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马匹一声惨嚎,突然一头朝地面栽了下去。他纵身跃下马背,立于丈许开外,觑那烈马,只见其口吐白沫,脑浆贲溅,已死于非命。
他目中寒茫顿时大盛,瞪视眼前的红衣男子,语气愠怒:“公子要留客,也无需痛下杀手,何必荼毒这小小坐骑?”
“怕你骑着骊骥逃跑,我追不上。”一问一答中,新郎一招未售,二招又至,风中雨幕飞驰,魅蚺腾鞭以一化千,无数鞭影铺天盖地朝对手袭卷而去。
黑暗中就见成千上万条银蛇在风中驰骋,快得不可思议,肉眼几难琢磨,只能隐约瞅见一片白花花明晃晃的寒芒,然熠熠生辉中,却丝毫不阻雨霖降落之势,亦同之前那般鸦雀无声。令人不禁胸腔颤憷,目中声出眼花的幻觉。明明仅一条腾鞭,却仿佛瞬息多了千万只巴蛇,只瞧得神魂颠倒。
叼烟杆的枯瘦老叟与持大锤的虬髯粗汗互相一瞅,默契连退。眼前这两人功力之强均是当今江湖中登峰造极之最,他二人自居能耐非凡,然身处此情此景,仍不免嗟叹弗如。他们曾目睹自家尊皇与红衣新郎大动干戈,晓得自己与对方二人深浅悬殊,若给谁的刃风掌力扫上些许,非死即残。为了避免殃及池鱼,不得不退避三舍。
中年人目光骤凛,知道对方此招威力着实凶悍,已有拼命之著,若不全力以赴,稍有疏虞,便是阵亡之祸。话一咨询,一见对方臂肘微抬,手上已取出兵刃。
高手对决,往往一招制敌,再招定胜负,唯有双方功力旗鼓相当,不分伯仲,才会导致长殴久斗难分败赢。
三丈外观战的两人屏息凝神,专注战场之变,要瞧这场旷世难睹的战役究竟熟强熟弱,但以他二人十里细辩蚊头小蝇,百丈可捕飞雪飘絮之目,却也看不清场中二人如何出招如何攻守如何击御,就听得一阵飕飕之声,悠荡回波,源源不断的持续了半晌,跟着又是砉的一股皮骨相离之音,貌似有人肢体遭截,跟着诡异的飕飕之声逐渐由疾减徐。
即便观战二人全神贯注,亦不禁大惊失色,他们知若一人手速快至一种境界,出招之际前招叠后招,招招相呼连贯相应,兵刃递出时每一招每一式间无空隙,已不能用短急匆促形容,纵然刹那间使出上千余招,旁人功力不足眼力不够,也只能听到兵刃互撞所发出的响动,却无法窥见整个战斗过程。出招迅速快捷至斯,早超罕见之境,实是匪夷所思。
要想在战场中觑清强敌招数间的破绽,除非恃众凌寡,以人合取计。只需数量凑多,一人手速无论怎样迅雷不及掩耳,招架之余来不及乘胜追击,又要格挡另一人的后脊突袭,总是顾此失彼。以一应万,这样便可轻易取其道之。但若武功造诣相差太远,人人皆走不过一招半式,尚未出手已给对方夺了性命,又另当别论。
未待音止声闭,尘埃落定,二人便已瞧明实际战况。
风一直呼啸,空气一直冷冽,雨一直下。
广袤的榕树丛林,无边无际。黑暗中,角落里,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四个人,有第五者隔着枝冠窥测。
四个人中,动手的二人胜负分晓已辨,红衣新郎手中腾鞭已失了内力灌注,雨霖瓢泼中,坠在地下。仔细打量,上面密密麻麻遍布尖锐的利刺,呈弯弧倒钩状,有黑气氤氲其间,竟是以无数毒蛇之牙镶嵌所铸。鞭身银白不染纤尘,此刻却有斑斑血迹。
持鞭者捂,胸腔半矮半蹲,俊美的面容苍白似纸。
反观数丈外的中年人,脸庞兀自掩藏在不知名物质之下,然双目浑浊,有昏厥痛苦之色,嘴角赤血含了碎脏,正汩汩而涌。整个人踉踉跄跄,左手兵刃杵在泥泞中,这才支撑着身子不倒。原来他手中所握,是一柄长约四尺的鎏金蓝锏,幽幽碧蓼闪烁其上。他握锏的左手已然虎口迸裂,血液顺锏身蜿蜒淌下。
旁观二署惊恐的唤了声“尊皇”,忙抢上相抚。但还没搀起,红衣新郎举臂一抖,魅蚺腾鞭再度横扫千军般席卷而出。二署未及抽兵刃相格,已感寒意侵体,后背冷汗淋漓,危殆中顾不得自家尊皇,分左右挪避,猱足晃开三丈。
如此一来,他二人虽幸免于难,躲过腾鞭之锋,其后中年人却失了庇护,鞭稍直取面门。他不敢松懈,强提真气以掌中蓝锏对准腾鞭击来的轨迹,横在身前静候对方鞭来,妄图阻格。他这兵刃虽无比坚韧,无论多么锋利的刀枪剑戟亦难斫损半分,堪称兵中绝珍,然与腾鞭性质有迥,后者不以硬坚刚镞见威,乃于缚捆缠绕之法克敌制胜,二者特性各有所利,但他如今内息不济,无力发挥兵刃之长,这一举无异于空置徒劳。
果然,腾鞭堪堪触及锏身,竟不半途曲绕,在蓝锏上卷了一圈,并未止行,末端鞭稍前进尺许,已缠上了中年人脖颈,连锏带人一并桎梏。
中年人只骇得六神无主,知道大势已去,窒息中运起体内尤余不多的内劲扩喉高喊:“且慢!”他终究是一代尊皇,狂慝枭雄,举手投足自具倨傲,虽命在须臾,身子歪歪斜斜,到底还是立定双足保持站姿,维持了根蒂尊严。
“我,我一定会杀了你!”提及杀之一字,红衣新郎眉眼间藏不住的浮上一抹别扭的怵色。他生平有过许多战斗经验,剑刃舐酒,刀口添血,险象环生过很多次,手中寒鞭也沾染过无数人的鲜血,但他至始至终都没亏欠过人命。沧海桑田二十几年,今天算得他首次屠戮,难免心下惴惴。
生怕对方狡狯缓兵拖延时间,他并未留劲,臂力一缩一释,中年人一声惨哼,眸中不甘与遗恨交织,终于慢慢的垂下了头。虽油尽灯枯,然握住蓝锏的左手却兀自劳箍不松,并非对兵刃有所流年,倒像是欲极力抓住什么,权柄霸业,亦或对生命的贪婪?不得而知。头颅虽无力低垂,可圆睁的双眼却也证实了他死不瞑目。
强敌丧命,红衣新郎紧绷的心弦蓦地停懈,这一斗看似轻描淡写,不过瞬息,却是万变。三千余招,竭尽全力,几乎尽施手段,兼之本身早负伤患,一番剧斗后,丹田真气驳乱,抚着榕枝气喘吁吁。
抬眸一觑,虬髯大汉与那枯骨老叟早已在自家尊皇不利时乘机逃之夭夭,踪迹全无。
调允片刻,稳了心神,他面朝黑暗一角,喊了声:“早明尔踪,岂能匿之?”
话声甫歇,一人从黑暗中踱步而出。
“无人之境方才揭我行迹,想必台端有所示下!”
第2章 第一章不叵不服
——铮。
经久不衰,悠长远扬。
待滚铁与花岗岩岩互撞互击的摩擦声歇止,空气重归宁静时,氛围有刹那凝固。
即墨飒风保持着一剑削刺、前膝半弯后膝直斜的姿势,呆立风中,瞠目结舌盯着空空如也的掌心。长飚拂过,带动衣冠鬓发,兼之他皮相姣好,唇红齿白油头粉面,这个动作颇具潇洒英姿。
只是,原该和谐暖煦的一道风景线,却因他面部表情的抽搐与紧张以及不可思议而土崩瓦解。
“碾压性对决,横扫性挑战,毫无悬念毫无波折。无聊,无趣,无劲,委实令人失望。”料峭如冰的女子之音袅袅盈耳,语中的鄙夷与轻蔑真真切切,不言而喻。
青衣倩影对惨败无地、呆立当场的对手不屑一顾,未投注半寸妙目,云淡风轻的弹了弹指间一捧木樨,迎在一片金黄灿烂中,飘逸离场。
即墨飒风嘴角蠕动,额头冷汗淙淙而泠,虽说眼下正值高商素秋,天有微凉,但他却时而犹如置身寒冬腊月,冷透骨髓,时而又因羞惭而胸肺发热,冰火两重天,甚是难熬。
呆足瞠够,他偏头去瞅七丈外那柄遭受大力击飞深插入地的虚鸿剑,颤颤巍巍的杵在那边,风中凌乱。
那柄剑,是他心坎上的意中人所赠,朝夕不离身,片刻不解腰。由于取之不易,得之更不易,轻易不会出鞘,而一旦出鞘,非饮饱鲜血不可。有时心痒,忍不住想抚摸剑刃锋芒,他也要刺死几只兔子来满足宝剑对鲜血的贪婪,这才收剑还鞘,待下次拔剑出鞘时,剑刃上的鲜血便已被汲取殆尽,干净崭新。
同心上人一样,虚鸿也是他青梅竹马,伴了二十个年头。他平素走南闯北,用这把剑砍去三千五百八十六个贼寇的人头,斩断七十五头老虎的生机,以及偶尔露宿时当斧头用劈来十来回干柴。
但无论身置何种处境,面临何种强敌,虚鸿从未有过失控脱手的不良败绩,即便幼时与同门练武貌似也有过一两次记录,但彼时非此时,亦无需怀旧。自从他两年前学艺有成,出师游历,至少这两年间没哪一天发生过列如今日这般奇耻大辱——被自己指名道姓挑战的对手击落兵刃!
剑是什么?
剑是每一名剑客的标杆与象征,一生荣辱兴衰尽系于此。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一荣俱荣,休戚与共,剑离主手则人离主道。
其实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江湖武林总有些归隐强者由于各种稀奇古怪的原因厌烦俗世蜗居于世外桃源,或多年后重出江湖,或辟易软红孤独终老。兵刃遭夺,只是技不如人,没什么大不了,但今日这桩较量委实非同小可,他有言在先:“我若败于红粉茜裙之手,何敢自居泼剑之名?当废鞘折剑以谢群豪!”
因他几年的乘风破浪、披荆斩棘,江湖公共人士给予了一个美称佳誉,唤泼剑,乃剑术泼辣凌厉、超凡入圣之意。
一柄虚鸿,睥睨芸芸;一手七尺,熬视苍穹
只因自负二字,酿就彼时的大言不惭,岂知狂傲过盛,事到临头犹如浮生一梦。
这还不是关键之处,最严重的是对方同他一样皆有言在先,角逐前的规则是:“胜,任凭处置,除丽人之身,挑战者可得她所拥有的一切;败,则反之亦然,不过本末要颠倒一翻,挑战者需双手奉献自身拥有的一切,唯她之命是从。”
须臾之前,观战台下曾经欲胜未遂的失败者众说纷纭,其中最响亮的一条呼声是这样说:“咱们开个赌局各下一注,瞧今日搦战魁首能否在白月薰宫那位手下走过三招!”
白月薰宫之主正是这场塞武的掌权,也就是他的对手。
早些年她便大放厥词,但凡有人可在武学造诣上胜她一招半式,便可继承她所有绝学,白月薰宫自当拱手相让。旁人并不知得了她这个首领的头衔有甚好处,但一闻此言,委实猖獗,虽说大多数人对这名分不感兴趣,可一听“绝学”二字,登时兴致勃勃两眼放光,一个个都跃跃欲试。
何为绝学?自然是绝世罕见之学!
而越是稀罕少有的东西,凡夫俗子往往越是趋之若鹜。
当然,江湖何其之广?人数何其之众?有道是宁缺毋滥,人太多了不是什么好事,并非人人均有资格挑战白月薰宫之主,首先需前往梧桐坳参予折桂,魁首方才有资格与白月薰宫掌权一战,一睹巾帼风姿。是以这则武林趣闻虽早已广为流传、驰名中外,真正与那位神秘宫主交过手者,不过区区几人而已。
要想在成千上万的俊彦豪杰中鹤立鸡群、脱颖而出,其坎坷程度不亚于母猪徒蹄攀树,遥想去年的冠军,正是独臂莽侠诸葛捱巫,他一把血厄镰刀耍得出神入化,后来传闻他在那个女人手中竟没能走过半个回合,一招之间,红艳艳赤煞煞的血厄镰刀便给截成断柄镰刀,不堪一击。
诸葛捱巫名声在外,他或多或少也听过些许关于他的绯闻,但并未有过任何交集,掂量一番,觉得他之所以如此不中用,主要有两个缘由。
一,那柄镰刀材质粗糙,长年蘸血导致生锈,才给别人一分为二;二,多半是这家伙上场前酗酒酗得太厉害,临敌之际晕头转向醺醺然,才一击即溃。
他自诩不至于如此脓包,混迹一堆狐朋狗友之间,擦着剑鞘大言宴宴:“不过跳梁小丑鼠辈一窝,捯饬这许久,是该令那些酒囊饭袋领悟一番何为强之一字了。”
当然,梧桐坳中的竞技,他确实让败在手下的绿林豪客们吃了些苦头,一举拔下头筹。途中所向披靡,让他对与那位肇事者的对决结果失去了悬念。对付这些参赛者,他甚至无需拔剑,要一击制胜,轻而易举,这也从侧面反映出终极主持人的武力修为不甚了了,否则怎无强者光临赐教?
故而,当他站在擂台与对方面面相觑时,很不自量力的轻蔑了一句:“我自来不与女流之辈动手,此番久仰大名,特来请教。有道是君子逢淑必先礼遇,姑且容阁下不吝见示三招。”
说得客客气气,实则是艺高人胆大,未将对方放在眼中,藐视之意显而易见。
结果确实毫无悬念,只是有点上头,现实与理想截然相反,他大脑恍惚,有时间无法接受,反应不过来。
即墨飒风东张西望半晌,场外的诸位旁观者同自己一般,均是一派不可思议的形容。
鸦雀无声了片刻,跟着是沸反盈天的哗然。
有唯恐天下不乱者在下头明嘲热讽:“瞧来,一向不可一世的泼剑此次也要沦为败军之将,认栽喽。”
有见墙头草一边落井下石一边风使舵:“在下说什么来着,以白月薰宫那位的神功,岂有落败之理?有些人不自量力,终究是自讨苦吃。”
有蔽聪塞明者客观喟叹:“竟连即墨公子亦大败而输,莫非白月薰宫的武功修为那位当真已臻登峰造极之境么?”
“……”
然对这桩战果无论怀揣着何种态度的言论,唯一不约而同的定律都是——即墨飒风,败!
自出道一来,平素战无不胜,这样的打击与挫折,他何曾邂逅?那些流言蜚语在他听来,由衷刺耳,生平首次有了轻生的念头。
但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一纵即逝,他并非一蹶不振的懦夫之辈。虽说要洗刷这场耻辱着实困难,却也不是全无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正是此理。何况,他若是个孤家寡人倒也罢了,还有一个人,在等待他去救援,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人生的巅峰荣耀无非功成名就,这些都有了,但还有一样东西,他尚且一缺。
只因有这样必不可辜必不可负的一件东西,他怎能轻言生死?
抬头,天穹虽烈,终是还有些浮云,权且能抵御炎炽。
看来要推翻之前的盘算了,大获全胜,自然万事大吉,如今既然一败涂地,那么就只能孤注一掷!
于是乎,他嘿嘿嘿干涩三笑,自解窘态,踱步过去拔出虚鸿,收剑入鞘,擎过天灵对着火辣辣的日头违心扯淡:“闷上心来瞌睡多,近日实在辍得厉害,剑刃上疏于熟稔,哈哈,荒废了荒废了,哈哈哈哈!”
台下大多数旁观者皆在天花乱坠拍着白月薰宫的马屁,风水轮流转,适才比试前在他面下的那套阿谀奉承此刻已尽数搬到了对面,着实唏嘘。
换言之,眼下他已沦为过气剑客,被晾在了一边,无一人上前搭讪,这句敷衍也没人来敷衍了。
他并不尴尬,调整好心态,精神抖擞泰然自若的下了台。自顾自走到一株梧桐树下,坐与岩墩旁,解下腰间酒囊,仰头猛灌,时而砸吧着嘴,时而目光游移在西首的一群分花拂柳中,心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