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七大仙府那帮人,个个心高气傲,尤其是那几个当领袖的老骨头,自诩身为一方界主,都目空一切娇气十足,要是听到被人说自己比谁谁谁低人一等,必视为生平的奇耻大辱,所以这帮家伙绝不可能甘愿做旁人麾下走狗,替去替皓天圣海卖力卖命。故而,我认为这桩事里里外外到处透着蹊跷,其中必有猫腻。
云音言简意赅的说来,我仔仔细细的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也不知是我死后的第几年,那皓天圣海的领袖、那个人称‘千面神皇’的老头子,似乎叫烈罗痕来着,不晓得他从哪里弄到了我的小半颗元丹,将其磕了,之后竟起了想要将七大仙府统统推倒,由他皓天圣海独领风骚的念头。
而且他不仅是起了这个念头,他还付诸行动。兹事体大,困难重重,牵扯到许多东西,旁人原本不以为意,毕竟当初强悍如我,发动魔兵大兴战火,也没能把他们七大仙府怎么样,小小皓天,何足道哉?于是就没当一回事,也不放在心上,任那烈罗痕随意捯饬。
可事实就是这样,越轻视什么忽视什么,上苍越是给你安排什么,尤其是厄运。
大家都以为皓天圣海没落衰败,门中弟子少,修为还不怎么样,身为掌门人的烈罗痕,修为也不怎么样,就算得我小半颗元丹,至多有我当年四分之一的本事,还能掀得起什么大风大浪?却不知他在一边默默捯饬,居然捯饬出了名堂,扳倒了七大仙府中与皓天圣海最不对头的一派,诛了他家掌门以及几位能起带头作用的长老,威胁其余弟子: 只消尔等缴械投诚,归顺于我,我便不赶尽杀绝。倘若负隅顽抗,定斩不赦!
那派的诸多弟子们群龙无首,更没有什么好主意,未免本派同门惨遭毒手,只好归顺于他,成了他麾下干将,于是七大仙府便只剩六大仙府了。
然后嘛,烈罗痕或故技重施,或层出巧计,或鬼蜮百出……想一出妙计灭他们一派,一家一派接二连三的灭下去,待灭到两三派之后,余下的两三派才慢慢醒悟厄运当头,觉得不能独善其身,联合队友群起而抗之,但此时的皓天圣海已今非昔比,这时才开始重视为时已晚,反抗不成,反被掣肘,最后抗无可抗,只好投降。
碧波之巅便是最后那不肯投降的一派,他们家掌门誓死不从,拼死捍卫本门尊严,至死依然坚持立场,结果到死还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惨不忍睹。
更惨不忍睹的是,彼时彼刻,他们家三千门徒,誓死不从的居然只有寥寥几人,除了领袖,云音便是其中一人,掌门临死之前以斗转星移之术将他送到百万里之外的某处,保得他一命,叮嘱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法子活下去,日后有机会便卷土重来,灭了他皓天圣海,一雪当日之耻。
而百万里之外的某处,正是接阴门附近的某处。他给断崖的喽啰们捡到,抬回教门,这才保得一条小命。
事情的大致始末便是如此了,中间那些不为人知、他不晓得旁人也不晓得的,咱也无从问起。烈罗痕这一票干得忒大了,一鸣惊人。我听罢云音的叙述,也颇感惊奇,我在世时这厮素来默默无名,不想他日雏鸟长成雄鹰,竟是如此经天纬地,文韬武略。
这个事筹个大概,三言两语几句话也就说完了,其实这里头水深火热,岂止是会玩些阴谋啊诡计啊什么的就能干得逞?哪里一个小环节微出纰漏,那便是身败名裂之祸,不是枭雄般的人物,绝计难成这般大器。我不禁期待同那传说中的皓天圣海掌门人烈罗痕邂逅一把,再切磋一番。这般人物,无论如何也得结交结交。
话又说回来,我开始怀疑这碧波之巅的老大是否曾经一个不小心被驴给踢了几脚,这种生死攸关的当头,居然如此迂腐,人家说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不就是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意思吗?
当此情景,投便投降便降服便服了,反正我口降眼降降心不降,口服眼服心不服,只需表面功夫做足,便可保命,忍一时之忍,假意投诚,取得烈罗痕信任,等几年后他令起放松警惕了,再反戈一击,岂不快哉?一时的荣耀屈辱、声名口碑又何足道哉?保全派弟子总比保云音一人来得划算。
我一边想着一边听云音噼里啪啦一边源源不断的翻白眼,只差把“你们碧波之巅的掌门脑子进水了吧”几个大字篆在脸上了。
云音瞬间看破我的想法,鼻腔一哼:“你以为就你能屈能伸,能忍辱负重?掌门不是没想过佯装投诚以声名换命的法子,可你以为你能想到的别人就想不到吗?烈罗痕早就设了提防,他只待大家投降,便在各家各派弟子身上种下‘巫蛊’。这巫蛊之术非同寻常,它能窥测人心。种入体内,一开始若同于无,并没有什么影响,可若敢对蛊主聊生异心,暗存歹意,体内立即生出蛊虫,噬魂抽骨,痛不欲生。所以一旦服从,那便再无转圜之地。呵,好厉害的手段,好狠的心。什么名门正派,我呸!”
他十分激动,双拳捏得几乎要滴出血来,那副咬牙切齿的形容,牙齿差不多也要要出血来了,而那双瞪得如铜铃般大的眼珠子似乎也布满了血丝。我生恐他会气得七窍生烟然后再流血,正考虑是不是该斟酌措辞安慰安慰他,却又想起曾几何时,我自己遭遇类似的情景时明白的一个道理:在人命与血海深仇面前,任何言辞都是苍白的。
果然,我就这样默了片刻,他已开始信誓旦旦:“有生之年,不报此仇,我云音誓不为人!早晚有一天,我要尽剿了那些名门正派!”
他的言外之意就是讽刺现在的名门正派不是正派了?
他说的义愤填膺,我也体谅他现在的心情,但这个观点却不敢苟同。
其实他刚才那句话最准确的说法是“得罪过我的,都不是名门正派”,这样说来,未免以偏概全了,还掺杂了一点自私的味道在里头。
烈罗痕这个事若拿去凡间朝堂里说,就好比一个德才兼备的王爷谋权篡位夺了皇帝的皇位,期间累死了不少王公贵族的性命,但在他的治理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尽管手段卑劣,可他依然不失为一位明君,你不能因此就说他不是个好皇帝。
倘若有人敢在民间大放厥词,人家黎民百姓们一人一口唾沫就把你给淹死了。
名门正派之所以为名门正派,并不是说不杀人不勾心斗角他就是名门正派了。贪恋这个东西,人的骨子里与生俱来,人人都有,连那些整天只念阿弥陀佛的老和尚也多多少少是有的,只是人各有志,所贪之物不一样罢了,有人渴望财富,有人迷恋权柄……而烈罗痕,明显属于后者,他低调太久,自然就想招摇一把。这么多年一直被人看不起,试问,谁不想扬眉吐气?
有了权柄,他便能洗刷往日之耻,再也不会为人轻贱。这些事情其实只要是个人都能明白。
只不过明白了理解了不一定就能支持,因人生在世,身不由主的时候太多了,有时明知对错如何,却因有所顾虑而不得不将错就错,只能叹一句人生何其无奈……
“咳,年轻人。”我拍了拍他肩头,也不知是鼓励还是打击,亦或规劝:“有雄心有抱负是好事,但前提是得有那个实力,倘若没有这个实力,咱们暂时就不要异想天开了。还有,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必执着于……额,赶尽杀绝呢,你看,烈罗痕不也没对你们家赶尽杀绝嘛……”
我本来是想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必非要报仇,毕竟这种事最容易疯魔,万一报不成,走火入魔了怎么办?但推己及人,我自己不也是心心念念的需要报仇吗?倘若此时此刻有人让我放下仇恨,那是万万不能的,所以就不装模作样纸上谈兵了,临时改了口。
可明显我改的这个口也不够机制,云音越来越怒了,吼道:“哼,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若非侥幸躲进了接阴门,早就给皓天的人逮着,死无全尸了,哪还能活的到今天?我派五千弟子尽数死在烈罗痕那老狐狸手上,这还不叫赶尽杀绝吗?”
我看他骂得口水狂飙,双目充血,生怕他急火攻心,一不小心给气死了,连忙摆手:“你先冷静,淡定淡定,别激动啊!”
“我现在家破人亡,亲戚都死光了,天上地下也无容身之处。你让我怎么冷静!”
“好好好,依你依你。咱不冷静,咱安静行吗?好好坐下来商量对策。激动是魔鬼,理智才能解决问题……”瞥眼见到不远处有株大松树,树下有棵切口整整齐齐的木桩,忙拉他过去坐下,好言相榷:“而今我们两个同病相怜,都要报仇,却都没那个本事,离大仇得报那天还远得很,所以暂时就不要去想将仇人怎样怎样了,当务之急是要想法子提升实力,多长点本事,这样才有机会,懂吗?”
他自然是懂得,瞅了瞅我,点头。
我赶紧趁热打铁:“所以,咱们得出去混,出去闯,想尽一切办法壮大自己,要是一直当缩头乌龟躲在结界里,贪生怕死的,如何能成大事?我不给你造,其实是出于一片良苦用心,我是为了你好啊,你明白吗?”
他表示不能明白,却不屑的哼了一声:“你以为我要你造结界,是因为我贪生怕死,用以避灾挡祸吗?”
我纳闷:“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们碧波之巅的弟子自入门初,便立誓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忽然语出惊人“要你造结界,不过是为了给我师傅用罢了。”
第10章 第十章奇闻异事
“你师傅?你的意思是你碧波之巅而今并非只剩你一人?你师傅还活着?”我同他师傅是老相识了,不能再熟的那种,乍一听说他们那一派几乎人人殉教,也可说死得其所,一时来不及替他悲愤,而今听说人还没死,情绪多多少少有些波动。
云音被我过激的反应吓坏了,见我又准备拽他袖子,连忙跳开:“你这人真是……刚才我说大家死的死亡的亡你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而今听说我师傅没死反而这么……这么关心,你是不是想亲自手刃了他?”
“臭小子胡说八道!”我斥他:“告诉我你师傅在哪里?”既然放任云音进了接阴门这种地方,他师傅就算没死,太半也凶多吉少,否则以他那视魔道如杀父仇人般的性子,还不得将云音两条腿都打折了?
云音面显复杂之色,片刻之后,终于一咬牙齿,往接阴门后山的某处一指:“喏,就那边,一口山洞之中。那是接阴门丢废品的地方,我将他安置在最里面的旮旯,十分隐蔽。他们丢废物只丢在外头,里面早已堆成铜墙铁壁,他们丢了之后也从来不焚,所以一般不会有人钻里面去,暂时很安全。”
我往那个方向仔细瞅,不禁替他师傅捏了把汗。照这个说法,那地方还真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算没有重伤不治而身亡,那神鬼莫测的味道,只怕熏也能将人熏死了……
因这桩事牵扯甚广,不宜外传,我们俩避开闲杂人等必经之地,在接阴门外围兜了个圈子,这才有惊无险抵达了他说的那口藏人的山洞。
他倒是没有半句虚言,那洞是口天然溶洞,洞外的剩潲馊饭、破衣烂布……一垒一垒堆成了好几座山丘,将那洞堵得严严实实,若非化成一只苍蝇,决计飞不进去。那腌臜的废品堆下覆盖了许多腐肉兽尸,蛆虫遍地走、蛇鼠如水流,恶劣得无以复加了。
被那味道一熏,我险些一头栽晕过去,连忙封闭五识,往身旁一派从容的云音瞟了瞟,只见他飘飘白衣上一尘不染。
难以想象,彼时他是如何背着他师傅一刨一挖一步一步钻进洞去的,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呵,他师傅果然没看走眼。
云音无视我不怀好意的目光,蹲下来就准备刨坑掘道,我拉住他:“有我在,就不劳你干苦力了。”捏了个遁地诀,携着他嗖的破土入洞。
外头是一派凄惨的情状,令人意外的是,这洞中居然别有洞天,那些石钟乳模样生得五花八门,云音将夜明珠往那凹槽中一置,登时从五花八门变得五彩斑斓,美不胜收。
当然,洞里洞外一般是不会有这么大差别,主要是云音这小子会收拾。
我捋着头发砸吧了一句:“真是小看你了。”
他径直在前面带路,曲里拐弯转了没两丈,已到了他安置师傅之处。
就着晦暗的荧光,我隐约瞥见洞壁旁一块石板上,一个高大的身影盘膝而坐,他面容清俊,皮相刚毅。周身流光溢彩,灵力旋绕,将他裹在雾岚朦胧中,看不真切。
只是,这副原本应当赏心悦目的景象,却因他一身的衣衫褴褛以及累累伤痕给摧残了。
他双目紧阖,没察觉有人接近。
我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昔日的天之骄子,俊年才彦,而今却沦为这副形容,不得不躲到这暗无天日的山洞中苟延残喘,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云音蹑手蹑脚的靠过去,轻轻唤了声:“师傅。”
云无外慢慢开了眼睛:“你去哪里了?”
他显然对自己徒弟的行踪一无所知,云音嘴巴嗫嚅,大约是在踟蹰到底说实话好呢还是继续瞒着更好,而我却在琢磨自己要如何打招呼,是叫二师兄比较合适呢还是自己呼名道姓更合适。
我俩这厢正思索得不亦乐乎,尚未琢磨出结果,那厢云无外已目光横扫瞟到了我,他眼神凌厉,虽身躯萎靡,精光却十分亮堂。他望了我良久,脸上表情奇妙无比。先是蹙眉,然后两分差异,再是三分疑惑,跟着四分茫然,接着六分震惊……最后十分愤怒。
“雪娥?”他不可置信的喊了一声“雪芳菲?”
因这个调调我太熟稔了,却又忒过久违,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人喊我原名了,不免很是唏嘘。而唏嘘之余,又多了两分惆怅。
很多年前就注定了,世上只有女魔头血芳菲,姓血名恶字芳菲,那个姓雪名娥字芳菲的天之骄女早已红颜薄命香消玉殒。
我没有吱声,但乍一天昔日名讳,难免表现得不同寻常,于是我猛一抬头,终于同他四目相对,他也终于真真切切的认出来我是谁。霎时,他眼中所有别样情绪都荡然无存,唯余盛怒。
但他虽怒火滔天,却并没有立即就拿污言秽语劈头盖脸的往我身上砸,而是尖叫起来:“你果然是雪娥……你没死?还是转世了?还是阴魂不散……?”
云音大约是没念过几年书,似乎没听出他师傅喊我大名时有什么不对劲,只忙着安抚:“师傅你稍安勿躁,她就是血芳菲,死是死了,但是没转世,现在回魂了而已。”
他安安静静在一旁当个美男子倒也罢了,一开口,云无外立即将我晾到一边,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狂风暴雨的斥责了下去:“你给我闭嘴,谁让你跟她混一块去了?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吗?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吗?真是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