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等苌蜜给予答复,她已自嘲苦笑:“终生被□□的女子,又怎能祈求风花雪月?几番呓语几朽梦,几场幻想几度黄粱。”
苌蜜恨铁不成钢的咬牙齿:“不要自暴自弃,小姐可以努力,你天资并不差,多用功,几年也就功德圆满了。一门百殃断命掌而已,怎能练得到一辈子?这密室能关你一时,却关不了一世。”
碾廑脸上那抹自嘲的笑更加苦了,像裹了黄连的青瓜:“你可晓得这功夫何以名曰断命?除了与人动手时掌上威力绝魂断命,更多的是修炼时需要忍受那断魂绝命般的痛苦。欲断敌命,先绝己命,这才是断命之谛。可惜祖宗有规,这门功夫不得外传,非碾家血脉不能修炼,否则我定教授于你,让你也感受一番。”
苌蜜没练过这门功夫,自然不明白断命二字的内涵意义,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继续宽慰:“这与你是否找得到如意郎君无甚关联,老爷与夫人自会聘请媒妁,替小姐觅得良人,又何愁佳郎无获?即便老爷不准,小姐日常外出,还不能自己挑吗?解闷之余亦可自主婚姻。女大当嫁,你有朝一日总是要当新娘子的,既然夫君不来寻你,你便厚些脸皮,自己挑拣夫君。小姐貌美如斯,怎会缺乏男人喜爱?”
“拣中了又怎样?天下会有哪个男人喜欢一把工具,一具傀儡,一柄注定背负坚韧使命的利刃。”她对镜自量,虽说少女向来自恋,但客观陈述,她自诩容颜颇琳,胭脂与蔻丹相辅相成,更加美轮美奂。抬手抚鬓,那里插了很精致的珠花,纯金打造,栩栩如生。她支颐:“红颜妃腮无卿晕,斑驳纯钿谁与详?再怎样貌美,没旁人怜惜,只得自己个人欣慰,也仅孤芳自赏而已。”
“夫君除了供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女遣怀,剩下的作用不就是卖苦力负责养家糊口吗?”苌蜜无语中,苦口婆心的科普:“只要找到个看得过去的、靠谱的、有担当、且待你也服服帖帖,过了门,什么责任他抗不了?届时夫妻俩同舟共济,不论何种问题都迎刃而解啦。自由、解脱、将家门发扬光大,这些统统不在话下,敢问届时责任让夫君抗了,你便不再沦为工具;况且碾家一女单传,你承担光耀门楣之责亦无可厚非,何来傀儡一说?”
顿了顿,苌蜜觉得这话不够圆滑,立马补上一句:“旁人见一女流身怀如斯风采,尽皆赞之誉之巴之结之,怎么会无人赏识?”
碾廑的眼睛陡然雪亮,絮叨了一大堆,总算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出头之计。
其实很粗浅的一项主意,她四肢不发达却头脑简单,只顾着忧心忧虑忧前途,但前途一般需要依靠自己走出,若原地踏步不肯走,前方自然无途。
要想自己走出前途,首先脸皮要够厚。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自也不需矜持。
苌蜜的意思是:“一名合格的夫君,声誉武功最为基础,相貌家世知名度皆不能差,然更多的是小姐看得对眼,不知当今武林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的贤德之士,小姐可有中意之彦?如若暂无,奴婢这里倒得了一张“天之骄子排行榜名册”,小姐不妨一瞻。”说着便从怀里摸出薄薄一撰。
碾廑接过来翻了几页,册中所录名目均是近月来在江湖武林中比较活跃的青年翘楚,按其本身的各项综合能力进行排名,排名越靠前便越卓越。
苌蜜给出建议:“以此类推,高居榜首的便是这些俊彦中最为杰出优异的第一人,当然,也是日后作为人夫最靠谱的第一人,乃理想的不二人选。”
碾廑觉得她忒也聒噪,但貌似字里行间均是金玉良言,于是选择听从,采取她这条提议,决定会一会这个众所公认的排行榜魁首。
而这个所谓的渠魁,其贵姓便是赫赫有名的谮黎铸剑山庄大弟子,人称泼剑,名曰即墨飒风,乃大琰圣海即墨非庸嫡长子。
确如其境,彼时,碾廑凿凿未对即墨飒风心怀叵测,甚至闻其名便慕其迹,颇为钦佩他的行勋气宇,风姿绰范。
最近天鲁城遭刺客侵袭,攻门掠地,不少绿林豪杰接连惨死,命案陆续不断。无人知晓这些刺客为何人所聘,给谁效命,目的又是什么,但来无影去无踪,被杀之人往往在与同僚谈笑风生,突然莫名其妙便猝死了,纵使旁人有心擒捕,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幸存者们自危惶惶,不能坐以待毙,却也不想舍故而逃。于是由城主带头,联袂起书,求援邻近诸门诸派,共同抓捕刺客,以免血灾继现。
天鲁城主的求援信也给谮黎铸剑山递去了一份,且安然无恙落在了听么风客手中,天正逢时,他刚决定让即墨飒风与他两位胞弟出山历练,信函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到了他手中,于是顺水推舟,遣他仨率领一批门徒,前往天鲁城应援,务必将那胡作非为的刺客捉拿归案。
目标既已锁定,此乃一条见证即墨飒风其德其品是否可靠的好机会,千载难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再多的耳濡目染,终究不如一睹为快来得实际实在,来得更具说服力。
前几日闹失眠,碾母送了盒迷魂香供她入睡。当晚,她见外头的士卒打瞌睡打得实在厉害,又因职责所在不敢躺下。碾廑见他们太过辛亏,便用迷魂香助他二人进入梦乡拜周公,自己则光明正大的偷溜出府。因前几日的失眠闹得尤其严重,这迷魂香也是同类中出类拔萃的上上品,她施舍的分量也有些上头,看来没个三五天,这辆家伙难以解脱。而碾父与阿慈近日给远走他乡的望年之交贺寿去了,是以,她的时间很充裕,足够维持她赶往天鲁城并且完成一桩自由相亲。
故事叙到这里,碾廑脸上情不自禁浮上了繁琐驳杂的神色。看了眼游乾,感慨万千:“倘若当初我未赴天鲁城一趟,说不准日后许多天灾人祸也不至于罹难。虽然也说不准逢不上他,可至少我们人生无所交际,两条本该南辕北辙的生命线也不会中途变位,他的双腿仍然健全。缘分因果,真真幽微。”
这是三年前的往事,听到此处,即墨飒风回忆畴昔。记忆中自己当年似乎确实有天鲁城一行,只是彼时他与同门前赴目的地时半途意外发觉刺客行迹,独自循迹勘察,最终无果,这才迟到了数日,他至始至终都没巧遇过碾廑。
但这些话确只能腹中咀嚼,难以吐露,于是附和两句:“嗯,缘分这东西的确玄妙,却不知后来如何?”
后来碾廑自然也没见到目标,但却在天鲁城中相逢了目标的同门胞弟,即墨暹。
不过,在与即墨暹邂逅之前,她优先与游乾缘起了。
夜半三更子时初,天鲁城中的绮雯香粉铺正准备打烊,她在门口被黑衣蒙面的游乾劫持进铺。
大约是因那时大街小巷空无一人,而碾廑一派弱不禁风的少女扮相,游乾觉得她很好劫持,不需要耗费什么力气,手到擒来。便肆无忌惮,在更夫手里的木梆子敲得锵锒作响时直接背后突袭。
碾廑孑孓嗵行,忽觉身后掌风猎猎,有人袭击,她回手拍出一掌。
砰的一声,双掌相交。游乾因轻敌以及脏腑受了内伤之故,掌上只使了两成力道,而碾廑却是全力以赴,一掌相抵,居然“哇”的一声,被震出一口鲜血,他大惊失色,偷袭不成功,转身欲逃。
碾廑一回头见是个鬼鬼祟祟的黑衣人,立即想到了传闻中的刺客,想着若将他逮住拿去交于即墨飒风,说不定能借此打交道,顺带留下个好印象,并不打算就此罢休放过了他,一伸掌以擒拿手功乘胜追击。
作为刺客,往往一招毙敌,若一招失手,必不给敌人喘息反应的机会,第二招势必绝杀;倘若第二招依然失败,那么则溜之大吉,隐藏踪迹,交对手反应过来之前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人产生自己出现了幻觉的错觉。总之,无论发生哪种突如情况,他们都不会让人发觉踪迹。但游乾状态不佳,负伤累累,居然被碾廑纠缠上了,擒人不成反遭人擒。
不过,他二人功力修为距离甚远,碾廑这些年懒惰矫情,疏于修炼,手上便顺理成章的没多少力气。游乾本想走为上计,突然发现这小姑娘不过会两招花拳绣腿,强运一口真气,轻而易举掐住了碾廑的脖子。
她一招擒拿手尚未得售,已给敌人钳制,一脸懵逼……
三招两式一过,动静成功吸引了正在街头巷尾巡逻侦查的即墨暹,脚步声砸踏而至。
碾廑还在懵逼中,下一刻身不由己的被游乾连拖带拽拉入香粉店中。三下五除二放倒了那要打烊但没来得及打的掌柜,一柄明晃晃白花花的冰刃架在她脖颈处,威胁着逼迫前行,钻进店门后堂馥郁芳香的脂粉仓库。
碾廑暗呼触霉,感慨着世事难料,红颜薄命,但听仓库房门砰的一响,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这刺客身形比较魁梧,人高马大,多半是个男人,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后果有些不敢臆想。
碾廑心头更加惊惧,惶恐忐忑中,身后刺客忽然冷不丁喝了一句:“褪衣!”
眼下生死大权掌控自手,可能游乾也醒觉多此一举,口头吆喝出声,但却没给碾廑时间。啪啪三响,封了她三道重穴以及肩胛哑穴,令她瞬间非但弹不得,连呼救亦无能为力。
碾廑更加瑟瑟发抖了,但战栗之余,最为严重的是叫苦不迭,以及对这个黑衣刺客的咬牙切齿。
她感觉身上的外裳被一只手干净利落的褪了下来,凉风飕飕而袭。
正常闺阁千金,或是寻常黎民少女,只要是个遵循传统道德的女人,身临此境,一般都会在委屈之余咬舌自尽,碾廑正在犹豫着是否要效仿先贤时,黑衣刺客的手忽的停了。
背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声音过后,一套黑不溜秋的夜行衣不由自主的批在了她身上,跟着脸上被罩了一张黑幕,应是对方从自身脸上所除。
然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声,她的裙裳被游乾拾了起来,大概是在往自己身上套。但捯饬半晌,身后动静不断,却没个停歇。
啪啪两响,受封的穴位骤解,闪着银茫的刀刃再度搁上她脖颈,跟着嘴巴被一只手捏住,身不由己的张开,一粒药丸被塞了进去,黑衣人尴尬的恐吓很是窘迫:“这是独门剧毒,除了我手中解药,天下再无他法可治。若要活命,便唯我之令是从!”
碾廑心头呼爹喊娘了片刻,哆哆嗦嗦转过身来,刚强迫自己隐忍低着头喃了句:“大侠有何吩咐……?”抬头时下面的话便戛然而止。
只见黑衣刺客脸上脂粉抹得五花八门,跳梁小丑的风格十分浓厚,身上披着她的妃红霓裳锦赭裙,但貌似……穿反了。
碾廑忍俊不禁,以袖捂唇,笑意憋得忒也辛苦。
外头杂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即墨暹高亢的叫嚷震耳欲聋。
“更衣上妆!”黑衣刺客无视她的嘲笑,五颜六色的妆容颇显急切,冷冰冰的吐了一句。
碾廑已明他此举意在掩人耳目,混淆视听,以乔装之法谋求脱身。但既然要利用这些东西瞒天过海,说明外头那帮人已见过其貌,如此一来,便务必浓妆艳抹,彻底掩盖他本来面目,却又不能太过突兀,否则引人注目,难免露出破绽。
“你只有十息时间,若效果不佳,哼哼!”游乾语中凛寒,惶急更甚。
化个妆扮个相,原属少女最为擅长的拿手好戏。碾廑撸起袖子,瞅了瞅周遭目不暇接包装脂粉的钿盒,开开始大展身手。
一番七手八脚改头换面后,碾廑仔细打量眼前经改头换面后容貌堪称塞西施的刺客,在心头暗称自己手艺一绝,粗略一算,才过去五息,她从旁边的梳妆台上搬了一面镜子在他面前,由衷一赞:“稍后你甩开他们,便去怡红院应聘,我担保你轻而易举拿下头牌花魁。唔,虽说身材忒过壮硕嵬巍了些,但前途不可限量。”
她调侃时笑语嫣然,下一息这明媚的笑容便僵在了嘴边。
“你就穿这身衣裳,出去径直向东,引开那些家伙。若胆敢吐露我的所在,解药休想!”
碾廑怀揣着鄙夷愤懑推门开道,暴露在即墨暹等追兵之前。当时,她丝毫不曾预料,自己后来的下半辈子,都将为游乾而活,所以心头的鄙夷愤懑十分给力。
即墨暹一帮人为她身上黑衣淄罩所惑,纷纷叫嚣着穷追不舍,真正的目标已逍遥法外。
她施展家传轻功,借助周遭天时地利,鳞次栉比的高墙厚墉进行逃亡。衣裳的转换,代表着身份也一同转换,她瞥眼见游乾穿着自己那身霓裳锦赭裙,风动羽裾,深恐她变卦扯下面幕,还从兜里取出一只药瓶子示意威胁。
碾廑知道,那里面装着解药,可治被他强行喂食的无名之毒。
这便是她与游乾的缘起初见,萍水邂逅,惊心动魄。最铭刻的记忆便是游乾男扮女装,穿得不伦不类,举擎瓷瓶顶着妆容在香粉铺的窗棂前蹙眉,那一脸的威逼与恫吓。
游乾想到当日自己男扮女装那身形容,登时笑容可掬。碾廑脸上佯嗔,戏谑于他:“杀人如麻的刺客有朝一日竟也想出这样的馊主意,这就叫狗急跳墙。”
即墨飒风忍耐心头堵闷,有心打断他俩在自己面前秀恩爱。听碾廑如数家珍的阐述过往,想了一遍,貌似当年二弟即墨暹确实与他粗略陈述此节,只晓得黑衣刺客携带帮凶,是个女人,之后的发展却没细说,于是问道:“那后来呢?你是否给即墨暹一行人擒了?”
碾廑从游乾身上收回目光,点头应声:“我功力有限,他们人多势众,自是逃不掉。”
当晚,一人风驰电掣的奔一群人追风逐月的赶,直绕出天鲁城外两里的五针松林。碾廑忽然想到自己与那黑衣人情急生惶,并未来得及约个时间地点以供碰头,即便是安全摆脱追兵,又去哪里寻找那黑衣人伸讨解药?他总不会傻兮兮的在香粉铺子等她折返,肯定趁即墨暹一行人离去时便逃之夭夭了。
因后知后觉的想起这层顾虑,心不在焉,脚步便缓了下来。这一缓酿成的后果就是被追兵赶上,顺理成章的遭擒。
当即墨暹扯下她脸上蒙面黑幕时,讶异之色不言而喻,掐着她目眦欲裂:“从实招来,你同党如今据点何处?如若缴械妥协,便免去皮肉苦头,胆敢冥顽不灵,侠爷自有妙计炮制。”他身旁喽啰举着火把紧随恐吓,一时间沸反盈天。
虽说这桩事有些乱七八糟,但谮黎铸剑山一派先入为主,既然认定她是刺客,徒劳辩解只是枉费唇舌,可若实话实说,亦或随意杜撰一个地址,保不准当场就给杀人灭口。如此愚钝之举,她自不会蠢笨实施。眼下只有三缄其口,对方不得答复却又急需答复,便不至辣手摧花。
于是,她选择沉默。
即墨暹为人狠辣暴戾,最不乏整治手段,他将碾廑捆缚起来,掏出一柄断尺匕首在她脸上比划,笑得奸佞:“美人儿放心,列位侠爷均是正人君子,自不会为难姑娘。只是鄙人最近新闻一条铁律,说语言越少的女人容貌越美,若性命攸关之时仍可处变不惊者,那便是货真价实的人间尤物,鄙人近来心血来潮,有意打破这桩铁律,姑娘不妨赐教一二,鄙人该往何处下刀,方能一步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