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乐忻,适才那一剑已耗尽她体内所有法力,此时的她已非常虚弱,杵着诛仙歪在地上,气喘吁吁。渡宸比她好不了多少,但有见意中人这副德行,顾不上心疼自己,忙跨过一地的结界碎片,过去慰问。
他一把将乐忻揉入怀中,想要渡些灵力给她缓解疲劳,苦于有心无力。乐忻在他怀中这么一躺,竟尔沉沉睡去。
结界既破,那批牛鬼蛇神手舞足蹈完了,便再不理会乐忻这个“尊主”,一个个忙不迭各奔东西去了。
白无痕当初有言在先,在这无间地狱之中,大家奉她为尊,离开此出便分道扬镳,这没什么好说的。
渡宸将乐忻打横抱起,大约是想将她带到一个能容身的所在,但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东张西望片刻,只在原地转了个圈,却不知该往哪里走才好。
乐忻目下这副形容,确实应当找个舒服的地儿好生修养一阵,不然以渡宸的修为,带着这个累赘,未必能闯过外面那片被洪水猛兽占据的地域。
白无痕暗骂一声蠢货,往结界内一指:“诛仙殿就在那边,赶紧抱她过去休息啊。”只可惜她施展了隐身法,旁人看不到她的魂魄,也听不到从她魂魄口中发出来的声音,她踟蹰片刻,还是觉着暂时先别现身,她同乐忻的交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渡宸太半也想到来时路上并无适合休养所在,而乐忻在无间地狱里呆了这许久且还安然无恙,里面多半别有洞天,反正结界已破,也不着急,为今之计只好先进去瞧瞧再说。
白无痕点了点头,嗯,还不算太笨。
渡宸即使再不济,到底也是个修仙的,腾云驾雾的本事不会,御剑而行的能耐却有,他怀抱乐忻,踩着剑到云端一眺,只见东方那边冰川上隐有琉璃殿宇的飞檐,当即过去。
白无痕神不知鬼不觉的跟在后头,二人一魂倏忽之间到了诛仙殿前,渡宸不由分说,推开大门便进,看得白无痕心头一紧,好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随便进?万一有埋伏或陷阱怎么办。
其实,她确实曾在门后安排了不少机关。
只因无间地狱中那堆牛鬼蛇神个个心怀鬼胎,表明奉承,谁晓得背后会不会搞什么小动作,为防有人悄悄摸进殿来探她私密,她便在门后布置了不少门陷,有专人操纵,只消有人强闯,立即发动机关。幸亏如今这里已人去楼空,诸多机关没人开启,故而无所动静。要是放在今日之前,他这样莽莽撞撞一闯,小命也就丢了。
他在殿中无厘头的团团乱转,终于不负众望的转到了榻边,将乐忻放了上去,盖好被子,这才蹲在床边,拿起乐忻的手,开始说些软绵绵的情话。
“我许是不该来的,仔细一想,这个地方虽然酷寒难耐,可总比外头好得多了。如果我不来,说不定你在这里可以过得很好,一旦出去了,你我将要面临的便是血海深仇……”
白无痕听得分明,忍不住在嗤笑。少年,你还是太天真了,这里为什么叫无间地狱?因为这个地方根本不是人能待的。要不是有她罩着,你这个红颜知己还能活到今日?只怕早就死千儿八百回了,等你今天来,估计连骨头渣子都见不着。
渡宸还在滔滔不绝的说,他同乐忻不知有多久没见了,如今重逢,当然有千言万语要讲,就是乐忻如今不省人事压根听不到他也要讲,将心中长长久久的思念一吐为快。可白无痕却听不下去了,任由他讲个没完没了,自己飘出殿去回避。
可她前脚刚走,没过多少时候,渡宸也跟了出来,手中掂着个茶壶,看来是去打水。
水井在殿后,他却跑到前面来,那有的找了,没半个时辰别想寻到。趁他这段时间不在,白无痕便又折回殿去。
果然,乐忻已然醒转,正躺在榻上发呆。
白无痕对她开过法眼,乐忻是能看到她的魂魄的,可她靠近,这小丫头居然视若无睹,并不搭理。
她也是个女人,小姑娘家的心思自然清楚,遂不去同她计较,只道:“结界已破,你是想同他一起走,还是跟我走?”
她转过眼珠:“那个……可不可以暂时先别走,反正结界破了,随时都能离开……”
呃,这还真是出乎白无痕的意料,她有些不解:“你改变主意了?不想报仇了?”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自然非报不可。”她语气坚定,然而下一句就软了:“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也不必急于一时……”
白无痕提醒她:“可你眼下命不久矣,再浪费时间的话,只怕就没法亲自手刃仇人了。”
她眼角晶莹剔透:“就是因为没多久好活,我才不想走。只有三年,我不想把生命中最后的三年都放在报仇这件事上,我想让渡宸陪我走完这最后一段时光。”
这下白无痕明白了。她想待在这里的原因,是为了渡宸这个小白脸。只因他们二人之间隔着这些恩怨,终究难有善果,一旦离开,渡宸势必回归师门,而乐忻,则是要想方设法杀他授业恩师,两人最后只能拔刀相向,要拼个你死我活,何其悲凉。
但留在这里就不一样了,这是无间地狱,与世隔绝,所有外界的恩怨是非也都能隔绝。在这里,他们可以敞开心扉,无所羁绊,无所顾忌。过着天天你侬我侬,日日耳鬓厮磨的舒服日子。
想得倒挺美。
“反正你已答应过要替我报仇,这件事由你代劳,我也放心。”她说出自己的打算:“你成全了我罢。”
白无痕其实无所谓,她爱待在这里,跟谁待都同她无甚牵连,就是……
“我虽答应替你报仇,但你也答应将肉身借给我用,你可以不走,但只能是魂魄留下,肉身我得带走。”
“那怎么行?”乐忻大骇,没了肉身,她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想了一想,提出建议:“你一直嫌弃我我的身体修为不足,法力不够,资质也欠佳,那干脆还给我,你别用了,出去之后,不是可以另外找一具更有用的吗?”
白无痕闻言愕然,当初她可是亲口将肉身借出来的,不想这一向单纯天真的小丫头居然为了一个男人出尔反尔。
乐忻说的有道理,白无痕确实十分嫌弃她这副中看不中用的身体,她能说出这副身体的一万个缺陷。
但是,这身体缺陷虽多,却有一个求而不得的好处,那就是稳。
乐忻这个姑娘,是个没心机没城府且重义重诺的小丫头,只消处置得当,这些事情她绝对三缄其口,不会对外泄露半个字,包括渡宸。
外界人玩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那一套,白无痕深有体会,如今的修仙者中,似乐忻这种小姑娘已是凤毛麟角,她这么多年也只遇见这么一个,物以稀为贵,纵使再不济也很难得。
虽说她也可以找死人的肉身借尸还魂,但修仙之人一旦身陨,毕生修为也会化为乌有,同普通凡人没什么两样。乐忻灵力虽低,但好歹有些修为,总比毫无根骨好,而且她这躯壳经她这么些时日的辛苦调理,法力已十分精纯,弃之可惜。
于是乎,白无痕打算坚定不移的否决她的提议。
只不过不能说出实情,倘若乐忻晓得了她的想法,没准为了渡宸那小白脸违背良心,以这个秘幸威胁她,同她讨价还价:若不肯归还肉身,她便将这些事情都捅出去……那可大事不妙。
是以,她决定信口胡诌。
“此言差矣,我是个有始有终的人。既认定了你,便认定到底,哪有认定到一半便转而看上旁人的道理……”胡诌到一半,她惊叹于自己居然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种话。
乐忻直听得瞠目结舌,瞠完了,用一种隐晦不明的眼光瞅着她:“幸亏这里没有旁人,你这番话说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看上了谁……”
白无痕无语片刻。小丫头就知道胡思乱想,人家好端端的一句话,愣是给她听歪了。
“渡宸马上就回来了,我不想让旁人知悉你我之间的交涉。你这肉身我是非要不可的,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解决这个事才是正经。”
她眼皮耷拉,显然束手无策。
白无痕其实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得想到那小白脸:“不如等渡宸回来,你同他商量商量,他如愿留在这里陪你,那么我也没意见,就看他怎么说。”
乐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我先出去看看,免得他走丢了。”白无痕随口留下一句,飘然出殿。
渡宸那个小白脸,一看就是个色迷心窍的痴情种子,既然敢到这鬼地方来,太半已做好了有来无回的赴死准备,他连死都敢,又怎么不敢留下来陪乐忻?把这件事押在他身上,结果可想而知。
不过,她白无痕何许人也?她的命,岂能由旁人替她决定?
她早有预谋,先在殿外蹲着,只待渡宸回来之时,暗中施展迷魂之术,悄无声息都掌控他的神识,乐忻问起,是否愿陪她在这里共度三年,她便操纵渡宸摇头,届时,乐忻也无话可说。
魂魄之身本无法力,也难以修行,白无痕辛苦多年,殚精竭虑,也只修成了有限的几门术法,临敌时基本无用武之地,但对付小小一个渡宸尚不在话下。
虽然此计忒不厚道,但白无痕若非无可奈何,也不愿出此下策。她不能对不起自己,只好对不起乐忻了。
可她在殿外顶着黑暗候了半天,直候到黎明破晓,晨曦初晞,渡宸便似失踪了一般,仍未出现。
难道迷路迷到外面去了?
也不应该,寒冰结界既破,无间地狱内的各种禁制便都散了,他要是找不到路,大可御剑……
正大惑不解,忽听身后吱嘎一声,脚步声响,渡宸端着盆洗脸水走了出来,手一扬,呼啦声中,满盆清水朝她驻足之处泼来。
这一泼突如其来,白无痕始料未及,愣了一下。
幸好魂魄之体沾不上水,满盆充满脂粉味的洗脸水穿过她的身子,淋在地下。渡宸泼完水便又入殿,砰得一声关上大门,留白无痕形单影只的在那里风中凌乱。
她一心守株待兔,却忘了大门并非进诛仙殿的必经之路,还有后门也可以进的……
原来渡宸从大门出去打水,找了半天没找到水源,便绕着大殿乱转,终于拐入后院,从后门进去了。
这样看来,乐忻已与他谈过了,她酝酿了半天的阴谋诡计再也派不上用场,看来要想占据乐忻的肉身是没指望了,不禁忧从中来。
穿过大门飘进殿去,就听乐忻滴滴答答的饮泣之声,渡宸却一语不发。白无痕颇觉蹊跷,按理说他们两个既决意在此处厮守,应当喜不自胜才是,怎么哭哭啼啼的?
她一进去,乐忻便从被窝里抬起了头,泪珠滚滚,满面凄凉。渡宸见她眼光有异,察觉有人,回头一看,但白无痕隐身未现,他当然什么都没看见,他又将头转了回去。
乐忻自顾自的抽抽噎噎,白无痕从桌上捡起一只酒壶,不由分说便往渡宸头上敲去,在乐忻的尖叫声中,小白脸头一晕,终于歪倒。
乐忻一叠声的惊呼,以为意中人有性命之危,要翻身下来查看,百忙中不忘瞪白无痕:“他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他!”
“……”白无痕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冤枉,感觉很奇妙,就是想笑:“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活得好端端的,你何出此言?”
乐忻这小妮子。关心则乱大约就是这么说的,她伸指去探渡宸的鼻息,愣了一下,又见他胸膛正起伏得十分有力,再愣一下。
“我只不过是将他敲昏罢了,看把你紧张得,你这么喜欢这个小白脸。我看就算没到情深似海也差不多了,不如就用你对他情将你们之间的仇抵消了罢。反正你爹娘就是不给他师傅害死,将来也要寿终正寝。”
白无痕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能说出这种话,真是大逆不道。哼,谁冤枉她来着?这只不过是略微表达一下她的不爽。
“你……”乐忻闻言大怒,气急败坏的跳了起来,指着它鼻子:“白无痕,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白无痕临危不惧,眉角上挑:“你留在这里不肯走无非是想逃避爱恨情仇的抉择,可你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就算你如愿以偿了,将来我去替你报仇之时,渡宸势必会横加阻拦,那么我自会手起刀落,连带将他的小命一并取,我是遵从与你的约定才动的手,归根结底,一切仍是因你而起,也就等同于他是死在你手中。”
白无痕苦口婆心人她看清事实,极力给她灌输一种“你必须与他分手和我一起离开,否则你会死不瞑目的念头”,哪知她听了却是苦笑一声,樱桃小口里盈出轻鸿一叹:“你不用说了,我已经决定,待恢复些力气便离开这里。”
顿了半晌,补充一句:“和他一起离开。”
第四章一身双魂(2)
这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白无痕十分奇怪,这小妮子的执拗几乎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她费尽三寸不烂之舌,嘴巴都说干了也没能动摇她半分,怎么忽然改变主意了?还有那小白脸,之前对着睡梦中的乐忻说什么来着?竟然也要离开?说好的不走呢?
乐忻怔了一会儿,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适才渡宸回来,我同他商量留在这里,他……他,他竟然不肯……”
好小子,白无痕往地上的小白脸身上觑了一眼,不是爱乐忻爱得死去活来么?怎么又违背她的意愿了?难道男人的心思也同凡间那许多的胭脂水粉一样善变?他之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乐忻还在哭天抢地的嚎:“他说那老匹夫待他恩重如山,他不可以在这里陪我蹉跎时光。我说,你如不肯依我,我活着再没意思,不如一死了之算了,他居然无动于衷。我拿剑比着喉咙,他把我的剑夺下,居然跟我啰啰嗦嗦江一堆大道理!”她义愤填膺,边嚎边捶胸顿足。那阵势,白无痕看得惊心动魄,生怕她手下没个分寸将自己捶出什么意外。
待她嚎够了,白无痕分析片刻,总结道:“依你的话来看,你在他心中的分量远不如师门之恩深重。这个小白脸不值得你为他伤心,还是将他忘了罢,同我一起出去,我想办法助你续命,再觅良缘,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啊,对,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乐忻却哭得更加凶了,纵容到了这步田地,纵容白无痕说的在情在理,她仍据理力争,为意中人开脱:“他不是这样的人,当年我给妖怪掳走,他昼夜不歇跋涉万里只身前来相救,为此险些丢了性命,后来我们成亲之时我还捅了他一刀,差点杀了他,如今他还是肯来救我,他不是你说那样……”
白无痕听得心尖一颤,不禁对地上那个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脸刮目相看,忽然想起记忆深处的某个人,同样都是男人,怎么差别就这么大?
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低低答她,语气中透着羡慕:“原来如此,你真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