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魔功已然大成,对元气早就没兴趣了,你不用再做出这副形容。”白泠胡乱搪塞几句,安抚一下乐忻脆弱单纯的心灵:“起来,上榻好好睡一觉,明日启程去南荒。”
乐忻“哦”了一声,乖乖上榻躺好,闭了眼睛。
但她眼睛虽然闭着,可是长睫毛却抖如筛糠,在那里颤颤巍巍,两条腿也颠得厉害。
白泠不去理她,依然照旧打坐调息。虽然魂魄之体难有修为,但该练的还是得练,能得点法力是一点,日积月累之下,许也有些进益。
一夜无话。
打坐一宿,白泠只觉身子疲惫至极,看来非但没什么进益,还劳心劳力,费了不少精神,不得不喟然一叹。
乐忻却还在呼呼大睡,看来昨晚晓得了与自己同处一屋的竟是昔日那“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后,紧张得夜不能寐,估计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以致日上三竿了还睡得这么兴致勃勃。
白泠没去打搅,而是从她袖袋里摸出那装着渡宸的瓷瓶子,拨开瓶塞,往她头顶一罩,将她收入瓶中,给她换个地方睡。
一切动作干净利落,白泠将瓶子托在掌心晃了几晃,寻思着将他们两个都装在瓶子中,不知会不会擦出什么火花来。她想象片刻,理智告诉她不能再继续想入非非下去,只好克制不再想,飞身跃出窗外,上了云端。
幸好这么多年勤修苦练,将腾云之法修成了,不然此地距南荒数百万里,步行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
但即使能够腾云,以她而今身上这些修为,比步行其实快捷不了多少,她有点恼羞成怒,恨死了自己这副不中用的魂魄。
恨了半天,她决定还是将乐忻放出来,让她御剑来得方便。
扒开瓶塞,翻过瓷瓶一倒,乐忻便骨碌碌的从瓶子里滚了出来,一脸衣衫不整幸福洋溢的形容,嘴角边还携带着浅浅微笑,双颊也红得粉粉嫩嫩。以白泠活了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适才瓶子里应当有人在颠鸾倒凤。
果然,孤男寡女还是不能同处一室,否则会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后果,且还是十分严重的后果。
乐忻有点不高兴:“我在里面住得好好的,你怎么突然把我倒出来了,我还想多呆一会的……”
“……”白泠一时语塞,咳了一声:“反正你们已经……呃,那个,已经亲热过了,你应该让渡宸休息一下。里面闷得紧,你也该出来透透气,来罢,给我御剑,顺便吸几口新鲜空气。”
乐忻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乖乖的御起剑。
同一把剑,她来施展,便是风驰电掣追星逐月。白泠坐在后面,轻松惬意,不亦乐乎。
行了将近三天三夜,白泠有些迷糊,按理已到了东黎族的所在,但脚下却是一片荒芜之地,下方乱石嶙峋,原野苍茫,偶有一小簇的矮木库林一掠而过,但始终不见人迹。
乐忻已辨不清东南西北:“怎么越来越荒僻了,你确定没走错路?”
白泠也有点不确定,东张西望,想从四周找出一点熟稔的感觉:“应,应该没错的吧……”
“……”乐忻无语半晌:“你是不是根本没来过南荒?”
第五章一念成魔(1)
“呸,瞎说。”
白泠否决她的怀疑:“我当然来过,只不过……嗯,只来过一次而已。”而且还是很多年前来的,事到如今,当年到底是从哪条路来的基本已经没印象了。
“……”乐忻彻底停了御剑,降到地上,开始数落:“那我之前问你怎么走,你还自信满满,说径直向南就到了。这都向南几天了,结果到没到你店里不知道。”
“你闭嘴!”白泠恼羞成怒了,据理力争:“南荒南荒,不就是向南吗?你先别说了,容我好好想想。”
“本来之前路过那座洞天福地时我就提议留下来借宿,顺便打听一下路径,你偏偏不肯……”她好不容易占了一次理,终于有机会义正言辞的驳白泠一次,当然不肯放过,被斥了仍努力抗辩:“是你自己急着赶路,可怪不得我。唉,赶路就赶路,可你居然连赶到什么地方了都不知道,真是……白白浪费我大把力气。”
“……”白泠双目不由自主的射出了寒芒,感觉有点手痒,想要捶人了。
之前这小妮子知道她的真是身份时,不是吓得找不着北了吗,怎么没几天功夫都敢这么跟她说话了,难道是她一路上对她太过仁慈,她便胆儿肥起来了?
果然,做人就是要狠,人善被人欺,不狠不行。
乐忻被她一瞪,立即缩了肩膀:“你好好想想吧,我饿了一天,先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也不待白泠允可,逃也似的一溜烟跑了。
被人畏惧的感觉就是这么奇妙,白泠重又找回唯我独尊的,不再计较她的冒犯,开始琢磨眼前的困境。
回忆半晌,她坚持认为并未走错路,她虽只踏足过北荒一回,但这一回令她记忆无比深刻,许是具体位置有些偏差罢了。
过不多时,乐忻捧着几颗叫不上名儿的野果回来,那野果生得犹如疙瘩,其貌不扬,白泠嫌弃了一句,拿起两颗来尝尝鲜,哪知滋味委实不错。看来不仅是人不可貌相,果同样不能貌相。
乐忻献宝似的:“跟你说好吃的罢,你就是这样,尽挑外表光鲜亮丽的,也不瞧瞧内里。”
白泠强词夺理:“无间地狱那穷乡僻壤待久了,吃什么都有味。赶紧的,御剑上天,继续赶路。”
“……”乐忻不情不愿的召出诛仙,跳了上去:“往哪里走?”
白泠斟酌片刻,没斟酌出个所以然来:“听天由命罢,你将诛仙转两圈,最后剑尖指向哪边就往哪边走。”
乐忻嘴角抽搐,依言照办,诛仙转了几圈缓缓停下,尖端朝南。
乐忻:“……”
白泠:“……”
三个时辰之后,白泠终于寻到一处“特殊”之地。
乐忻望着眼前那片奇形怪状的深壑,陷入了沉思。
“这就是你说的凚川?”
“正是。”白泠断定。若说别的地方如今已经模糊,但凚川却记得清清楚楚,她往对面的高崖一指:“当年,我从太玄灵宫逃到此处,被东黎族的人追到,前面无路可走,我就从上面跳了下来,被凚川带到了无间地狱。”
提起身平恨事,往日那些恩怨情仇一幕幕一桩桩都从心底浮光掠影般涌了上来,令她窒息。
这里确实便是凚川了,那个被芊女说成,尽头之处便是人间的凚川。虽然时过境迁,沧海桑田,连当年见过的草木都不复存在,她还是凭着这面悬崖和轮廓地貌认了出来。但如今的凚川早已不复当年的碧波荡漾白浪滔滔,干涸得涓滴不余,只剩一条深沟留在这里,周遭原本枝繁叶茂的景致也成了一片枯枝败叶,萧索凄凉。
叹了半天,她转而向北。
既已到了此处,那么距离太玄灵宫也应不远了。依稀记得当初是从这个方向来的,循着记忆沿岸溯行,果然到了她这些年“日思夜想”的地方。
她做梦都想再来太玄灵宫一趟,然后手起刀落,亲手割下岐赟的首级,用来祭奠招摇山千百将士、以及自己亡魂的在天之灵。
可现今的太玄灵宫,也同凚川一般面目全非了。昔日东黎族最巍峨宏大的皇宫,目下竟成了一片废墟,断井颓垣之中,依稀可见当年的辉煌。
白泠站在残垣断壁中,心情沉郁无比,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凚川干了,太玄灵宫塌了,东黎族也不知去了何处,她找谁报仇去?
乐忻却饶有兴致的到处走走看看,四面参观。一边游览一边发表意见,一会怀疑她是不是记错了,一会感慨百闻不如一见,多少年前东黎族被传得神乎其神,说这个仙族多么多么了得,结果连皇城都成了这副形容……
白泠想着自己被俘虏的那几年,正值各族征战不休之际,东黎族不可能放弃太玄灵宫的大好基业迁徙别初,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被灭族了?
她觉得自己这个推论八九不离十,适才在一堆废墟中瞎转悠,所见骸骨不计其数,多半便是战亡的东黎族人,可当年的东黎族中人才辈出,合族兴荣,已可说是八方寰宇之内的第一仙族,却不知是何方神圣有此雄威?
忽然想到以岐赟的做派、岐恒的霸道。这父子俩一个为达目的不折手段,一个目空一切狂妄自满,早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就是没哪个部族能凭一己之力对抗东黎,但大家联手来斗,区区东黎也不可能以寡胜众。
乱世之际,今日还风光无限明日便国破家亡之辈是常有的事,譬如当年的她不就是这样?
她常听闻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从前觉着不屑,而今却认为这实在是有道理。望着眼前一片狼藉,她觉得心里非常畅快。她仰头看天,哈哈大笑。
“岐赟,你也有今天!”
吓得一旁的乐忻不由自主打着哆嗦。
笑得眼泪飞溅,她也不知缘何落泪,许是人之既死,所有恩怨情仇也都随着烟消云散了。白泠却忽觉心里头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她心心念念要报仇,结果仇人已经不在,她这个仇便永远报不成了,不免遗憾。
思及这一层,她蹲下身子,扒开泥尘,开始翻石弄瓦。
乐忻屁颠屁颠凑过来:“你这是作甚?”
“我要挖出岐赟的尸骨,把他的骨头一根根全部敲碎,我要将他挫骨扬灰!”
“哦……”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半晌,终是说出来:“其实,依我看,这些都是你的猜测,还没落实呢,你怎么那么确认三太子就一定葬身在此?而且,就算他死了,这人都已死了不知道多少年,尸骨哪里还在?早就化成灰了,无需多此一举的。”
“……”
白泠冷眼一瞪,这小妮子,生得有模有样的,怎么就长了这么一张欠收拾的嘴呢?
她阴森森的道:“可我现在正郁闷得很,急需找个地方发泄。你既如此热心,不如当一回我的出气筒,不知你意下如何?”
乐忻:“……”
白泠不知怎样离开太玄灵宫的,也不知是何时离开的。许是恍恍惚惚之际,乐忻将她负上诛仙,慢慢御剑而行。
清风习习,拂去了心头不少沉重。白泠稍觉清醒,望着前方茫茫云海。
“你去哪里?”
乐忻头也不回:“我猜,你应该想回故乡去看看罢。”
招摇山?
“不必了。”白泠摇头:“那里早在多少年前就被夷为平地了,比这里好不了多少。”而且一提及招摇山,她便想起当年东黎铁骑屠戮北荒众魔,血流成河的惨状,不如不去。
乐忻却坚持:“还是去看看罢,或许……或许可以从头再来。我听闻你当年可是白手起家,一个人一步步走到北荒之主这个位置的。既然当年的你能做到,如今也行的。”她鼓励人倒是有一套。
白泠哑然失笑:“你道想坐上那个位置很容易的?”现今的她,没修为,没法力,没能力,没精力,连一副属于自己的肉身都没有,还要同旁人共享一具躯壳。从头再来?罢了罢了。
“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你的故乡,难道一点留恋都没有吗?这世上除了报仇,再没什么旁的事物能让你上心了?”
这话说到白泠心坎里了,不禁扪心自问,这么多年,除了报仇,她还想过什么?
乐忻劝道:“其实,你依然可以为自己而活。”
白泠一怔,随即摇头:“都已经死过一回了,其实也没什么好留恋的。该吃的菜吃过了,该喝的酒喝过了,该恨的人也恨过了,只是……”说到这里,她默然。
乐忻好奇心又上来了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只是什么?”
白泠意味深长的道:“只是该偿的债还没偿。”
乐忻愕然:“你也欠过别人?”
白泠点头。
“是钱还是命?”
白泠:“是一颗心。”
“啊?”她愕然更甚,懵懵懂懂:“莫非曾经有个男的跟你提过亲,你本来答应了的,但又悔婚了?”
“嗯?”白泠十分意外:“你怎么觉得会是这样?”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她想到的她能想到,她想不到的她竟也能想到。
乐忻自豪道:“以前我看过许多谈情说爱的话本子,里面大多写过这种桥段。”
“……”白泠觉着那些话本子真是妙哉,有机会她也要去弄两本来开开眼界。
“他没同我提过亲,只不过是借了我一样东西,要我在规定时间内归还,结果我转送给了旁人,没还得上,累得他死于非命。”她三言两语的说完,眼前便浮现出那个人的眉目身影,以及当年恨事,一时间愧不可当。
她已算言简意赅道完了事情的因果,但乐忻显然还不满足,贼兮兮的问:“这真是你的不对了,不过,究竟是什么好东西这么宝贵?竟累死了人家?”
白泠眼睛一瞪:“有些事情,不该问的就别问,知道的太多对你其实没什么好处。”
她撇嘴住口。
“不过,话说回来……”白泠摸着空空荡荡的心口,五味杂陈:“时隔多年,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是应该回去看看他……”
乐忻嘴皮一动,却忍着没问,但她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你要去看谁?那个借你宝贝的男的?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是我一生中的贵人。”她答非所问。
乐忻反复咀嚼这句话中的含义,不明所以:“你不是说他已经逝世了吗?你去哪里看他……啊,你是去拜祭他的坟?”
“算是罢。”白泠懒得同她解释那许多,朝东方一指:“往那边走。”
五日之后,招摇山便在眼前。
乐忻抬头仰望前方那座直插入云霄的高峰,惊叹:“这便是传说中的招摇山啊……果然气势磅礴……”
白泠傲然抱臂:“这是自然,你要相信我的眼光。”北荒那么大,她却专拣招摇山来做自己的大本营,自是有它的过山之处。她选中招摇山,就是看中了它的高端大气,坐在山巅便能俯瞰天下万物,芸芸众生,一览众山小,再览众人小,小如蝼蚁似的。
“如果是个凡人,从山脚开始爬,恐怕爬一辈子到死都上不了山巅罢……”乐忻一边参观一边做着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