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死不足以赎其罪,万死难掩以盖其辜!
即墨飒风刚喘得两口气,在烛光下不经意抬眸,看见那个被牢牢锁于桎梏之下的囚犯时,完全瞠目结舌,忘记了换气喘息。
之前在剑刃反光下轻描淡写的一睇,他只看见了冰山一角的整副面孔,并没有游移面孔之下的身躯是何等模样。而此刻,那个人的全貌尽收眼底,他的胃开始排山倒海,隐有窜上之象。而同情,心坎发憷,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首先,那个人四肢不仅仅是被束缚捆绑这么简单,四条拷链的环圈各铸了两根寸余长的金针,总共四根,而这四根金针却分别贯穿他双臂腕上的“太渊”“神门”二穴,以及双足脚踝上“中风”“太溪”两穴。因这六大重穴被封,体内五脏六腑皆受殃及,其是“太溪”之位尤为严重。观他创口左近的淤青,其痕已淡,这辈子怕就此毁了。
然而,这不过鸡毛蒜皮的一节,更为血腥的则是他周身深可见骨、密密麻麻的鞭策之壑,纵横交错爬满全身,只要是麻衣所遮不住的显肌之处,皆乃白骨混淆烂肉的溃烂惨状。像是被人用手剖筋剃皮一般,无数个“井”字篆于身躯,而一撇一捺的沟痕底部便是肉眼可见的森森白骨,惨不忍睹。
霎时,即墨飒风倒吸了无数口凉气。
在他的印象中,外界那些关于婧姬的传闻亦正亦邪,有绯有赞,有谬有理,有有大唐安阳之善举,亦有大商妲己之恶行。总之美誉有之,臭名亦有之,褒贬参半。
譬如,她御下诸女,大多数是她出宫自江湖各地援助的孤寡妇孺,或是因时局战乱无家可归,或是因貌丑遭弃,或是身患顽疾,或是家境困苦……一切受了天灾人祸的女人均有收纳,包罗万象。因有了这许多女流支持与携手,才有了如今规模的白月薰宫。
而她们的宫主,自然是赋予她们新生的救苦救难活菩萨!
由此,美誉信手拈来。
又譬如,婧姬听闻哪家镖局押送了几千万两黄金正路径梧桐坳。意料之中的,他们有来无回了;再说哪门哪派新近得了个稀罕的宝贝,只要讯息流传出去,这个宝贝多半在第二日便要不翼而飞,千里迢迢来到了婧姬手中。
强取豪夺,强凶霸道,臭名开始昭著。
只是,再如何昭著的臭名都不及眼前这一幕来得丧心病狂。
即墨飒风并不晓得这个人与婧姬之间隔着怎样的血海深恨,但即便是杀父之仇,亦或杀夫之仇,折磨了仇人几天,一刀偿命便是,可眼前这个人,被囚禁在此的时日显然不短。
怎样的仇,才能导致令她产生如斯戚恨?
“之前不杀你,是因为你的存在于我并无威胁,而杀了你,或多或少会给我白月薰宫招来些麻烦。本宫不惧大琰圣海,但亦不会闲来无事闲到主动挑衅杀伐。”林雾深深看了他一眼。“可今非昔比,是你自寻死路,老早便与你科普过,晓得太多不见得与人有益。终究是即墨非庸的嫡系,虎父无犬子,你应当懂得一个常识性哲理。但凡作为秘辛,必不可示人,而一旦示人,就会一传十十传百,秘辛的主人为了不让这个秘辛继续没完没了的示人,会动刀子杀人灭口。”
“我之前说过,即便是死也求死得明明白白,宫主大人神通广大,逃跑是行不通的了,既然行不通我也不必去行,只求宫主大人有大量,开释我未婚妻回归大琰圣海。”即墨飒风心头呜呼哀哉,嘴上这几句恳求央浼乃真心实意。这几天明察暗访,他对婧姬的脾性有了大概晓畅,估摸着只要肯低声哀求,她多半会心软,毕竟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林雾目光微颤:“本宫听说你同碾廑十几年以来至始至终从未会面,你甚至没见过她,怎肯舍得一命换一命?”
这就是遗憾了。
即墨飒风心里长吁,叹了一口气。
事实确有其事。
即墨非庸那一辈两脉相传,他师傅总共收了他与听么风客两位关门弟子。前者是外拾遗孤,后者则是谮黎铸剑山后裔。师傅寿终正寝,即墨非庸接管大琰圣海掌门之位,听么风客则艺成回山。
即墨非庸武功遭废后,膝下虽有三个儿子,却无人传教。阿慈对他仨寄望颇深,只盼日后成材,继承家业。因与谮黎铸剑山有这么一层同门渊源,两家又一脉相承,武学统说无分无别,于是待三兄弟脱乳,西凤鳞便将他们送去师伯家中求教,待学有所成,再回归故乡。因异地距离遥迢,千山万水。即便是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需数月时光,未免耽误修习,即墨飒风一直没能征得师伯允肯,回乡探故。只能在谮黎铸剑山附近一带地区捶磨砥砺,增长些阅历,凭着手中虚鸿,竟闯下了泼剑的名头。但每次出山均有时限,要想与魂牵梦萦的人儿晤得一面,委实难如登天。
第7章 第六章在即揭幕
这也致使后来西凤鳞自作主张替他物色了一门亲事并且双方阿慈两厢情愿后,他仍被蒙在鼓里,西凤鳞待自己先满了意,才书信告之儿子,即墨飒风在接到母亲来函时,惊喜交迸。
第二日,他的信鸽被辗转到了碾廑手中,提笔一蘸,寥寥数语,鸽子携带她娟秀的字迹,跋山涉水前往谮黎铸剑山。
由此,他俩展开了长达四年的信笺生涯,你来我往,来来往往,笼统传信大约千余封有余。他所有的柔情蜜意、缠绵缱绻尽显其中。
因谮黎铸剑山全派皆是男人,而他平素行走江湖皆与杀戮同行,一心只愿告俊师伯所颁下的任务,凯旋即归,并不多做停留,纵有女流英豪芳心暗许,也不得其径。
这导致他的学艺生涯鲜涉风月,所谓知幕少艾,当他晓得有个姑娘的天涯尽头另一端,望穿秋水等着他有朝一日回去做她夫君,想一想便兴致勃勃美滋滋。
即墨飒风冥了半晌,觉得用一首词形容他很是贴切相衬。
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志。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真真切切,恰如其分。
当然,这阕折桂令也是他与碾廑暗通款曲的千篇之一。彼时提笔书词时,满心欢喜,得到的回信是碾廑后来的一句娇羞之赧“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
思及此,即墨飒风忍不住摸了摸胸膛,里面的衣兜里,收藏着这些年她与他互通旖旎的一字一句。
“宫主若肯高抬贵手,放碾廑出来与我一晤,我便死之瞑目了。”即墨飒风由衷发肯,顿了顿,忽然又一咬牙齿,苦着脸艰难的摇头否决:“不,还是算了,相见争如不见。既然我命不久矣,从未与她会过面,就不要会面了。否则有了留念,就舍不得,徒留更多遗憾……”他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喃喃着咕哝着,眼角莫名湿润。
很难想象,他那样豁达的人,竟也会流咸湿之泪。
林雾又迷惘了。在他凄凉的眼神中,她再次看见了另一个人,那个她早已失去,却念兹在兹的人。
一个声音缥缈幽沉,忽远忽近的唤她。如影似幻,如梦似呓,不真实不切实不确实。
阿雾,倘若我们不曾相遇,是否生命中就不会留下遗憾?未企及过何为喧嚣,就无法理解何为寂寥,不知寂寥,便不会寂寥。无笑不笑,则无悲不悲;无欢不欢,则无殇不殇。没甜过,就不会苦;没笑过,就不知哭为何物。
向来无悲,从何以悲。自来无泪,情何以泪?
江山如画的婆娑河畔,他们相拥于岸,阿暖这样说。
当时她眺望烟波浩渺的江面连呸反驳。活着本是如此,厄祉并存,福祸与共。走在凄风苦雨中,悲苦长途同行,冷暖相濡以沫。
有生之年有过笑靥如花,有过追欢取乐,已是侥幸,我们应当知足。你看,眼前山水如画,萋萋蒹葭,绿波红花。假如你一辈子穷居一隅,涯顶孤老,不入凡尘俗世走一遭,又怎能见识如斯多娇繁华?
阿暖像静止的木雕,沉默很久,最终凉凉一叹。不是不知足,只是上苍给予的悲凉太沉厚,恩赐的福祉太轻薄;不幸太多,侥幸太少。
一辈子匆匆百年,三十年孑孓,三十年伶仃,三十年孤独,而具意义的喜怒哀乐,只余最后十年;这十年中,三年哀怒,三年沉寂,三年跋涉,最后的喜与乐,不过短暂的一年而已;这一年内,百日沉默,百日沉睡,六十日摄食,真正欢声笑语的时光,不过百日。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咧一咧嘴,鼓一鼓掌,睁眼闭眼,误会几次,理解几遭,包容几回,一须臾一弹指,似乎就没有了。
明明没荏苒蹉跎,明明没肆意挥霍,可就是这样短促。
而这短促的岁月里,大多数时辰与时光,都糟蹋在不想干的事物之上。如果没有这些不想干的事物,是不是生命可以活得更长久一点?是不是喜乐能更多一点?
我的路途格局狭隘,不过山穷水尽处一幢茅棚一间木庵,一壶樨醴一个人。世间千千万万人,都与我无关。你在,两个人说说笑笑,你不在,一个人……
他一滞无言,无法接下口去。就连他自己亦不晓得,若阿雾不在,他一个人何去何从。
林雾讶异的看着他,回顾往昔,阿暖一直都是沉默寡言,寂谧抑郁的,从未如此絮絮叨叨喋喋不休,是因为,是因为一轮红尘翻翻滚滚,心生感慨吗?
滔滔波澜东流去,江水如命。一泻不回头,一去不复返。
纵然千丈繁华万里多娇,一生只为一人折腰;即使苍涯孤独终老,也求一生平淡长岁安好。
俗世千态凡尘累,惟愿轮回不再懂。
记忆似海潮,磅礴呼啸而来。
林雾竭力回避突然浮光掠影的回忆,见即墨飒风兀自发愣,缓缓道来:“你料定是本宫不肯通融?如若我告诉你,此乃她自主情求,是她自己不愿见你,她有权利选择自由,只是特意回避,你信不信?”
这两句话清清楚楚,可即墨飒风听来却犹如天方夜谭一般。他先是呆了片刻,跟着忍俊不禁噗嗤一笑,往窗外一指:“宫主大人莫不是睡眼惺忪还没醒罢,小可一向广闻宫主大人劫富济贫,但碾廑身为媚琳山庄的千金名媛,家财万贯,既不困也不贫,可无需劳宫主大人施以援手。若宫主大人还是迷迷瞪瞪,不如趁着时辰早回寝殿补上一觉。”因忌惮婧姬羞愤成怒,后面还有一句“以免梦话连篇”他憋回腹中,没吐露出来。
就在数日之前,他在谮黎铸剑山十年一度的斗剑会上表现优越,“天波九剑”大功告成,终于获得自由,第一要务便是立即着手草书,八百里加急给远在故乡的碾廑报迅,说立马便可收拾包袱重临故土,数日后得到收到她回信,信中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无以复加。
他自以情深,碾廑怎会不愿见他?婧姬此言于他听来,委实是无稽之谈。主动将其视为另类的措辞,找不到借口便用这条不算借口的借口做借口。
即墨飒风稍微琢磨,觉得自己有必要废话两句,佯装一咳:“宫主大人怕是口不择言,您若想不出一条合情合理的借口,鄙人不才,意愿代庖。”说着装模作样呈沉思状。
嗬,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心不死呢。林雾嘴角讥笑,没于他拉东扯西,左手往天窗一指:“这间偏殿不宜久留,你且回,明日赴弄幽殿一趟,关于碾廑的所有事项,我会将所知所晓一五一十阐明于你,希望届时你仍能像眼下这般嬉皮笑脸。”嘲讽中做了个请的姿势。
即墨飒风忖量着她的话回了笼婵殿,一路跌跌撞撞,摔了三个跟斗,甚至有一次一个趔趄险些从屋顶上跌了下来。
只是少顷时光,他已无数次找了无数个理由否定婧姬最后那短短一句“希望届时你仍能嬉皮笑脸”。
如果说之前那句是莫名其妙,但这句便是如雷贯耳的挖苦,而凭什么挖苦?依靠的是真凭实据。
难道碾廑确实是主动找上她,藏身白月薰宫,只为了躲避他?
待他远离,林雾掩下天窗,走到那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囚徒身躯尺许处。即便嗅了这么多年,那股由腐肉散发而出的恶臭仍然熏得她头晕脑胀。
已经油尽灯枯,呈濒死的状态,再荼毒鞭策下去难免一命呜呼。
她并未可怜这个人,相反,她对他恨之入骨,他之所以变成这副体无完肤的形容全是败她所赐,但也可以说咎由自取,他觊觎了不该觊觎的东西,掳掠了不该掳掠的人。这是谋划失策所需承担的后果,他应该心存憬悟。
正是因为投鼠忌器、有所顾虑,她才容他苟活至今,她要从他口中撬出阿暖的下落。而全天下,多半也只有他明了阿暖身在何方,是死是活。
气若游丝中,他竭力抬头,浑浊无光的眼神在她脸上一扫而过,似乎想停留片刻,但仅仅只是一个抬眸,仿佛便已耗尽身体里所有力气,像不堪重负的柳枝般,复又软软的垂了下去。
林雾水波不兴盯着他,咬牙切齿:“不要以为到此为止了,要令人饱受煎熬且还能苟延残喘的法子有许多,你的痛苦不会因为躯干的羸弱而就此终结。”
她其实很厌恶自己这副深宫怨妇的模样,令人作呕,但无可奈何,她用过各种威逼利诱□□毒,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意欲逼迫他吐露阿暖行踪所在,可他冥顽不灵,始终缄口,让她无比挫败。
时至今日,她已黔驴技穷,再也想不出比从前那些挖肺掏肝、针砭醢肉、抽筋剖皮、甚至用固钉钳一寸寸敲碎他右腿更残酷的刑法。适才那一句,不过恫吓而已,让他时刻处于胆战心惊的紧张状态。
长吁短叹中,她还是情不自禁说了一句从前早已重复过无数次的忠言:“你若摒弃贪婪,将真相知道的告知于我,又何须忍受这许多苦头?”
许是她语气忒过平缓,被拘禁的人身子颤了两颤,像是悸动,意念有所松弛。
但林雾却没因此而有半分喜悦,每每她提及此言,这个人都会颤颤巍巍,早已习惯成自然。
被囚禁的人强撑力气虚弱的抬头,启了启唇,似乎欲言又止。
“如改变主意,妥协了,直接点头,如坚持一意孤行,顽固到底,便无需多做神态。”婧姬蹙眉,心中懊恼。这个人在十年前她刚逮住之时便已沦为哑巴,那时她义愤填膺,逼供无效,一怒之下便直接砸碎一只瓷罐、将碎片强行喂进他口中,声带被尖锐的瓦砾割断,永远丧失了发言之能。
等了半晌,被囚禁的人缓缓摇了摇头。
林雾霎时怒从心起,但历经十年漫长时光,所有的谩骂、污言秽语都应怼尽怼,能说的都说过了,此刻也无任何极具威胁力的措辞进行打击与威胁,她瞪着铜铃眼转过头去。
室内陈设驳杂,胪列着高矮不定的十多面屏架,上面五花八门摆了许多刑具,均是旧货,使用过后被丢弃一旁。东首紧闭的窗棂前悬了一副圆轴挂画,透纸水墨描绘的是一张男人肖像,麻衣披发,手中握着一条腾鞭,虺蛇绕颈猛龙过江般盘旋周遭,身姿挺拔,举手投足充沛着浑然空灵的气势。只五官忧郁,眉宇尽显落寞,像胸腔里积蓄了何许秘密,深邃而无处抒发,可又能矛盾清晰的看出他并非心所含悲,乃与生俱来,天生抑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