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宝忆心里直打鼓,嘴角发酸还硬撑着。
手一抖,墨汁啪嗒掉在纸上。
细汗跟着涌上额头。
“你能惦记着我,便是吃什么都无所谓。”
话音刚落,人走到宝忆身后,很是自然的从后握住她的手,目视前方:“练了这样久的字,竟还能在纸上落墨点子,当真该罚。”
冷淡的语气,挟着几丝嫌弃。
姜宝忆脸一红,不好意思地附和道:“大哥哥骂的对,往后我定要再勤奋些,把字练好。”
周启心笑,面色仍冷冷的:“骂?你怕是不知何谓骂人。”
大理寺处置案件,哪一卷哪一宗不是沉疴旧案,若非有咄咄逼人之唇舌,又怎能审结冤冗。
怀里人娇娇小小,发间传出清淡的香气,周启握着她的手,带动那纤细的手腕,在纸上写出一个笔力遒劲的“郑”字。
扭头,目光灼灼:“方才我问的话,你还没有答我。”
姜宝忆张了张嘴,茫然的望着他。
“宝忆,我是外人吗?”
姜宝忆心虚的往下矮了截,忽然蹦出个高兴的念头,眼睛一亮,歪着脑袋试探着说道:“大哥哥不是外人。”
周启剑眉入鬓,眸若灿星,温润清贵的面色微微一暖。
姜宝忆见他神情松动,一鼓作气道:“大哥哥虽不是我亲哥哥,却胜似亲哥哥,如若你不介意,往后我就把你当成亲哥哥,我便是你的亲妹妹,哥哥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宝忆都会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明眸皓齿,意气风发。
很是激动的时候,突然打了个嗝。
周启皱眉,儒和的面容陡然变得清隽淡漠起来,就连握着她的手,也跟着收紧,捏的宝忆低呼一声,周启松开,依旧在她身后站着。
哥哥,他才不想当什么劳什子哥哥!
紧蹙的眉拢成青川,粗重的呼吸一下一下喷到宝忆脸上,柔软的发丝被吹得轻摇摆荡,她伸手,想拂开,前一刹,周启的手指落在她眉眼间,宝忆兀的僵住。
一动不敢乱动。
略带湿意的手指擦过白皙的皮肤,把那几绺发丝慢条斯理抿到鬓边。
动作极慢,眼眸深沉。
姜宝忆的心口忽然就扑通扑通乱跳起来,小脸一热,想从他胳膊下钻出来。
周启往前一靠,绝了她的去路。
犹如幼兽落到猎人的掌心,姜宝忆忽然就后悔方才的举动,周家是什么身份地位,即便待她好一点,也不能生出妄念,想要攀高枝,同人结亲。
上回被拒,怎这回又不动脑子。
她背抵着桌沿,两手撑着上半身往后微微倾斜,仰起的小脸涨得通红。
懊恼,后悔,惊惧等情绪悉数袭来,让她愈发忐忑不安。
濒临跌倒在桌的前一瞬,周启放过了她。
后撤一步,转过身去。
姜宝忆如释重负,拍着胸口急促呼吸。
“你二叔三叔回到苏州,年底前要跟吴家比赛,争夺你父亲遗留的起势之地。此事与你相关,我告知你,只是不希望你日后得知徒留遗憾,并非想要刁难。
你放心,此事到我为止,若你不想,我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大哥哥,我...我错了。”
不该怀疑他的好心,姜宝忆羞得满脸通红。
周启瞥开视线,往外走。
姜宝忆也不敢追,就停在原地看他。
周启的手搭在门上时,到底不忍心责她,回过头来轻声说道:“若真知错,就别再气我,知道么?”
姜宝忆忙点头,月牙般的眼睛蒙着浅淡的水雾:“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什么都不懂!
周启暗自嗤了声,离开暖阁。
大理寺录事宋浩送走礼部一干官员,回来后就忍不住笑,景子墨抬头,瞥了眼问:“怎的,被气疯了不成?”
事关许家被抄的那些财产,因是刘相儿子经手,写了名录后转交给礼部,被克扣多半不说,便是入了礼部名单那些,财产也迟迟不曾移交。
礼部官员不敢催促,却又因年底尾宴处处都要花销,各州各府不断催促而忧心忡忡,今日几人借着避风头躲到大理寺,在此唉声叹气,也不敢找尚书与刘相理论。
圣上年幼,刘太后垂帘,刘相又握着半个朝廷的权力。
长久以往,君不君臣不臣,恐会生出滔天祸事。
宋浩斜靠着圈椅,叹道:“难怪刘凌主动接下抄许家的差事,跟他爹一样精明狡诈,我就是生气,刘家要多少钱权,才能满足?活脱脱貔貅,只进不出,国库都不如他们刘家丰盈。”
刘相有三子两女,长子刘平任扬州盐税使,不算盈利,单是盐商进奉的钱财都数不胜数。二子刘凌在京城任职,恰逢许家两个公子空出闲来,想必不久刘凌就会补上空缺。三子还小,长女刘惜玉是太后,幼女刘清秋指望跟西北大将军联姻,到时一旦跟军/方联络勾结,天下尽入刘家之手。
到那时,幼帝就彻底被做空了。
景子墨双手叠在脑后,眯起眼睛抬腿上桌:“物欲人心哪里会有尽头,得不到就盼,得到了就妄,总归没有止境。”
周启进门,两人立时坐正身姿,齐齐叫了声:“大人。”
觉出他情绪阴沉,景子墨给宋浩使了个眼色,宋浩端来龙井,恭声道:“大人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看到龙井,周启不免想起在暖阁同宝忆喝得茶,心下又是一阵烦,掀开卷宗草草看了几页,问:“各州府要的补给,礼部怎还没有下发?”
景子墨便把事情来龙去脉仔细说了遍,提到刘凌,三人俱是沉默。
北边报雪灾,西边有匪患,百姓生死存亡之际,刘相还能纵容儿子敛财。
周启冷声道:“此事你们不要插手,我会处置好。”
景子墨上前,谁都知道此事棘手,若惹恼了刘相,便是性命之忧。何况周启还在教授幼帝,多少双眼睛盯着,极容易招至冷箭。
“大人,其实你不必非要去做...”
“若人人都惜命明哲保身,这天下才是真的完了。”
周启堵了他的话,抬头见他今日穿的格外喜庆,转话问道:“这是相亲去了?”
景子墨摊手,宋浩接道:“景世子看了三家姑娘,一个都不喜欢。”
周启侧脸,若有所思问:“你喜欢什么样的。”
景子墨摸摸脑袋,仰头认真回想一番,答道:“长得好看,没什么心眼,直来直去的最好。”
如是说着,他想起那日救的落水姑娘。
低头,见大人沉思不语,便撑手摁在桌上,顺着话茬问过去:“大人呢?喜欢什么样的?”
宋浩也好奇的瞪大眼,抱着胳膊往前凑脸。
周启叩在桌上的手一顿,娇软柔嫩的一张小脸无比生动的扑进心里。
喉咙往下轻滑,开口道:“我是不是年纪有点大了?”
-完-
第20章
◎咱们大人,怕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景子墨反应快,暗中戳了戳宋浩的手臂,两人相继走出堂外,景子墨往梅树上一靠,瞥向堂中小声道:“咱们大人,怕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宋浩眼珠瞪出来似的,扯着嗓子质疑:“不能吧,若真有了大人不早早就去下聘了?”
周启行事从不拖泥带水,宋浩跟在他身边好多年,自然了解。
景子墨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附于他耳上道:“约莫是个小姑娘,不好下手。”
若不然岂会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忽然感慨自己岁暮。
宋浩难以置信的看看景子墨,又看看犹在堂中愁眉紧锁的大人,脑子不打转了似的,张口结巴道:“不能..不能吧。”
先帝在位时,修建了许多道观,京中便有好几处,宫里也修了一座,初一十五他都会去打蘸祭奠,每每熏得火烧火燎,饶是身处后宫的妃子都能闻到烟熏气,虽有怨言,却不敢置喙一声,每每被呛得难受还得同去侍奉。
先帝崩逝后,刘太后便立时废了打蘸祭奠的惯例,先前香火旺盛的道观,只是由原来的真人道士打理,林林总总遣散不少,现下凋零的厉害。
周启与幼帝同站在三清石像前,焚了经书,相携走到隔间雅室。
小道士在外面清理灰烬,侍奉香火,从开着的殿门能看见外面灰冷的天,阴沉沉的蓄积着乌云,没有风,鸟雀蹦蹦跶跶在雕梁栏杆上觅食。
幼帝是棋太嫔所出,未登基前母子二人在后宫没甚存在感,棋太嫔本是先帝身旁婢女,获幸后有孕生了八皇子,虽封为贵人可一直不得圣宠,偏居在最简约的宫殿过的实属凄凉。
先帝虽多子,可命都短,陆续夭折几个,先帝就愈发迷恋烧香打蘸。
兴许是为着年轻时杀戮过重,在位后期的先帝,开始以仁德养民,宽仁待下,可苍天不如愿,刘太后之子上位没多久就在深夜突发恶疾骤然崩逝,幸亏先帝子嗣多,刘太后不慌不忙从一群弱小中挑了最不起眼的八皇子,过继到自己名下,顺理成章成了现在的小皇帝。
棋太嫔被赐居广平阁,吃穿用度对外道来是跟刘太后不相上下的。
小皇帝恭敬的行了谢师礼,稚嫩的面孔因长久听政处事而染上一抹帝王威严气,他背着手,随后走到太师椅坐下。
“先生,礼部把奏折呈于朕阅览,朕想朱批时,母后告诉朕,要来征求先生的同意。
先生以为,朕是该允还是该拒。”
所说为批复刘凌抄许家代为保管资产一事。
刘太后让他询问周启,不过走走过场,哪里是真的让他拿主意。与此同时,周启的态度也就代表他的立场,是否与刘家一致,除去许家后,刘家权势炙热,眼下是想清理朝臣,扶持顺应刘家一党。
周启沉思片刻,稳声说道:“臣曾与陛下授课,教习陛下君臣之道,君国君民一心,如今天下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正是亟需陛下庇佑爱护之时。
若陛下退缩,则民众失望,若陛下能摒除后顾之忧救民于水火,则威望声明俱起,拥护不招而至。”
小皇帝冷静听他言毕,低声道:“朕亦知厉害始末,可朕不敢,且不说朕的圣旨能否颁下,便是如愿昭告,母后和刘相会废了朕。”
字字透着对于刘家的畏惧,小皇帝已经竭尽所能克制住胆怯,端的是君王之态,想的是龙椅下的那些尖锐刀刃。
从被扶持上位那日起,他就知道自己行走艰难,原以为会傀儡般任由刘家挟持,先生的出现则成了拯救他于黑暗的一束光,让他知道,活下去,死死咬住心底的畏惧,在羽翼丰满之时,犹能同雄鹰一决生死。
总好过浑浑噩噩被当成棋子。
周启郑重望向小皇帝,实则在入宫前便已下了决心。
“陛下只要记得,你所做的事,是受我引导,并非主动为之。”
“那先生,你会不会遇到危险。”
周启看着仓皇起身的小皇帝,摇头:“臣会陪陛下走到最后,绝不允许自己中途倒下。”
三清石像前,周启摩挲着手腕上的檀木珠串,合眼,脑中想起十几年前谢家那场大火。
他就站在京郊道观的最高处,从山上俯视城中,偌大的府邸烧的天都透红,浓烟滚到半空,像是忽然堵住他的鼻腔肺腑,钝刀切肉的撕裂感让他几欲崩溃,嬷嬷将他送到观里就连夜跑下山去。
周夫人给他戴上这串檀木珠子,为的便是消减他心中戾气,压下谢家满门的仇恨,平心静气生活。
先帝已死,许家倒台,他心事终于了结。
上了香,看威严肃穆的石像逐渐模糊成父亲母亲的脸,两个哥哥跟在旁边,精健的手臂压在他肩膀,朗声笑道:“再有两年三郎也能握剑骑马,跟我们一块儿上战场了!”
“哎,急什么,三郎细胳膊细腿,还得多吃肉,要不然连小马驹子都上不去。”
“三郎,给哥哥笑一个!”
周启眼眶温热,眨了下,面前除了冷冰冰的石像,再没旁的生气。
时隔多年,周启有时根本记不起他们模样,既不敢刻意去想,又时时告诫自己不能忘,每每夜深人静就会躺在榻上仔细在脑海描摹他们的相貌。
仙鹤紫铜香炉里的烟直直飘到上空,香案上搁置着新奉的果子糕点,往前看去,是一排排灵牌,有的刻着名字,有的一字不写,半明半昧的光影中,犹如浮荡在空气里的游魂。
周遭静谧无声,似乎烟雾涌动的声响都能窜进耳中。
周启抬起手来,明润的眸里闪过一丝狠辣,窄袖横过案台,贡品叮叮当当滚落在地上,四下蹦开。
诛杀满门后又想求得心安,天下就从没有这个道理!
碧蘅院中,余嬷嬷翻箱倒柜找了几件厚实的披风棉袄,虽说不是时兴的,可能挡风保暖,都道江南的冬日不好捱,姑娘又瘦,少不得不习惯那里的湿冷气候,偏夫人不让她跟去,只允了翠喜陪同。
余嬷嬷不放心,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又拿起衣裳在宝忆身后一比划,跺脚道:“竟没想到姑娘长高了,先前的衣裳都小了一揸。”
秋日裁过新衣,因为入冬没多久,衣裳还没来得及重裁,有几件穿着,可往南边去,路上怕是不够用的。
翠喜也一一捡起来比量,两人目瞪口呆的看看宝忆,又看看衣裳。
长在跟前到底没有发现姑娘柳条般窜长起来,足足比夏日时高了一大截儿,身量也日渐丰盈,翠喜倒是给她做诃子,只觉得她形状饱满,却也没想到姑娘仿佛一夜间长大,之前的旧衣怕都不能用了。
明日就要启程,即便现下去春晖堂禀报夫人给姑娘做衣裳,都来不及。
余嬷嬷不得不裁裁剪剪,用旧布料往衣裳边缘添补,她与翠喜都有好绣功,忙活大半日,竟也补的差不多。
宝忆挨件试穿一遍,屋里生着炭火,试完就出了一头汗。
“只这些就好,哪里用的着那么多,嬷嬷和翠喜姐姐,你们别再补了,舅母她们带了不少箱笼,我这边不好多带。”
临走前,余嬷嬷又抱着宝忆千般不舍,抹眼泪将她送上马车。
姜瑶见帘子落下,不禁拉过她的手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余嬷嬷是你亲嬷嬷,你们主仆感情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