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乐忻而言,这一趟自然也是有亏有赚。赚的是心心念念的大仇人终于被她手刃,亏的是同渡宸的缘分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要说赔到血本无归的,就数岐赟的那头火凤凰了,一路驼人,来来去去,鸟不歇翅马不停蹄的,回到招摇山时已精疲力竭,相信过不了多久便会少去数十斤分量,偏生路上还给它主子当了一回出气筒,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岐赟去时是低调的走,没让旁人相送,归时自然也是悄咪咪的回来,不惊动任何人,也没人喽啰们扫榻相迎,一行三人便无声无息的上了招摇山。
可甫一上山,便遭到了埋伏。
岐赟径直领着二女从云端降到南殿的大门之前,哪知方才落足,周遭情景突变,南殿不见了,招摇山也不见了,三个人身处一片刀山火海,漫天的红莲业火将苍穹灼成了一片血色,无数把利剑矗立在火海之中,像是受了什么法力的牵引,起起伏伏,上上下下,似乎剑柄上挂了根看不见的绳子,有人在上面又提又放。
白泠一眼便认出来了:“业火咒!”
有人在南殿门口布下了业火咒,他们从天而降时,并未防备会有人突施暗算,是以毫无察觉便陷入咒中。
这是一门十分了不得的术法,威力强盛,专为杀戮而生。要炼成这门法术,需以修炼之人焚烧自身灵力催生业火,那火在肉身之中灼骨烧血,其苦楚可想而知。可修炼过程虽然艰辛,但这门咒法的厉害之处却令人不寒而栗。
炼成之后,这个术法便能化入任何招式。轻飘飘的拍出一掌,若打在敌人身上,那么业火咒便会钻进敌人肉身,火焰会将之烧成一片灰烬。除此之外,还可以当作陷阱来用。施术之人提前在一个地方布置一个业火咒,若非被人踩到,决计不会显露,而一旦踩到,那么就会陷入咒中,被火海烧得烟消云散,不可谓不毒。
三人一入咒,首先就是脚底传上来一阵灼痛,原来脚下铺满了火炭。可是身在咒中,头顶傍有强大的压制之力,基本无法御剑腾空,避无可避。
不消片刻,三人个个给熊熊烈焰炙得大汗淋漓,口干舌燥,急欲一头扎进水中泡个三天三夜,衣角渐渐燃起青烟,连头发也发出阵阵刺鼻的焦臭气味。这咒术威力如此强盛,看来施咒人的法力也是不容小觑。
令白泠感到奇怪的是,这个术法,也是一种不可轻易修炼的禁术,只因炼成之后,修行之人需日日饱受业火焚身之苦,常人哪里忍受得住?
当年她遇到岐赟之前,芊女曾修炼过此法,终因受不了那每晚煎熬如沸的痛苦,后来被迫放弃,却又是谁将之炼成了来伏击她?
岐赟跟她显然也是同样的疑惑,他东张西望片刻,不见有人,火舌乱舞之中,怒气也上来了,大喝:“何方宵小在此放肆,有胆的出来同本座真刀真枪一决雌雄!”
白泠燥热难耐,却还得抽空翻一个白眼。人家既然煞费苦心来这么一招,当然就是为了杀人于无形,没露面就将你歼了,让你至死都不知道凶手长什么模样,这才是高明的手段,又怎会因你三言两语就现身了?能有这等谋略之辈,当然不会因为想要在你临死之前还跑到你眼底来耀武扬威,说风凉话。
可事实很快就将她的心思驳了回去。
岐赟一声喝玩,烈焰铺天的苍穹中忽然开始扭曲,跟着一个人的上半身浮现而出,那人一现身,便开始阴恻恻的冷笑:“你以为我不择手段是为了同你比高下?告诉你,我是要你的命!”
她饱含愤恨的声音在业火界里徐徐回荡,源源不绝,让白泠这一惊泛起了惊涛骇浪。
天空中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那个抢了她肉身整天在招摇山晃荡的王后!
她以为是连日奔波劳累,有点眼花,揉揉眼睛再看,依然是她。
一连串的不解之谜争先恐后的涌入心头,纷乱如云,理不清半点头绪。
岐赟也是瞠目结舌,呆够了瞠够了才恍过神来,大奇:“王后?这……怎么是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火焰映照之下,那王后的脸也成了鲜艳的赤红,显得分外诡异:“什么意思?我要让你从这个世界上彻底灰飞烟灭、销声匿迹!”她一句比一句咬牙切齿,好似同它说话的并非她的夫君,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那表情,同之前乐忻的模样如出一辙。
岐赟更加的懵:“你,你疯了……!”
王后戾声大喝:“住口,是你疯了!当年在招摇山,无恨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可你呢?你干了些什么好事,你这个恬不知耻的疯子,竟有脸对旁人指指点点!”
白泠呆若木鸡,原本便是一团乱麻的心绪此刻已熬成了一锅浆糊,无论如何也扯不开了,就是周遭狂舞乱跳,烧得人五脏六腑冒青烟的业火也看不见了。
无恨?
她提到自己的大名有何用意?
岐赟比她更舌桥不下,手指头开始发颤:“你,你说什么?你怎知当年的往事?”
王后仰天哈哈大笑,笑声里却没半分喜意,全是苍凉悲怆之感:“我说什么你应该心知肚明才是,当年你一手策划,摆下了多大的一盘棋,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你肆意屠戮招摇山的将士,斩我无数同袍的首级,血洗北荒。那漫山遍野躺满死尸的情状,让我至今都历历在目。这些年我日日与你同床共枕,无时无刻都在想着怎样才能取你性命,多少次想要一刀将你捅死,可又怕万一没捅死反而遭你毒手,苍天有眼,终于让我等到了今天。今日,我要拿你的命,去祭奠我招摇山千万同袍的亡灵!”
岐赟被她一顿指摘,理亏似的低了头,但没低多久,复又抬起,眼中却已湿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不知为何,他这话虽是对那王后所说,眼光却望向两白泠。
他这个动作让白泠一愣。看她干什么?你连自己的王后究竟是谁都没搞清楚,敢情什么人都能当枕边人吗?你的精明果决呢?谋略才智呢?怎么搞得一塌糊涂?
“我是什么人?”那王后仍歇斯底里的笑,笑得眼睛湿了一大片,却不知是为何,就听她哑着嗓子道:“你倒是健忘,连我是什么人都不记得了……”她一顿,敛了笑容,掏出帕子去抹眼角,放低了声音:“这样也好,有些事情,不记得总比记得好……”
她这话莫名其妙,白泠同岐赟面面相觑一番,君都看出对方眼中的疑惑。
可他们俩这个面面相觑却成功的惹恼到了王后,方才好不容易平复了些许的情绪立即又激动起来,指着岐大骂:“你,事到如今,你居然还同这个小贱人眉来眼去!你忘了我不要紧,可你不该忘了无恨!你将她害到那般天地,至今也无半点愧疚之心吗,你真是丧尽天良!”
白泠越来越一头雾水了,她们俩之间有什么恩怨情仇只管解决,为何一而再的提起她?这个王后跟她很熟吗?她怎么不记得自己还认识这号人物?
思及此,她忽然想起,她迄今为止也没见过那藏在自己肉身里的王后的真面目,或许,说不定当真是当年的哪位老相识也未可知……
她蹙着眉冥思苦想,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却见岐赟又直勾勾的将她盯着,他目光中有沉痛之色:“你错了,我从未忘记无恨,我一直记得她,这些年午夜梦回,时时刻刻,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白泠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总感觉他那双似装满星辰大海的眼睛好像已经穿透了这幅肉身,看见了躲在肉身之下的她真实的灵魂,一时间不敢抬头对视。
他说的满怀致诚,竟似不像扯谎,王后却更怒了:“想她?你是在想怎么把她害得更惨是吗?今日我便将你的命去了,以慰无恨的在天之灵!”言罢,不再废话,法诀到处,红莲业火威势大盛,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顷刻之间便将三人裹在烈焰之中,耳听滋滋滋的声响不绝,原来是有两条火蛇攀上了岐赟大腿,将他烧得皮开肉绽,血流如注,一时间腥气冲天。
之前在观心海,他已耗损太多灵力,如今身上已没剩几成了,竟然抵挡不住业火焚身之威。他闷哼一声,踉踉跄跄的退了三步。那王后在天空中如痴如狂的笑,气焰嚣张:“你给我拿命来!”
岐赟哇的一声,口吐鲜血,终于支持不住的歪了下去。这时已不止是大腿,竟连前胸也给烈焰炙得血肉模糊,他喘着粗气:“且慢,容我再说几句。”
王后十分善解人意,放缓了火势:“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
岐赟忍着痛,有气无力的道:“你就是要我的命,也让我死个明白,你到底是谁?”
王后面不改色,只是沉默,但只默然片刻便语出惊人:“我是芊女。”
这下白泠是真犹堕云雾之中了。
岐赟也是满脸不能置信:“一派胡言,芊女她……早就被斩首了,我亲眼看见她香消玉殒,怎么可能好活着?”
王后冷笑又起,怒目切齿:“原来你还记得你当初砍了我的头吗?你不仅取了我的项上人头,还将我的尸身丢下深涧,让我尸骨无存……可我终究是命不该绝,司倪将军不忍见我惨遭大祸,便在我即将魂飞魄散之际用灵力时将我的魂魄保了下来,带回太玄灵宫。刚好你那段时日不知发了什么疯一个劲找起死回生之法,要复活无恨,我便趁你没留意时一头扎进了无恨的肉身之中,借她的尸身还魂,给自己编了假身份,没想到你居然当真信了,哈哈哈,你何时变得愚钝至此……”她的冷笑变成了哈哈大笑,可越笑声音便越凄厉,笑得泪水汹涌,仿佛鬼哭狼嚎。
原来如此……
她的话字字句句钻入耳中,白泠听得清清楚楚。她口中那个司倪将军她还有些印象,当初也是招摇山她麾下的人,后来跟随芊女一同降于岐赟的威逼之下,自然便是东黎族的人了,没想到他竟救了芊女一命。
可这件事中仍有许多疑团难以索解。
倘若这王后所言非虚,她果然便是芊女,那她对岐赟魔怔此事可否知情?岐赟当时做出一系列反常之举,譬如处死芊女、流放他阿娘、驱赶芙幽,还那般对待他的生父,同青渊交战、大军败北、东黎族灭……种种匪夷所思的杰作,皆是因入魔而起,应该都不是他的本意才对。
岐赟也开始解释:“是我对不住你,可……可我当时得了魔怔,我身不由己,我也不想那样……”
芊女面色一变,泪眼婆娑的将他望着,满眼凄楚:“可司倪将我的魂魄带回太玄灵宫的第二天,你不是恢复了吗?你父王助你压制住了魔气,你暂时得以回复如常,可你为什么任由我的尸身在万丈深渊之下腐烂成灰?你为什么不派个人去将我的尸体找回来,挖个坑安葬一下?你还知道对不起无恨,千方百计要让她死而复生,可你一门心思全部放在无恨身上,偏偏半点都没想起我……”
她双目灼热,似饱含深情和委屈。白泠看得分明,却是在意料之中。
芊女是她踏足北荒遇到的第一个人,也是她的第一个同袍。后来她统领北荒,芊女便她身旁最信任的好姐妹。在招摇山上,她有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除了她这个尊主之外,所有人都以她马首是瞻。她将岐赟带回招摇山不久,芊女便对他有了些意思,她看出来了,还特意问她,要不要她帮忙撮合,可芊女却说岐赟已心有所属,这辈子已同他无缘,她哪肯相信?芊女只说要她收回成命,从今以后不必再提,她也就顺了她的意思。
后来芙幽派人刺杀她,岐赟替她挡了一剑,芊女便对她说:“你还不明白吗,被他放在心上的人,就是你。”
之后便是她同他共拜天地,完婚,再之后……不必提了。
面对芊女的啜泣,岐赟却果断的硬起心肠:“当初若非你极力撺掇母后,人她逼我娶你,你的今日便绝非此等情状。”
芊女面有恍然:“啊,一时情急,竟然将这茬给忘了。不错,这桩事是我自作自受,自讨苦吃,原怨不得旁人。”说到这里,她面色阴冷起来:“可是你知道吗,我当初为何背叛无恨,怂恿北荒众人投降于你,又为何到了太玄灵宫便竭力巴结讨好你的母后,唆使她逼你娶我为妻?”
岐赟闭上眼:“从前不知,今日当然明白了。”
芊女续道:“当初你处心积虑,对招摇山百万将士种下巫蛊禁术,不服你的便以这禁术置之死地,所有人都没有反抗之力。我却晓得,那般情景之下,倘若冥顽不灵,只会枉送性命,遂我不得不假意投诚,游说大家都归服于你,这样你才会放我们一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不死,总有机会一雪前耻。我来到太玄灵宫,打听到你对你母后极其孝顺,几乎是言听计从,于是我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日日傍在她身侧,端茶送水讨她欢心,然后利用她嫁给你,这样才有机会杀你。”
白泠想起当年招摇山上,岐赟率领无数东黎族雄军,血洗北荒,所有人都危在旦夕之际,芊女是第一个叛变投降的。她当时一心要同岐赟拼个你死我活,只为她的背叛而感到震惊失望,却没想到她竟已想好了对策。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只要命还在,一切就都有希望。
可叹她当年怒火中烧,只想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只想着咬牙切齿的恨,再没旁的考量了。她做了那许多年的北荒尊主,居然连这点方针谋划都没有,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
第二十章弱质芊女(2)
芊女哪知道她的这些小心思?自顾自的道:“我本想就在大婚当晚,你销魂之时,我一刀杀了你了事。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你纵然娶了我,竟让我一个人独守空闺,自个儿去外头宿醉了一夜。哼,算你命大。但令我更没想到的是,今后你居然一次都没来瞧我,天天同芙幽那贱女人鬼混。你还将无恨软禁起来,抽同魂魄,要将她尸身炼成傀儡任你摆布。我只气得立刻就想拔剑在你身上戳上三百个窟窿,但我终究沉住了气,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要先救出无恨……”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岐赟接口道:“于是你煞费苦心的查探了太玄灵宫的各处位置的地图,想让无恨悄悄从凚川逃去凡间,先躲一阵子再说,可万万没想到芙幽看穿了你的动机,悄悄故意让人告诉你凚川的尽头是凡间,那是逃离太玄灵宫的唯一捷径,我又那么快便得知了消息,一路追赶,却逼得她就此跳下凚川,魂飞魄散。”
芊女鼻腔一哼:“芙幽那个小贱人,居然敢算计于我我本想让她好好尝尝我的毒辣手段,谁知你竟然将赶回青渊去了。不过这样也好,那贱女人给你这么一赶,名誉扫地,彻底成了个人人唾弃的□□,就是回到青渊只怕也不好受,这都是她咎由自取,活该!”
今日令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太多了,一桩桩一件件接憧而至,白泠有些无法接受。
她只知当年芊女贪生怕死,又对岐赟有意,故而叛变,哪知这中间竟有这许多迫不得已。她受的苦楚虽多,可芊女为报这血海深仇,这些年忍辱负重,也着实难为了她。太玄灵宫,凚川之厄,她也只道是芊女蓄意谋害,却没想到这里头芙幽也掺和了一脚,竟有这么多的纠葛内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