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形容,委实惨不忍睹,隔得远了便看不出还是个人。
他身后雪地中拖着一道极长的红痕,似自遥远彼岸蜿蜒至此,血渗进雪,不见源头,乃是他一路爬来所遗之迹,眼下他仍踽踽往前,不肯罢休,不愿驻足,那方苍茫雪地,不见边际,浓雾深霾遮掩了前途,似乎也没有尽头。
少年人已是精疲力竭,头脑昏沉,眼光混沌,目之所及都是朦朦胧胧的,辨不出近在咫尺的霜雪是何形状,只知往东蠕动着挪,那个方向,还有人在等他。
他若不尽快,那人便该等着急了。
可他而今气若游丝,身体里的力气已随鲜血流逝消耗殆尽了,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完好之肌,每挪动一寸便是撕心裂肺之痛,他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迷迷糊糊中,耳边忽有一个声音道:“你已然濒死,还是不要动了,省些力气罢。”
这万丈高山之上除他以外竟有旁人?
这声音突如其来,舒缓平和,是个男子之声,似乎就在身后。少年人看到了一线生机,心中大喜。他喜从心上起,恢复了些许气力,哑声回道:“你……你是何人?也同我一般受困在此吗?”
那声音道:“不是,我一直住在此处的。”
少年人满腹疑团,还想咨询解惑,忽然狂风拔地而起,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他本是遍体鳞伤,给风霜一袭,饥寒交迫,冻得直打哆嗦,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看来今天是非葬身余此不可了。
他蓦地放弃了挣扎,而今寒风凌厉,冰雪交加,如刀刃般削在脸上,刮髓刺骨,他已然寸步难行。
虽满心缺憾,苦于无可奈何,他咳了一声,竭力抬头,沉痛的望向前方,茫茫雪地之外,他似乎看见了一个人,在那方孜孜等候,等得焦急难耐,坐立难安。
或许这便是命该如此,他闭了双目。
甫一闭眼,忽觉耳畔呼啸之声似乎弱了几分,狂风止了,又将方才闭上的双眼徐徐睁开。原来寒风依旧,并未止息,只是有人为他撑了把伞,举在头上,替他遮了风雪。
执伞的人在他身后忧心道:“伤得这般严重,这可如何是好?”
少年人正要作答,一只手覆上他额头,跟着便觉一股暖流从那掌心徐徐注入自己体内,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可力气却未能恢复几分,身上伤患也无任何变化。
半晌,执伞人撤了手掌,发出叹息,歉然道:“唉,真对不住,我无能为力……”
少年人涩然一笑,想起昔日种种,悲苦之色溢于言表,哑声道:“公子不必自责,我……咳,我命中注定难以活过弱冠之年,能走到今日,这十多年的时光算是上天垂怜了,原不敢奢求还能侥幸逃脱,只是……”只是心中犹有遗憾,只恨天不遂人愿,难以圆满。
可这些心事不足于人道,他只得改口:“只是今日我死在此处,公子这雪中撑伞之恩便无法酬谢了,只盼来世你我仍可相逢,好叫我还了这桩恩情。”
身后默然片刻,执伞人意味深长的道:“你看看天上。”
少年人而今奄奄一息,其实已无力气抬头,只得尽力睁大眼睛往远方苍穹一觑,只见长空之巅、天际之上乌云密布,电光绰绰,黑压压一片,似乎又有浩劫将至。
他看得心惊胆战,他惨遭这场罹难之时也是这般景象,先是乌云压顶,跟着祸从天降,三道天雷劈断山巅,他让狂风卷至此处,以至落得这般境地,回想起来尤其地心有余悸,怎不叫人发怵?
执伞人在身后道:“此言差矣,你并未欠我什么,是我承你一桩大恩,该当厚报才是。”
少年人神智虽然迷糊,到底还是一字不漏尽收于耳,却只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谓。
执伞人明知他听不明白,顿了一顿,续道:“我本是山中异类,这场大难原是我命中的劫数。今日正是渡劫之期,恰逢你从山中路过,这天劫却不知缘何落到了你身上,叫你替我将这天劫渡了。天降大劫非同小可,能否渡得过我其实并无把握,渡过了今后便一帆风顺,再无苦噩;一旦渡它不过,只有湮灭之果。可我而今安然无恙,全是系你之故。若非有你,眼下我只怕已不在人世,是我欠了你一命,你可明白?”
“原来如此……”少年人似懂非懂,大约也听出了一个所以然来,却并不挂怀,只是勉强扯出一个苦笑:“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运象孤星,本是……本是大凶之人,自幼命犯天煞,晦气缠身,灾厄不断,极易招惹邪祟,什么妖魔鬼怪都欲食我后快。我既到了此处,那天劫若不降在我身上倒还稀奇了。以我区区一介凡夫之死,全你一世安定,正是天意……咳咳。”
他已是有气无力,断断续续说了这许多,更加气若游丝了。
撑伞的人默然片刻,似乎是在沉思,沉思够了才喟然一叹:“乍见你时我便瞧出你身上命格与常人迥异,邪乎得很,我捉摸不透,原来竟是命格之故,这天意当真难测。可是你助我成功渡劫,你却因此丧命,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少年人咳嗽两声,勉力道:“我幼时早该夭折,得以活至今时今日,乃上苍垂怜,运之大辛,已然知足。只是我在这尘世中尚有牵挂,有桩心愿未了,请……请恕我斗胆相求……求你……求你替我将这桩心愿圆了……”
身后嗯了一声,轻轻道:“渡劫大恩无以为报,你且说来,只消我力所能及,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你在天之灵也得以瞑目。”
少年人自知命在垂危,本已心灰意冷,闻言大喜,精神为之一振,似乎恢复了几分活气,从怀中掏出一物,举手递于身后之人。
鹅毛大雪兀自翻飞,无休无止,撑伞的人蹲下来将他手中物事接过一觑,只见那是一枚锃明瓦亮的金牌,其上印有三朵芙蕖花状的云纹,一面篆着风岚白氏四字,另一面篆着亦安二字,原来竟是一张随身名牌。
撑伞的人恍然有悟:“你是仙门子弟?”
少年点头:“我是岚山白氏的少主,白氏家主清寒正是家父。”
“嗯,我晓得了,那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呢?”
少年举目遥遥眺望,眼光所及分明是一片白茫茫的雾霭深霾,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他那双眸子却似已穿过重重高山,看见了心中那人,轻声细语道:“我心中牵挂着一人,是今遭与我同行的人……”
他话未说完,耳听身后那人道:“你说是他?”
少年只觉眼睛一花,面前三尺之外,虚空一阵扭曲,犹似水波荡漾惊起的圈圈涟漪,煞是美观,涟漪中却是另一番景象,显示出来的似乎正是山麓中的情景,只见阴沉沉的古林中,一人趱足奔驰,东奔西跑,边跑边东张西望,口中不断大呼小叫,瞧模样是在喊着谁的名字,看来正在寻人。
那人约摸也不过舞象之年,长身玉立,英姿勃发,风采飒爽,身上披了张缁黑斗篷,狂奔中猎猎飞扬,更增魁梧。他在林中似无头苍蝇般乱奔乱窜,面目惊惶,忧形于色,因遍寻不获甚为焦急。
少年一见他便脱口惊呼:“扶樨!”这一惊心潮澎湃,牵动伤处,方才回复的些许生气立时转为死气,脸色灰败,形容惨淡,剧烈的咳嗽起来。
撑伞的人喃喃咕哝:“扶樨?他叫扶樨是吗。”唯恐少年激动过头,立即撤了术法,空中波纹霎时散得无影无踪,涟漪中的人影也散得无影无踪。
少年咳嗽稍止,点头:“他是与我自总角之时便一起长大的同门,今回特意护送我前往川流仙山拜师,途径此处,先逢天雷劈山,又遭妖魔阻路,跌遇凶险,他大约也给困在雪山中了。”
此时大雪已止,身后那人收了纸伞,又将手搭在少年腕上,要渡些灵力给他,以图延得一时三刻的性命,问道:“你是要我助他脱困?”
少年缓缓摇头:“不仅是要令他脱困,我还想请你设法让他拜入川流山咸丘真人门下,做他的入室弟子,以保今后修行有成。”顿了一顿,歇息片刻,续道:“他虽是我同门,然我俩均资质平平,不得家中长辈真传,更不得重用,日日受人轻贱。我是个短命鬼,一笑了之倒也罢了,可他素来心高气傲,轻狂张扬,最受不得旁人贬损,生平夙愿便是有朝一日得窥仙道,只因天资有限,致使长年郁郁寡欢。”
“待在风岚既无建树,只有另寻处所,拜访明师,以求机缘。早就听闻川流山有门仙术具脱胎换骨改善天资之能,便是再愚笨的蠢材朽木,只消学得一些门径,便可跻身天之骄子之流。阿爹便叫他随我前往仙山拜师学艺,正是天赐良机。这一趟虽名为护卫,其实我早已打定主意,左右我命不久矣,拜不拜得成无关紧要,却无论如何也要叫他拜入门去,也好修习妙法。他之夙愿正是我心中所愿,他所求便是我所求。我死则死矣,却总希望他一生快活,过得好些。”
他断断续续唠唠叨叨说了这么许多,总算是将这大概简明扼要说得够了,最后才提要求:“故此,我只盼你替我办成此事。不过,他与我委实是情深义重,若得知我的死讯,知道我已身亡,难免意志消沉,必受打击,这件事还是瞒着他为妙。你需乔装成我,傍在他身旁,随他前赴川流仙山。”
他身后的人听罢,大感踟蹰。先前便已说过,自己乃邪祟之流,而川流山却是仙家神祇、洞天福地,自己如何上得山去?更遑论求仙问道。而且根骨资质与生俱来,强行更改,正是逆天而行。他在山中修行多年,深谙天道命理,那川流山的仙术多半是一门大要弊端及祸患的禁术,否则人人都去修炼,大家都去当天之骄子,天下哪还有人才蠢材之说?此事终究渺茫,即使扶樨当真进了川流山,也未必有此造化。可眼下这少年人濒临将死,又要还他恩情,当然不能拂逆其意,只好一口应承:“好,我答允了你,定然设法令他……”
他本想说“定然设法令他成为川流山弟子,可到底能否习得那传闻中的仙术却不能保证。”但转念想到这少年替自己扛下天劫,一命呜呼,这等大恩,真是无以为报。何况他眼下岌岌可危,不能再增烦忧,以至抱憾而终,为了叫他宽心,不得不临时改口:“定然设法令他成功逆天改命,你在九泉之下可以放心。”
话虽这么说,那少年却还不太放心,问道:“你……你既答应了我,可万万不能食言……”
他身后的人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的道:“绝不食言!”
少年其实仍存忧虑,只是躯壳中已无力气使他再多说只言片语。他不知身后这素未谋面的人,或者并非是人,是否当真言而有信,即使他言而无信,他也无能为力了。
瞥眼望向东方天际,那边似乎有个人正冲他微微一笑,笑若春风动裾,云抚玉树,是心中惦记的人。
他正笑得欢快,但由于太欢快了,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喘上不来,两腿一蹬,终于心满意足的气绝身亡。却见他人虽死,双目却已紧紧阖上,看来去得十分宁定,羡煞旁人。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新短篇:未久
“快停轿,本座要去出恭,赶快停轿!”
山麓前的岔路小道上,八人抬着一顶卖相五花八门的轿子左摇右摆的缓步踱行,其内传出木姮兮惊天动地的神嚎。只听她那嗓子尖锐刺耳,尤似两把杀猪刀相互摩擦,令人闻之色变。
众人只得应声停轿。
抬轿八人之前,站着一名眉清目秀的红袍青年,他伸袖拭了额边细汗,不待轿子停稳,走到帘子边弓身问道:“掌门有何吩咐?”神态恭谨,诚惶诚恐。
帘子微动,一道赤色倩影赫然显身。只见木姮兮一袭长赏宛如染过人血,娇滴滴红艳艳的使人莫可逼视。她身材窈窕,旁人若从背影乍然一看,难免心想: 这定是一位国色天香的佳人。岂料她一转身露脸,惊艳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张脸面黄肌瘦,尖嘴猴腮,五官遍布褶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半老徐娘,什么国色天香清秀佳人,简直从何说起。
“午时食之过盛,本座要去登东。你们且先在此处候着,稍做休整。”话音未落,人已不知去向。
龙溪又揩了揩汗水,吩咐身后同僚放下轿子坐下歇息,自己取出水壶,咕噜咕噜灌了几口。辛而力不他未雨绸缪,事先早有准备,要不然恁自家掌门这副形状,又顶着万里无云的六月三伏天,恐怕尚未抵达山门,即使他未必于途中力竭而亡,也难保渴水而死,呜呼哀哉。
崂山派掌门图夫大肆操办五百高龄大寿,他们此次出行便是给他祝寿去了,谁知图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许多稀奇古怪的山珍海味,木姮兮又是只不折不扣的吃货,岂知大快朵颐饱了口福,却又因吃得太饱,撑得仙力失灵,无法赶路,只好坐轿,叫弟子们抬回山门。
龙溪本想载她,然而她却不肯驾云,非要坐轿子,说是生而为人,活了这许多年岁,却从所未能享过此福,一直恨以为憾,何不趁此良机尝尝鲜?
她是掌门,她是领袖,她一掷千金,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大家无可抗议,只好依从。
于是乎,原本腾云驾雾两个时辰的路程,给这轿子一耽搁,已日夜兼程赶了两日才驶至一半。抬轿子倒也罢了,偏偏这掌门一路诸多折腾,又是游山玩水又是腹痛胀食又是昏轿晕车,闹得死去活来,于是乎,他们便倒霉催的也陪着七荤八素。
八个抬轿的,加上龙溪一行九人乘着木姮兮方便未归,赶紧盘膝运功调理一翻,养足力气,以免稍后气力不济抬不动轿子,木姮兮大发雷霆,免不了又挨训斥。
木姮兮回来,见诸人皆安安分分的各司其职,一派恭候形容,颇以为喜。龙溪将水壶递到她手中,另外八人仍是抬着帘轿未曾放手。她便就着壶嘴抿了两口,点点头,似乎十分满意。一满意便身心舒畅,话也就多了,遂指点道:“你们平时若非那般吊儿郎当不肯用功,这时早已得道飞升,哪会滞在这儿干这粗活。”语气老气横秋,似乎历经沧桑,看透了人生百态。也没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修了几百年仍是个凡人之身。
龙溪拍着胸脯,眯着眼虚与委蛇:“掌门教训的是,不过于如今的我们,飞升什么的都是浮云。别说五百年,再给千年时光也未必能够。”。
小龙女瞪他一眼,佯装嗔道:“不思进取,回去自己领三百板子。”话虽如此,唇盼笑意更浓。
龙溪嬉皮笑脸的作揖:“遵命。”
一行人浩浩荡荡又启程往穗剑山出发。
帘轿终于在坎坷颠簸中艰难的抵达了穗剑山门,几人如释重负,随着掌门那声“停轿”重重的将轿子从肩头卸了下来,激得飞沙走石。那帘轿抖了一抖,苦苦支撑着没散架,却似乎摇摇欲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