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荆月戾宫数里之外的十亩峰,是漫山遍野的人山人海。密密麻麻的人流,几乎聚集了整个修仙界所有修行者,个个躬擐甲胄,持矛执剑,与群妖诸魔杀得不亦乐乎。
得到线报后,衾幽再也顾不得封后大典的尾续仪式,嘿嘿冷笑了一声,对我说:“阿糗你看,我一语成谶了吧,我不犯人人却主动招惹于我,自投罗网,我总不能缴械投降任人宰割吧。”他摩挲我的披肩长发,大敌当前却波澜不惊:“打发这些人倒也容易,我前去一个个杀了便是。你既烦见血便不用同我去了,等待我凯旋归来。”
那一战天昏地暗,修仙联盟虽有备而来,且占具先机,但终究输在地利人和,要想直捣黄龙围剿鸠巢,委实不甚容易。
三天三夜,三日三宿。
战火连天钺穷屠,山积肉来血堆尸;长虹掼日状鸿蒙,天地颜色唯朱赤;裹红暗槭遍哀嚎,乱斧断矛折戟支;亡国殊死搏何求,殁故殂殪年方急?
上百修真大派,全军覆没!而妖魔道亦损失惨重,戕哀载道,唯衾幽一人无恙。
当他将鄙帆剑架在浮屠子颈中时,我从他数里外的撵兽背上跃下,信手抄起被遗弃在血泊中的一柄利剑,指着他咽喉。那顶华贵的凤冠早已卸下,此刻我披头散发,有丝绺碎青熨帖于颊,痒痒的,像心头的五味杂陈。
“你敢伤我睡茗山之人?放他们走,结束这场战争!”
隔着血流成河,隔着一簇簇烽火与硝烟,隔着碧落天边灰白的阴霾。我隐约看见他已攀上疲惫困倦的脸上烁过一绶败兴与消极,以及失望。
“仅仅一步之差,迈过了这一道关卡修真派将不复存在。阿糗,不要阻止我履行约定好吗?”他试图劝诫我,伸出另一只空手意欲拨开我的剑。可我再无腔调,剑刃里入半寸,已与他肌肤相贴,只需稍进分毫,他便要步足下千千万万具寒尸后尘。
僵持了许久,他似乎在故意拖延时间,拿性命赌,赌我这一剑到底能不能刺得下去。亦或是他在徘徊,在犹豫是否顺从于我,这一战之胜来之不易,他付诸了深沉的代价,以无数士卒的性命换来一场金戈铁马的九转功成,即便是高傲如他,亦做不到轻言放弃。
我有我的固执坚持,他有他的顽拗倔强。
晦暝的空气里,唯有那些老弱残兵的气若游丝以及双方仅余的几名主帅在屏息凝神。
最后,他将鄙帆剑撤下,挽了两个剑花,半截插入砾土。
第20章 第十九章行将
两年时光,匆匆忙忙,转瞬即过。
当年十亩峰一役结束后,人魔正邪两道已井水不犯河水稳了下来。
战乱中,我举着染满鲜血的镔剑对衾幽说:“退,万事大吉。不退,万事大忌!”跟着是剑刃刺破肌肤,他脖颈上溢出两滴殷红的血液,密密稠稠。但与漫山遍野的烂溃腐尸相较简直微不足道。
在我的威逼下,他选择偃旗息鼓。
我想退了凤冠霞帔辞别,与一干睡茗山门徒打道回府,他却一把拽住我:“既已封了后位,你岂能一走了之?”
“你将我贬革了便是,小事一桩。”我放下剑。
“非也,兹事体大,君无戏言,岂能说贬就能贬?即便是废后也要废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方显规矩之谨,法度之言。”
蹭的一响,我将放下来的剑重新架回他肩头:“弑君判国,大逆不道,这些罪名还不足以废后?”
“顾亲念旧,情有可原。”
我手腕抖了两抖,险些将剑循着之前的路径刺入他肌肤。他此时倒是落落大方,慷慨体谅了,真乃白驹金乌西升东落,旷古奇观也。
但我到底没能返乡,他连拖带拽,甚至趁我不留意挥手封穴,使我动弹不得之际强行负上撵兽后背,回了戾宫。
又是软禁,这一禁便是半年时光。我给锁在挽枫殿整日对着满庭红樱拈花惹草,殿门前的守卫如蒜皮裹苔柱般密密麻麻重重叠叠,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偷溜出去无异于大石砸湖而不起涟漪,于是我只得舞起刀剑硬闯。虽说以我这几千年的修为对付这些个无名小卒绰绰有余,但每每正当飞身攀上宫墙,衾幽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将我捉了回去。
而自上次阿汐与赤绯两尊的殷鉴不远,宫中已再无人可信,也无人敢信。
正当落魄得兴致勃勃时,衾幽后宫中的嫔妃便一个个趁机来落井下石,冷嘲热讽。那副笑里藏刀的嘴脸,委实精彩纷呈。只不过她们这些刀却是没加打磨,无锋无刃的钝刀,砍不断我手中代表执掌权的凤印,也唯有耍耍嘴皮子过过嘴瘾,欢快得很。
而我,百无聊赖之际有免费娱乐供我驱闷解乏,也欢快得很。
于是,大家皆大欢快。
由“义薄云天”的娜妃带头,端着茶杯袖口遮唇慢条斯理的抿上一口,再笑靥如花像模像样佐上几句“姐姐这茶清淡雅致果是上品,但似非君上所喜,想来姐姐近日很是清闲,竟连饮茶亦如此简约。妹妹得空时定要多多叨扰,陪姐姐说说话解解闷,顺道裹两包南族特产贡品龙甘茉莉赠予姐姐聊表心意。”
我必礼尚往来回敬两句:“上次见妹妹铺晒茶叶,想是陈年放置不饮发了霉,需趁最近天气好料理料理,以免喝了不干净的茶水喝出什么毛病。妹妹既忙,姐姐便不劳烦了。至于相赠嘛,姐姐不才,一向喜鲜,就无需妹妹割爱,还是除了霉稳妥包装收藏起来,说不准百八十年后君上心血来潮要宠信妹妹,届时也用得着。”
她脸色倏忽黑了。
她讥我一时失宠,我刺她年久孤家。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不亦乐乎也。
……匪夷所思。
不过,因了我的地位超然,分量忒重,这些个成日只晓得争风吃醋却无多少实权的女人拿我无可奈何。在各自花枝招展的背了一通风光无限好之后,便也老大没趣的姗姗而返。于是乎,挽枫殿再度无人问津,我也再度无人问津。
在三番五次闯宫未遂,我绝了窜逃之念,成日宿在寝殿之中,研读衾幽搬来供我耗磨时辰的书册典籍,长长知识见识。
荆月戾宫的撰简包罗万象,几经记诵钻研,我学会了歃羿毒蛊的制作与用法。
原来这并非是特制毒物,不过一门诡异邪乎的术法。练成后,可化天地万物为毒于己用,只需将毒素植入人体,随时可取之性命。只是由别物幻化而来之毒,威力有限,杀修为较己为弱者轻而易举,但若超强入盛,倒也能够,只是注毒时极易败露,实非明智之举。但若修至最高境界,下毒时神不知鬼不觉,这些问题自可迎刃而解。但物极必反,此术虽然威力逆天,可忒过邪祟,修炼时自身难免有自食恶果之祸,且进修时周身如砭刺骨,痛若蜂啮,甚至有几率活生生痛搐身亡。
我亲身体验了一番,感受那能至人死命的剧痛到底有多痛。
顷刻之间,我抱头痛哭。生平第一次,我因痛流泪,五脏六腑宛似都给绞成碎末,我甚至意欲剖开腹部将内脏掏出以消痛楚。
我也付诸行动了,五指将将撕破襦裙正待插入脐腹,另一只手从旁蓦地伸出,狠狠握捏,阻止了我的动作。
艰难的抬头,是衾幽。一响镇定自若的他,此刻亦满连惊错惶恐,脸色比之眼下痛心疾首的我更为惨白,呼吸粗重如沸。除了蹙悚,他眼中还透露出愤怒与叱责,劈头盖脸的咆哮:“不过关你几日,你便如此作践自己吗?你是不将自己当回事还是不把我当回事!身为一国之后,怎能寻死觅活!没见过我的允许,你也敢!”
愤慨归愤慨,骂归骂。怒吼中不忘立即作出措施,灌输灵力替我止痛,好一阵走火入魔般折腾,直累得他大汗淋漓,身上疼痛方才稍逝。
敛息收功,他抹了额头热汗,将我平放于榻,掖过被褥覆了上来。
脑袋里昏昏沉沉,好在总算尚可保持一分清明。我观他面色冷静,泰半怒火已歇,轻声细语道:“你想多了,我并非自寻短见要。何况自杀之径不胜枚举,谁会蠢至拣这般折磨人的法子。”
“那你练这歃羿毒蛊是为哪般?”大约替我慰痛时损耗负荷,他倚靠榻栏,脸上倦容可辩。
“为了操控你。”我直言不讳。
他终于提起精神,愕然中将我疑窦一望,未可置信。
“自上次你不费吹灰之力便连屠二尊时我便留意上了,待我修成,他日就可掌控你生死,届时大权攥于我手,岂不快哉。”我美滋滋的憧憬着。
“确实快哉。”听我字正腔圆阐述阴谋,他并未因此着恼,依然心平气和:“不过生死罢了,你想要我自不会吝啬。但你这法子不甚妥当,我怎样不要紧,却难容你有何意外闪失。”语毕,眉宇舒缓尽去,浓稠的忧虑与愁绪攀而代之:“你修炼不得其奥,已积了毒质入脾,若非立即闭关调养,清除体内垢毒,只恐险有性命之虞。”
他锐目炬光,含着忧愁缅忆往昔:“我当年苦修此法,生生熬了将近十年才算略有薄成。眼下你不过起手初涉,中毒不深,约摸蜗居年许便可无恙。可叹这毒忒过顽强,需自主排除,旁人也无法插手,分钟便易解决。”
我潜运丹田内息大周天,果然异常壅塞,且有紊乱入肓之势,显然他所言非虚。此番瞎折腾,委实得不偿失,赔了夫人又折兵。
衾幽寝宫中有特造密室,专供平素打坐修行所用。我就地取材,拾掇几袋灵石,携着他特意草拟的祛毒卷轴住了进去。
掩门前,他忽然提及一道不相干的话题:“听闻最近诸位爱妃前去挽枫殿为难了你?”
“正是。你的那群爱妃一个两个十几个都活泼得紧,善解人意得紧。晓得我这个王后无聊,便都争先恐后串门陪我品茶斗嘴耍心机,很是意趣。”我惬意的由衷应答。
“既然胆敢忤逆尊卑,我便替你废了她们,图个清净。”
“她们不过是你的妃子,谈何为我?”
大概听不惯我的咬文嚼字抬竹竿,他瞪了我一眼:“不论为谁,你自管发表意见,声明态度。”
他今日委实啰嗦,我在心里吐槽一番。认真将心比心替他思忖片刻,违心道:“我闭关之后,你晚间无人侍奉,未免孤独寂寞冷,还是罢了。要是后宫只我一个女人,那凤印岂非失了用武之地?不妥不妥。”
原本是设身处地为他考虑来着,有妻大度慷慨如我,但凡是个男人均该荣幸,然此刻他的脸色却不甚好看,反而黑锅镬底阴沉了些。我揣摩着多半是词句不够真挚,为显诚恳,我开始胡诌扯谎:“君上且放心,臣妾之前已特意嘱咐各宫妹妹,望她们尽心竭力服侍君上。你乃众娥所依,不用担心卧榻之侧无人伺候。”
“把我推予旁人,你很欣慰是否?”他忍无可忍的拂着鬓角,语调里蕴着冷笑:“别的女人侍奉我,你一点醋都不吃?”
“醋自然是非吃不可的,但毒不也是非除不可的吗?与其没完没了的争风吃醋,不若成人之美全人之愿。额,娘娘们做梦都想伴君侍寝,不如就全她们一回,待我出关,再一个两个三五个慢慢废除不迟。”我觉得这项建议着实英明。
“妙计。”英雄所见略同,衾幽终于破苦为笑。
末了,他刚逸上脸庞的笑靥忽又偃了下去,换成了未熟柿子独有的苦涩,一本正经谆谆交代:“意欲掌控我的生死,又何需修炼什么歃羿毒蛊?不过一命罢了,你一言甫出,天下何物非你所有?”这段败絮霸气侧漏,傲物独尊,眼神里的盛气凌人不言而喻。
一阵彪悍之后,他将一物塞入我手里:“这是我素场批阅奏章时所用的王印,具平神静心之效果,且其内灵力澎湃充足,可助你事半功倍。待疏通告成,你切谨记不可再度玩火!我今夜便将那些记载歃羿毒蛊的典籍统统付之一炬,永绝后患。”
他平素阅览诸尘呈上来的折子都轻描淡写一瞥一评一准奏即过,一呼百应,这王印压根儿仅具摆设象征,毫无用武之地。是以这许多年以来,印底一直保持着崭新的干干净净。我接过那沉甸甸金灿灿的一坨,掂了掂斤两,随手丢入袖兜。
他那番话的前头几句,我只当揶揄。后头几句,我也没什么意见。
但他叮咛完他的交代,我也该着重我的强调,遂郑重道:“嗯,如此甚好。那么你也该听一听我的告诫了罢。”他做出洗耳恭听状,我补充:“我闭关这些时日,你需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当你的君上,可莫再度调兵遣将侵犯凡人疆土。你就瞧在那些山川河域乃养我之故乡,金盆洗手,饶过那里的芸芸众生黎民百姓可好?头一遭的血流成河,我再也不愿目睹第二次!何况上一战你之所以大获全胜,全占地利人和之故,若大举进犯,入了凡尘俗世,未必讨得了便宜!”
他深呼吸一口气,不答反问:“你当真只是怕见血腥?不愿目睹战烈之惨?”
我斟酌着他有此一问无非是质疑我对他能力的信任度,深悔适才骥尾那两句璷黫之言。于是赶紧正襟危袂,做出虔诚狗腿状:“正是,你久经沙场,经验丰富,所向披靡,我自是崇拜你的实力。”见他嘴角笑纹咧得益深,赶紧以手捂了他唇,敷衍搪塞:“不必谦虚,这是你应得的荣耀与赞美。”
“这至始至终便是我的荣誉,莫非你现下方知?”他挑了挑眉,拨开我的手,梨涡浅浅:“王后且宽心,自古以来夫唱妇随。本王实属妻管严,自是反其道而行之,妇唱夫随,以你马首是瞻也。这战嘛,你说不打就不打。”
他终究没能信守承诺,到底还是自食其言。
待年许后我功成出关,宫中已没有了他的踪迹,唯成千上万的蝼魔蚁妖在秉承日常,竟连蓝青二尊以及衾幽新立赤尊也均离宫外出。如今的荆月戾宫,是新册封的绯尊诅伏当家,代掌君位。
我刚出密室,便有站岗小妖急匆匆通报诅伏,他亲自前来迎我。
自墓弃,烁毓二人死后,二尊之位一直无所着落,直至我闭关之前仍然空置,诅伏与赤尊想是衾幽在我闭关后从一大堆候继人中选拔而出,看来是个人才。
但他究竟是否真材实料我并不关心,待瞅见劳师动众的大排场中以他衣饰最为华贵亮眼时,便一个箭步冲过去,开口即问:“君上哪里去了?”
他首先是对我毕恭毕敬揖了一礼,才满面喜蔚蜗行牛步的呈禀:“回娘娘的话,君上年前便已率兵南征,适才前线八百里加急来报,说我军乘风破浪,已兵临南蛮皇都城下,凯旋在即!”说着乐呵呵的同身后一干文官互聊欢庆起来。
我宛如脑门斗遭斧凿,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