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元恒在床上卧病一年,人早已再无往昔的英武,隔着帘子, 盯着失而复得的长子许久,一开口,却先带出了一串剧烈的咳嗽声。
他艰难地撑起身,抑住咳嗽,气息有些微喘地说道:
“回来就好……你心里,对我这个父亲有怨无所谓,但你身上毕竟流的是陆氏的血……只要你活着,身上的责任就不能忘!”
陆澂隔着纱帘,看不太真切父亲的神情,恍然间,想起很多年前、母亲自戕而亡的那一天,他的父亲也是这样隐于纱帘之后,由始至终,都不曾露过一面……
他漠然开口道:“我来,是为招降。”
帘帐微动,药味拂散,榻上的陆元恒先是僵滞了片刻,紧接着便再次剧烈咳嗽起来。
“你……”
陆元恒抬了抬手指,“你这个……”
陆澂平静地截断了他:“我知道,我从来都是你眼中的耻辱。这些话,小时候已经听过太多次,如今你不必再重复。”
二十多年的岁月里,所有与父亲有关的记忆,除了讥嘲、便是责打。幼时年纪小,仓皇无措中只能将所有的罪责归咎到自己身上,后来大了,有力自保、不必再依靠谁了,可心底深处的那个男孩,依旧还是自卑自抑的厉害。
他想起还在洛阳等着自己的阿渺,心中的怨忿淡了下去,抬眼望向帐后之人:
“天下大势已定,再继续死守南疆,不会给你卷土重来的机会,只会彻底断了你的后路。现在放弃的话,还能有远走高飞的一线生机。”
陆元恒艰难止住咳喘,盯着儿子,语气犹疑,“萧劭……肯放我走?”
他征战沙场多年,对政局敏感,眼下的处境,犹如笼中困兽,若不能说服儿子相助,被萧氏鲸吞蚕食便是迟早的事。
陆元恒无法相信,对自己恨之入骨的萧氏兄妹,会肯在占尽了先机的情况下,任由自己离开。
“我自有办法送你和阿蘅离开。” 陆澂沉默一瞬,缓缓道:“但阮氏与我有杀母之仇,她、我不能放。”
洛阳皇城。
萧劭伤势尚未大好,便已开始重新处理政务,一方面开始在各个州郡肃清祈素教的势力,另一方面调遣能臣武将前往凉州,稳定北方局势。
即将远嫁漠北、与柔然人一同北上的萧令露,也收到了一道新的旨意,诏令萧华音以宗室女的身份、随她陪嫁柔然。
离京的前一天,宗室皇亲、以及有封号的朝臣女眷,皆被请入了宫中,参与出嫁的准备。
阿渺带着礼物抵达瑶光殿时,令露正在侍女的侍奉下,试戴大婚时用的头饰。
赤金的头冠华贵而沉重,压在挽着乌发的金钿之上。
令露与阿渺同时抬眼,望向铜镜中的影像,俱有片刻的失神沉默。
她们姐妹二人从小就性格不合,长大以后也免不了说话犯冲,好像无论怎么样,都适应不了对方。
令露抬了抬手,摒退侍女,冷然说道:“你来了?”
阿渺走上前,坐到令露身边,把准备好的礼物放到案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问道:
“我听太妃娘娘说,你对这门婚事,还是挺满意的?”
令露抬手理着发冠上的坠珠,“怎么,要是我说不满意,你还能去求皇兄收回成命?”
阿渺努力忽略掉姐姐语气中的讥嘲,道:“你要真不满意,又有什么不能跟他说的?”
上次令露在建业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五哥心中未必就没有愧疚。她摆弄着案上的珠钗环佩,等了会儿,不见令露接话,迟疑片刻,又道:“其实赵易哥哥他……”
“我是大齐的公主,我需要能匹配得上我身份的婚姻。”
令露果断地截断了阿渺,在镜中扬起头来,口气生硬:“你以前不是总说,我是母后养大的女儿、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吗?既然当了这公主,享受了旁人企望不了的荣耀与尊贵,就得担负起这荣耀背后的责任。这些道理,你又不是不懂。”
她的五官生得酷似萧景濂,说话间的神情举止令得阿渺一霎怔忡,忆起了尘封已久的久远记忆。
令露盯了阿渺一会儿,移开视线,拿起案上的粉盒,语速慢慢放缓下来:
“我小时候,因为养在母后身边,日日看着她执掌中宫,心中便也期盼着有朝一日能成为那样的女子,站在权势的最高处,让身边所有人都敬重我、服从我。所以那时我特别讨厌你,仗着你阿娘和五哥的宠爱,整日无法无天、从不服我管教……”
或许是因为分别在即,令露不再掩饰自己最真实的想法,静默一瞬,“我那时其实……也是嫉妒你吧。你有贵嫔娘娘那样的母亲,又有五哥那样的哥哥,不像我,虽然养在母后身边,却非她亲生,总是活得小心翼翼的。”
阿渺心头滋味难辨,低头把玩着手里的发饰。
要是这样的话,能在小时候听到,那或许她和萧令露,也有机会成为一对和平相处的好姐妹吧?只可惜她亦清楚,若非此生再难重逢的这场分别在即,萧令露是死也不会对她示一点点弱的。
阿渺轻声开口:“可现在你知道了,我根本不是我阿娘的女儿,所以没什么可嫉妒的。”抬手把头饰戴到令露的发冠上,“而且,五哥也是你的哥哥,将来无论怎样,他都会站在你的身后,做你可以倚靠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