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的情绪实在有点不好掌控,估摸着只要再稍微加把火,立即就要沸腾了,而我正是那把万恶的火,身份特殊,不能多说什么。反正人也见到了,看也看过了,他受伤虽重,似乎并无性命之虞。想来也是,碧波双骄何许人也?只消确定他无大碍,让他知道我还活着就够了,来日方长,其他的事情等他先将眼前这些事消化了再说,亦或者永远不说,那也没有关系,我现在是该识趣了。
我确定自己已没有办法同他心平气和下来。心头一打定主意便赶紧行动,趁着他俩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忙按来时那般捏了个遁地之术,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溜之大吉。
溜到洞外,我止了步子回头觑了觑周遭景致,施起袖里乾坤术来,在这洞口筑起一道隔绝结界,这才五味杂陈的走了。
奔了里许,我回头看看,他们并没有追上来,终于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还是老脾气。”在心里略微嫌弃了云无外那千百年如一日的性子一通,我扯出从接阴门中捎出来的地图,观摩了片刻,径直往东,选的依然是之前与云音走h过的那条林荫蹊径。
可这条路真是一波三折,我这将将跨出几步,天穹中忽然长虹破空,十多把利刃刷刷刷地呼啸而过,每道剑影上都立了一人,正是剑主。十几个修仙地御剑而来,却看都没看脚下的青山绿水一眼,纷纷降在接阴教大门之前。
仙门之人!
这些人服饰统一,清一色的墨绿;法器也统一,清一色的玄晶寒剑;法诀也统一,施法手势个个一模一样;就连脸上桀骜不驯高人一等的表情也都统一,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统一。一看就是出自同一派的弟子,一看就知道是皓天圣海的喽啰。
真正让我一眼看破他们底细的倒不是这些,而是他们胸前衣襟处绣的那轮鲜艳夺目、冉冉升腾的红日,寓为方兴日盛、扶摇直上之意,正是皓天圣海的图纹。
我隐身一旁,暗中观察,就见那帮人下了云头,陆陆续续走进接阴教大门,吆五喝六的就是一通乱搜,口中叫嚣着:“小丑杂碎们自觉滚出来,否则血洗接阴等云云。”
我估摸着是烈罗痕派来绞杀云音师徒的人,但多半不仅为此,大约是烈罗痕得我小半颗元丹,获得修为有限,颇不甘心,恰好得知断崖挖坟盗墓一事,于是便借追捕碧波余孽这个油头,顺道杀人夺丹,一举两得。只是他棋差一着,还是失策了。有了我的介入,他这一回只会白跑一趟而徒劳无功了。经我手造出来的结界,即使他本人亲自驾临也未必窥探得破,何况这些乳臭未干的无名小卒?
断崖老早便收拾好了,领着门下弟子避入结界,那帮人在空空如也的接阴门内东奔西跑了大半天却一无所获,又在附近山头寻了几个时辰,没搜出半条人影,终于踩着剑骂骂咧咧的走了。
他们走了,我也该走了,只是我无剑可乘,有剑也没法乘,只好牵上坐骑,拣一条看上去比较平坦的山道往反方向缓步而行。
接阴门建在荒山野岭中,方圆数十里都廖无人烟,这一行也不知行了多少时辰,反正抵达城镇已是华灯初上。
断崖办事还是比较周全,马匹上备足了盘缠,取下约略一点,斤两委实充足,我深为不用露宿街头而欣喜若狂,当即便挑了全城最奢华的一家客店前去投宿,打算先给自己整桌好菜接一接风洗一洗尘,一饱久违的口福。
可很快我便发现就算自己现在有钱,似乎也难免要露宿街头。
在城中七荤八素逛了两圈,有些不对劲。
所有酒店客栈,居然早早便打了烊,灯虽然一家比一家点得亮,大门却一扇比一扇关得紧。而无论是朱漆大门还是明晃晃金灿灿的油纸灯笼,上面都贴了密密麻麻的黄纸,黄纸上书着许多密密麻麻认不出来的生僻字……那卖相,与他们仙家神祇降妖除魔时用的驱邪符篆颇为类似,只是那画符之人多半是个模仿功力不足的江湖骗子,依葫芦画瓢也画得没头没尾。这种符篆别说驱邪,不招邪已是上上大吉。
难不成这城中最近闹鬼?
可我一路走来,没察觉到半分妖风邪气,就算有东西闹,也绝不是闹鬼,多半是有人装神弄鬼。
走了几步,我又有新发现。
城中不仅是茶楼酒馆打烊,就连秦楼楚馆也都关门大吉了。我绕了半天,没见到一家营业的青楼。
这就有些不太合乎常理了,客栈闹鬼,打烊也说得过去,但勾栏瓦肆这种地方,晚上正是热闹的大好时光,难不成只要是做生意的大楼都闹鬼?人越多的地方闹得越凶?
不过很快我便推翻了这个想法,因我看见大街对面的赌坊里头人满为患,几乎连门都要挤破了,倘若果真如我上面猜测那般,这一家应该也同客栈酒楼一样关门大吉才对。
这事虽然没什么歪风邪气,却处处古怪,我揣摩半天没揣摩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打算揪个人打听打听,否则没地方落脚了,我可不想复活后第一觉被倒霉催的不能享受被窝温暖。
正好腹中传来咕噜一叫,眼见那边不远处有卖面食的摊子,忙不迭奔过去掏出银两:“给我来三只肉包。”
摊主一声好勒,就要给我打包,我本想赶紧趁机咨询,不料他十分热心肠,已抢先开口:“姑娘,这大半夜的,怎么还在外头晃呐,趁着现在时辰尚早赶紧出城去吧。”
他这个话乍一听没毛病,再一听处处透着玄机,我立即顺藤摸瓜:“我半个时辰前方才进城,现在出城就得露宿荒郊了,今晚就随便找家客栈歇一宿。”
“姑娘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吧,难道您入城之前没听说吗?”
“此话怎讲?我应该听到什么?”
“你应该听到,咱们城里最近不太平。”他朝一旁努嘴:“看吧,客栈什么的挨家挨户都关门了。”
我表示困惑,他开始娓娓道来:“姑娘有所不知,咱们这儿近日频频有妙龄女子无故失踪,都说是色鬼娶妻纳妾,专拣像你这样的美貌姑娘。李家的千金小姐,还有王家的盈儿姑娘……只要是有几分颜色的,都遭毒手了,前些天几家老爷请来了道士作法除祟,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姑娘们还是接二连三的失踪……”
他还在源源不断的说着,我却知道从他嘴里也听不出更多线索了。这些没见识的凡夫俗子,什么都不知道就胡说八道瞎掰一通,倘若真是色鬼,短短几天之内抓这么多美女,榨也能把它榨干了,何况城中紫气缭绕,一派祥瑞,哪有什么妖魔鬼怪,完全就是他们信了那骗吃骗喝的道士妖言惑众,自己吓自己。
不过话虽然这样说,但放眼一瞟,熙来攘往的大街两旁挤的还真有大半都是男人,偶尔有两个女子路过,要么是髻年金钗的少女;要么是肥的流油的半老徐娘,即使有妙龄姑娘赏灯猜谜,也都生得歪瓜裂枣,果然没看见半个有姿容的,摊主刚才似乎所言非虚。
可是……
“原来如此,却不知姑娘们遭遇不测,这些客栈酒楼为何这么早早就打烊了?这两桩事貌并没有什么关联呐?”这些处所鱼龙混杂,又不是女人扎堆的地方,有必要这么夸张?
“哦,这个嘛,他们不是打烊,是根本就没法做生意。”摊主费心费力的解释:“因为咱们城里同别处不同,人口是女多男少,还盛产美女,面容姣好的姑娘几乎是无处不在的。喏,附近几条街客栈的掌柜店伴都是女人,还都是有好容貌的女人,个个没能幸免,都让色鬼给捉去,就剩几个掌勺大娘了,这店铺哪里还开得下去,只好关门大吉。”
“额这……难不成整座城里所有客栈都是女人开的?”在外面,美女可是稀有动物,到了这不知名小城,居然如草芥般稀松平常。亏得这里地处偏远,与世隔绝,倘若放到七大仙府中去,甭论资质如何,定然都争着收为门下弟子,剩都没得剩的。
“那倒不是,城西就有几家不是女人开的。但他们开了也等于没开,那掌柜老态龙钟,满脸褶子,生得凶神恶煞的,谁会去他店里投宿?这边美女如云,谁不想看靓丽的姑娘?客人都被吸引到这边来了,城西那几家早就无人问津了,也不知现今有没有开。”
摊主一脸鄙夷,我也一脸鄙夷,敢情吃个饭投个宿还得依据掌柜的姿色挑地方?真是大开眼界了。
摊主将打包好的包子递过来,好意提点:“姑娘打听这个,该不会是真的要去那边留宿吧?使不得使不得,还是赶紧出城为妙,以免惨遭色鬼毒手。你年纪轻轻的,若是……那多可惜。”
我嫌他啰嗦,递了银两没接话茬就匆匆走了。
笑话,我血芳菲生平斩妖除魔无数,后来又与魔为伍了那么多年。就算有鬼,那也只有牛鬼蛇神避我,断无我闻鬼而逃之理。
第11章 第十一章紫衣留香
果如那摊主所说,城东确实有几家尚未关门大吉的客栈,这几家客栈也确实生意惨淡,几乎可以说没有生意了。门前枯叶成堆,门后积尘两寸。一脚踏在地上,一步一个脚印拓得清清楚楚……不可思议。
店里没有店伴小二,褶皱满脸也不知究竟年方几何的老掌柜懒洋洋的趴在案上摇蒲扇,听见大门吱嘎一声,抬了眼皮觑我,一觑之下,咦了一声。
我晓得他因何而咦,大约是惊奇城中剩余的姑娘们都出城避祸去了,居然还有小妮子胆大包天的敢在城中逗留。
“一间上等客房,一只烧鸡,一桶温水。”我砰的一声往他面前丢下一钉元宝:“别无要求,干净就行。”堂内此番寒碜形状,我已无法启齿再提其他要求强人所难了,看来这趟接风洗尘也就只能马马虎虎将就将就。
人都是见钱眼开的主,老掌柜一大把年纪也不能免俗……话也不是这么说,因为若论年纪,我不知比他长了千千万万岁,反正凡人们都没什么见识,只知道钱是万能的就对了。见我出手如此阔绰,老眼一亮,精神为之一振,腾的跳了起来,努力笑着将我引上楼。边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边大献殷勤:“姑娘还需要点什么?小老儿这店里还有几样风味独特的招牌菜,要不要一并给姑娘送上来……?”态度简直是斗转星移。
我婉拒了他的好意,因实在是太深信他家那招牌菜风味有多独特,那必是吃一回永生难忘。
他见这方面的殷勤献不上,转而又换了另一方面:“姑娘且放宽心,色鬼以为漂亮小姐们都在城西,这阵子一直在那边闹腾,咱们这里很隐蔽,色鬼找不到这儿来的……”
我:“……”
这副身体已尘封了无数年月,不洗洗刷刷总是浑身不自在,待那老掌柜送上热水,我便迫不及待跳进了浴桶,好一阵捣腾。
待颒洗完毕,正打算爬上衾褥里会一会周公,门外传进“咔嚓”一声木板断裂的响动,跟着有人“啊哟”尖叫,然后又是重物坠地的一声“咚”,再然后便是一群人好几副嗓门齐刷刷的喊“师妹没事吧”,最后则是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以及七嘴八舌的聒噪:
“这什么破楼梯,还没踏个稳就断了,怕是几百年没修过的吧!”又娇又脆又亮又尖又细,一听就晓得是哪家被宠坏了的千金大小姐。
“这店的年纪也怕没几百年吧,你唠叨个什么劲儿……”又憨又沉又嫩又难听,约摸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你们小声点,别吵到其他客人,赶紧把师妹搀起来。”这倒是一把沉稳低调的好嗓门,大概是个白衣飘飘一尘不染的公子哥儿。我不禁有点怀疑,是不是一个队伍里面只要有一位千金小姐,必有翩翩公子相伴同行。
“应当不要紧,我看这家店如此冷清,又这么晚了,想必除了咱们一行几个,多半没有其他客人了,选这家刚好合适……”这声音听来温柔且细腻,委婉又含蓄,只觉无比耳熟,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听过。
“肯定没人了,这里面能住人吗?我倒是宁愿露宿街头也不要睡这种破地方。”又是千金大小姐那副风味独特的嗓门。
我在心里衡量片刻,记得之前老掌柜领着我上楼时,我足踏楼梯十分用力,却没见有哪块板子塌了还是陷了,而他们一来便有此遭际,若非人品有问题,那就是苍天在通过这种方法给他们示警,要他们换地方,不能选这家。
我的揣测很快得到证实,是对的,他们不该来这里。
又或者说,她不该来这里。
这个她,指的是先前那声调温婉细腻的女子。
因他们突如其来,出现得格外古怪,那熟稔的嗓门又掉着胃口,我特地留了心,趁他们从门外经过时透过猫眼往外瞅了一眼,这一瞅便目瞪口呆了。
正是为她而呆的。
这一帮人,都来自七大仙府之一的大壬神宫,其余诸人我都没见过,唯有紫留香,我两个自幼便相识了。
虽说结识得早,但结仇也结得早,同云无外差不多。
我房中黑灯瞎火,并未点蜡烛,那老掌柜似乎也没有多口,他们便当真以为这家店就他们几个客人,交流时便肆无忌惮,让我白白捡了这个便宜,将他们交流的内容一字不漏全听了过来。在心里想着,我可不是故意想偷听,谁让他们说话声音那么大,我是被迫听的,不能怪我。
于是便心安理得的听着。
他们一行四人,一双男一双女。男的一大一小,女方也是一大一小。大的约摸二十来岁,小的估摸着十七八岁,然不管表面几岁,都是花一样的年纪。
紫留香算是他们之间年纪最大的了,一如记忆中那番模样,身上紫衣分外妖娆。毕竟跟我是同一个时代之人,正一边忙活着一边滔滔不绝的道:“一路上来并未察觉任何邪气,似乎并非邪祟作恶,然姑娘失踪是事实,这中间恐怕不是色鬼作乱这么简单。”
嗯,说得正合我意,不愧是同我一起混过那么多年的人。
看样子他们应该是被城中人请到这里来降妖除魔的,我知道的他们也都知道了,没准是知道更多。
适才那叽叽喳喳被宠坏的小丫头开始憋嘴:“可是师姊,既然是色鬼,那肯定十分狡猾,有什么能隐匿气息的法子亦未可知。”语气不甚和蔼,一听就知道是为了怼她师姊才故意反驳的。
“你们猜有没有可能这次咱们撞见的是一只厉害的凶煞,已强到能令气息收发自如,我们修为不够,才无所觉?”这把嗓门软软糯糯的,语气也斯斯文文的,就是不太好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肯定是那傻小子在发言。
“甭管是凶还是煞,既然来了,咱就不能坐视不理,无论如何得将它除了。事不宜迟,这就准备罢。”最后说话的无疑就是那气质出尘的公子哥儿了。他一说完,仙泽灵力便散了出来,大约是在施法布阵。他们队伍中有两位皮相不错的美人儿,看来是想来一招引蛇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