一谈便谈出了后来的生死莫逆之交。
白泠本是金姮一族,是名门正派口中不为世人所容的魔族,她初满及笄之年,便惨遭名门正派的屠戮,合族被杀得干干净净,她一双爹娘为护她逃走,给天府仙国之人拦腰截断,她亲眼目睹双亲亡故的惨状,曾立过重誓,一生不与天府国中人共居一片青天之下,只消她在世一天,便同天府之国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她从金姮逃离,本以为合族只剩她一人了,后来才得知,原来芊女也是金姮族中人,她们二人是当今世上金姮仅剩的两滴血脉,自然分外投缘,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又是志同道合,自然亲近得无与伦比。
魈面怪的事,是她们二人亲身经历,没有第三个知晓这些陈年旧事。白泠费心费力又尽心尽力的解释了半天,芊女终于信了,激动不能自已,两行热泪滚滚而落:“你当真便是无恨,我……我只道当年误信奸人,害你魂飞魄散,原来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白泠却没似她那般热泪盈眶,笑道:“是啊,太好了。”
当然好,她们之间,从前一直是情同手足,从未有过什么隔阂,后来终于有了,却原来只是误会一场,情谊未变,人亦还在,真好。
第二十一章水落石出(1)
同芊女叙了旧,白泠将跳下凚川之后的诸多情景拣几件要紧的言简意赅同她说了。她被红莲业火熏了半天,只觉浑身燥热难耐,似连骨头都要蒸出汗来,对芊女道:“你且先将业火咒撤了,其他的事宜,容稍候我们再慢慢细说。”
芊女是以法力显现出的幻影,她真身并不在咒内,感受不到业火的威力,闻言这才想起来:“好,我先带你出去。”说着正准备施法,忽然望向不知是死是活生死未卜的岐赟:“那他呢?你打算如何处置?他将你害到如今这幅情状,干脆我一把火将他烧成灰,给你报仇。”
不知为何,一听她说要将岐赟烧成灰,白泠便不由自主的护在他身前,生怕芊女言出必践,沉默半晌,才道:“算了,暂时先饶过他这一回。”
芊女感到讶异:“饶了他?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杀了他?这厮人面兽心,丧尽天良,对你干了那许多好事,你还想放过他?我看不如就趁这个机会一举毙了了事,这人法力高强,我这次能得手也是全凭侥幸,若是让他出去了,喘过气来,再想算计于他可就难了,届时你就是想报仇也未必能够。”
她说的这些白泠何尝没有想到?只是……每次临到动手杀他之时,她似乎都下不了手。或许她还念着当年那点假惺惺的夫妻情分,就如凡夫俗子所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
“倘若今日袭击的人不是你,而是旁人,那么适才他算是救我一命,我……”白泠咬了咬唇角:“我心软了。”
芊女不禁对她刮目相看:“什么救你一命,不就是替你挡了一记业火吗,这就能让你对他当年的杰作视若无睹?你从前办事一向都是干净利落一气呵成的,怎么现今这么婆妈了?我还是得奉劝你几句,这次你已暴露身份,就算你不杀他,他居安思危,难保不会让当年的事再重演一遍。你既心软,便退到一旁,我来替你代劳。”
白泠忙伸手一拦:“不,即使要杀,那也需是我来亲自动手,方才解心头之恨。”她放缓了语气:“可我暂时还不想杀他。这样罢,你先撤掉业火咒,放我们出去,反正他目下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没个一年半载别想复原,谅他一时半刻掀不出什么风浪。出去之后我施法封住他的法力,叫他有力气也使不出来,届时要杀要剐,还不是由咱们说了算?”
芊女叹道:“我看你太半对他旧情难忘,要么就是他这几日待你关怀备至,又勾起你的情愫了。好罢,就依你所言,反正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替你报仇,你若不愿,我也无话可说。但是你不要忘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一挥手,法诀起处,红莲业火冲上天际,逐渐散为云烟,周遭的情景霎时变回了南殿。
在这咒中待了这许多时候,乍一见光,不免头晕目眩,白泠晃了一晃,稳住身子,让乐忻过来帮忙,将岐赟抬回殿中他自己的寝房里去。
岐赟伤得甚重,几乎全身都给红莲业火灼得皮破血流,找不出一块完好干净的地方,叫人看了触目惊心。芊女虽苦修业火咒多年,但她修炼这个术法只为杀人,却不知如果没杀成该如何挽救。白泠的岐黄之道也只一般,无能为力,只得传召招摇山的杏林高手前来给他诊治。
那杏林高手是个其貌不扬的瘸子,非但瘸,且又老又丑,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人虽难入旁人法眼,医术却委实高明,一番望闻问切,他便言之凿凿,说岐赟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让白泠重重吐了口长气,一直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但没放下来片刻,他又道,尊主虽暂时性命无碍,但红莲业火非同小可,若不赶紧医治,拖得久了,他日后就是痊愈,也会修为全失,法力也全失,沦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且一旦到了那时,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
芊女闻言大喜:“如此甚好,无恨,你既舍不得杀他,那么便袖手旁观,不去管他,让他成为一个废人好了,这样一来,他便再没力气胡作非为,也不必当心当年的祸事重蹈覆辙,你想怎么折磨他便怎么折磨。”
白泠也觉这样没什么不好,可一想到让他从此沦为一个连凡夫俗子都不如的废人,心头就说不出的堵塞郁闷。芊女不容她踟蹰,拉着她出了寝房,说是姐妹俩多年不见,今日要剪烛西窗,聊个娓娓忘倦,又提及肉身的问题,说要将躯壳脱下来还她,让她恢复本来面目,起死回生。
白泠觉得自己欠她良多,没有什么能补偿的,便道:“这么多年没有肉身我也一样熬过来了,如今于我而言,有无肉身都一样。只要你用我的躯壳没什么不自在的,便一直用罢,我都习惯这样了,不必还我。”
芊女还待再说,白泠挥手示意她免开尊口:“我看你用的挺好,就不必再说了。何况你若还了给我,你自个儿怎么办?”
芊女一时答不上来,只好道:“我只好另寻肉身了,我看阿瑚的这具就不错,不如你我换着用用?有什么不妥之处再换回来就是。”
白泠却对此没甚执念,想起岐赟目下那奄奄一息的形容,道:“这事日后再说罢,我不放心岐赟,我去瞧瞧他。”也不管芊女在后面大呼小叫,隐约听到一句“你就是对他旧情难忘,别人都是吃一堑长一智,你倒是越活越糊涂了……”
她真的是糊涂了,一塌糊涂。
分明说好了只要逮到机会,便手起刀落取他性命,结果一而再再而三的心慈手软,机会白白浪费那许多,他却至今还在苟延残喘。
这就罢了,她居然不由自主的担心他安危如何,听到他可能会沦为废人,她竟于心不忍,舍不得,真是活受罪。
岐赟安安静静的躺在榻上,此时大夫已将他身上的血渍都清洗干净,上药包扎,止血缓流,整个人都给绢带缠得严严实实,只露了半张脸在外头。
白泠怔怔的将他望着,就是这个人,害得她死于非命,又一次家破人亡。
也是这个人,同她共拜天地。他是她此生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一个。
她忽然想起芊女所说的话。
也许是罢,旧情难忘,这几日他肉眼可见的待她好,或许又添了些新情。总而言之,有情就对了。
依照那大夫所说,有不少红莲业火的火星钻入了岐赟体内,不断侵蚀灼烧他的血肉脏腑,需用无间地狱中的极寒冰晶熬药煎服方能祛除。那大夫一嗟三叹,说无间地狱这地方简直不是人待的魔窟,有进无出,有死无生。直言尊主没救了,这一关恐怕难过。
白泠只管暗中鄙夷这老大夫头发短见识也短,要换作从前,这极寒冰晶自然是千金难求,可今时不同往日了,无间地狱外头那令人望而却步的结界已经不复存在,里头那彻骨冰冷的寒气也散得七七八八,诸多妖魔鬼怪牛鬼蛇神也都一走而空,现今的无间地狱,同当年已是天壤之别。这老大夫井底之蛙,哪晓得这些秘幸?
白泠打算即刻动身去取冰晶,乐忻自告奋勇提出,她留下来照料岐赟便是,冰晶之事,交于她就好,说是白泠助她得报大仇,这次算还她恩情。而且她待在招摇山无所事事,也想出去走走。
白泠看得出来,她眼中藏了许多以前从未有过的东西,历经这一切劫难,她已并非当初无间地狱里那个局促腼腆,胆小内敛的小丫头了。乐忻对无间地狱中的地形的很熟悉,让她前往,白泠很放心,遂准了,让芊女派了几个苦力给她一起去,帮她搬东西。
她一去就是三日。
这三日中,芊女代尊主执掌招摇山一切日常琐事杂事,那熟稔的模样,想来从前没少越俎代庖。令白泠意外的是,这招摇山但凡是有点本事的高手尽皆服从于她,为她马首是瞻,看来这些年待在岐赟身边,她可谓煞费苦心,将他的势力拉拢到自己这一边来了,看来这北荒已是她在执掌了,岐赟竟已成了个孤家寡人、光杆司令,手头都没几分实权了。今日若非她亮明身份,就是岐赟完好无损,只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心疼之余,她也不禁对芊女刮目相看,这一个个的,本事都长得这么快。唯有她,不进反退,半点长进没有,真是汗颜。
三日之后,乐忻满载而归。携了满满两筐极寒冰晶回山,让白泠哑然失笑:“岐赟虽然重伤垂危,需大量冰晶调养,但你带这么多来,他就算用个一年半载也吃不完。”大家相视大笑。
白泠将那老大夫揪过来,详细问了煎药之法,亲自动手,花了足足两个时辰方才煎好一盅,拿去给岐赟服用。哪知岐赟兀自昏迷不醒,嘴巴也抿得死紧,无法,白泠只好关上大门,用渡气之法将药汁一点一滴的送进他口中,半柱香就能做好的事情,她却足足用了半个时辰,真是丢人现眼。所幸时辰用得虽多,却没白费付出,终上将一盅药喂了个干净见底。
那老大夫果真并非浪得虚名,确实有点能耐,岐赟服药之后,没得片刻,便嘤咛一声,双腿一蹬,双手一抽,睡眼惺忪的睁开了眼睛。
好死不死,白泠这时正坐在榻边,以手支颐津津有味的打着瞌睡。可巧的是,她的手肘撑在枕边,头一沉,手便顺理成章的送了,整颗脑袋也顺理成章的歪了下去。更巧的是,她面目朝下,这一歪刚好将鼻子下面的两瓣物什凑到了榻上人的唇上,风情万种。
白泠本来睡意就浅,一察觉有意,立即睁眼,便赫然对了岐赟一双含情脉脉、四分震惊三成讶异两丝无辜兼抹娇羞的眸光,一时只觉天旋地转,找不到北了。
殿中万籁俱寂,白泠只顾着发呆,已经到了浑然忘我天人合一神游物外的超然之境,不知今夕何夕。岐赟终于忍无可忍,吃着痛将手抬起来,打算图谋不轨的去搂她后脑勺,白泠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一把拍开他的手,大惊跳开,岐赟给他一拍,闷闷的哼了一声,满面痛楚。
白泠百忙中不忘奚落:“伤成这副模样,一醒来便想着胡作非为,你们男人果真都是……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永远都是想偷腥吃鱼的猫。”她觉得自己这话很有不妥之处,可究竟什么地方不妥,却说不上来。
岐赟吹着被她拍了一掌的胳膊,痛得嘶了两声,想撑着坐起,有气无力的道:“我不是想吃鱼,我是想吃……嗯,想吃豆腐。”他撑了半天没撑起来,愣了一下,终于又老老实实的躺回去,一双朦朦胧胧的眼睛将白泠巴巴的望着。
“哦……”白泠仔细回忆半天,只知道他一向喜欢大鱼大肉大快朵颐,似乎对豆腐这种软趴趴的东西并不青睐,不过嘛,女大十八变,男大同样变,世间事都是瞬息万变,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换了口味亦未可只,她体谅他,不过……
“你目下伤势严峻,大夫说你气血亏虚,急需大补,吃豆腐于你的伤势无益,待你身子养好些,想吃什么吃什么。你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多吃点山珍海味,安心调理方是正经。”
不知为何,白泠看到岐赟听了她一通苦口婆心的良言之后,面色有点古怪,他咳了一声,才道:“可是我许久没吃豆腐,嘴馋得紧。而且我气血不虚,豆腐于我而言便是山珍海味,多吃点正是大补。”
白泠对岐黄之道一窍不通,他一脸煞有介事的模样,似乎豆腐果然是百利而无一害的补品,揣着疑惑妥协了:“好罢,我同芊女说一声,让她派人去给你磨豆腐。”
不知怎的,她越说岐赟的脸色便越是稀奇古怪,双颊还透出点点红霞,像涂了胭脂似的,颇有点美人娇羞的韵味。
他腆着红脸咳个不停:“咳……唔,她们磨出来的豆腐不够滋味,我只想吃你的……嘿嘿。”
白泠愕然,束手无策:“可是我不会磨豆腐。”
他咳得更加凶了:“这个无碍,你过来,我教你磨……”
白泠总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理智告诉她不能过去,于是驻足不动:“你一直咳,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好的很。”他摇头,一脸希冀的将她望着:“我们还是先磨豆腐罢。”
白泠眼睛一眯,她的法眼在他脸上看到了阴谋诡计的味道,眼珠子一转:“你现在这个模样,哪里推得动磨?还是等你痊愈了再说。”
“……行吧。”岐赟面上浮现出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大失所望,将脸偏到了一边,忽然想起一事,面色登时凝重起来:“对了,刚才你提到芊女,藏于你肉身里面的人当真是她?”
“……呃。”白泠适才一直对此缄口不提,盼着当时在业火咒中他昏昏沉沉的根本没听见她同芊女的对答,对此事其实还一无所知,也就避免撞破,哪知他竟主动问起……
且慢,他说什么?
你肉身……
谁肉身?
她蓦地瞪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舌桥不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