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碾廑脸颊上多了一条深可见骨的血痕,触目惊心。
荼毒并未由此终结,即墨暹见碾廑依旧默不作声,怒火噌升。丢掉匕首,从底下走卒手中接过一个瓷瓶子,笑着于她道:“真是抱歉,在下不料这刀这般锋利,以至于下手没轻没重。唉,无论是男人女人,皮相均是重中象征,毁了容就等于自灭标志,可怠慢不得。不过美人儿不必忧心,在下这儿携有疗创圣药,蘸上少许即可康复如初。”
碾廑倒吸两口凉气,不需目睹,她便知那瓷瓶子中所盛非砒即鸩,涂之必定皮溃肤烂。去觑即墨暹,只见他言笑晏晏,一脸和蔼顾恤之色,只是那藏在笑容之后的残暴,着实令人脊背发凉。
她总算深切体会了何为笑里藏刀。
由此,她对姓即墨的一家已好感全无,当然,既是全家,自然包括之前仰慕崇拜的即墨飒风。尽管她与他素未谋面,但有其父必有其子,他胞弟是如此,同样作为即墨非庸之子,胞兄岂非如是?虽一概而论忒过偏激,但失望透顶是真。
尚未缘起,已然缘灭。其实,他们从来不是同处一轮寰宇的人,翳牖之槛从未敞过,纷扰喧嚣相隔。
当灰扑扑的粉末黏进血液,碾廑终于吃不消毒物腐蚀血肉之痛,尖叫响彻云霄。
即墨暹嫌她聒噪,直接点封哑穴并用麻布堵塞入嘴,如此一来,她想咬舌自尽亦力不从心,只能强忍煎熬,有苦难言。
即墨暹想从她口中撬出有利之迅,遂留命不杀,连夜押入天鲁城中,寄居城主府邸,监狱囚禁。
碾廑在黑暗中感叹世事无常,几个时辰之前,她还在为日后前途的自由做着春秋大梦,朝暮之间,风水轮流转,什么姻缘良人,连命运也危在旦夕。
感着叹着,便熬到了翌日。她待在暗无天日的监狱中,抛开脑子里浮光掠影的思绪,开始忧心若即墨暹耐性耗尽,而自己其实不过是冒牌货,压根不具备什么利用价值,时间拖得长了,说不准便要死于非命。眼下只盼阿爹阿慈早日归府,苌蜜将事件据实相报,双亲前来营救自己。
第10章 第九章杀伐中淆
她的忧心显然是多余的,寅卯更迭之初,援助她的救兵便到了。
不过来人并非她爹娘,而是那个男扮女装的黑衣人去而复返,再如初见那般黑衣蒙面、从天而降。
因他来得毫无预兆,碾廑吓得花容失色,惊叫声格外响亮。
她没叫个尽兴,一只手便按上她嘴,阻止了鬼哭狼嚎,跟着是黑衣人朝她做出噤声的动作。
碾廑以为当真是天可怜见,眼前这人是阿爹阿慈遣来的高手,停止尖叫,乖巧的安静下来。只见对方黑色面罩之下露出一双深邃凌厉的瞳孔。杀手的眼睛最为冷砾,不寒而栗,昨晚匆匆偶遇,又是惊悚之夜,她可不敢放肆观瞻。是故重逢之余,她只觉有些眼熟,却一时没想起是谁,遂目露疑惑。
再黑衣人扯下面罩,显现真面目时,她的疑惑更上一层楼,瞪大瞳孔咨询:“怎会是你?”反差实在太严重,诧异非常。
“休要废话,跟上我。”答非所问,且十分霸道而无厘头。他重新拢上面幕,警惕的望了望监狱门前被放倒的两名士卒,递了一件兵刃在碾廑手中,率先踱出。
碾廑有个与生俱来的怪癖,越是摸不着头脑的事情,越想弄个明明白白,这人来得莫名其妙,虽说逃亡之机近在咫尺,她却不肯走了,呆立原地不动。
踱出门口的黑衣人见此情状,不耐烦的催促:“时间紧迫,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你且将此行目的说个清清楚楚,我再考虑是否跟你去。”碾廑觉得自己的行为貌似比他更为无厘头,十分无耻,但还是不愿罢休,坚持初衷,好整以暇的抱着胳膊:“姓甚名谁,身份来历,统统从实招来,否则恕难从命。”见他手臂微动,有强行之象,赶紧强调:“千万别打算敲晕我,敢有稍动,我立马吼与你听,你也不想泄露行踪吧。”
……
她看见黑衣人眼中有诧异的愠怒,震撼的无语。僵持半晌,他实在不想自己白跑一趟,遂妥协相告:“游乾,拂穹域杀手,来此是奉域主之令执行任务,之所以救你是不想赊亏人情。我平生锱铢必较,锱惠亦必较。昨晚承你之恩在先,今日偿还在后。护送你安全出城,咱们便概不相欠。”
常听闻木匠铺里拉大锯,正是这个道理。
他说得掷地有声信誓旦旦,古板又严肃,倒比一般的君子更为君子,可碾廑怎么听怎么觉得他此举委实忒大智若愚了些。
“万一你有来无回,非但没救得出我,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栽了进来咋整?”碾廑原本以为自己无甚价值,不料竟当真引来了所谓的“同党”,她受宠若惊:“外头那帮人一直秉持着以逸待劳的心态,估计你就快给暴露了。”
“不是很快,是在我来时便已经暴露,不过目击者都永远闭了嘴,一时半会儿的出逃时间尚且足够。”说罢,他哼了一声,不屑道:“我向来不做无把握之事,而一旦做了,把握便是十成。”
这时的他高傲,冷峻,充满了棱角与自信。
但碾廑却嗤之以鼻:“大言不惭,昨晚是谁强迫美少女干什么来着?”光明正大的打脸呐。
“昨晚受同行牵连首创,实属意外。今日创伤已愈,方才赶来救你。”说完,没给她再怼的机会便一跃出牢。
碾廑在心头将他适才的正气凛然过滤一遍,觉得游乾无甚必要冒险来多管闲事,遂快步跟上。
拜她那乌鸦嘴所赐,游乾这次的营救计划相当艰苦,路途坎坷,尚未离开城主府便给各路高杰截道,堵在门口。
其实若按照游乾事先制定的绸缪进行逃跑,并不会节外生枝,但偏生碾廑自找麻烦,一个不经意,顺风顺水的逃亡过程被改革得颠沛流离。
因游乾挑拣的这个时辰,破晓之初,光线晦暗,碾廑眼神不好,路过某处拐角时踢到一具被游乾之前放倒的士卒,这一踢险些累得她拌了一跤,处于愤懑,她又补了一脚上去。就因为这多此一举的一脚,踢醒了原本不省人事的士卒,他睁眼的第一刻,立即高声示警:“强敌入侵,全城戒备!”这声石破天惊的呼嚎将府中盘桓的高手都唤了过来。
于是乎,游乾无所遁形,低调难行,只好高调拔剑大开杀戒。
由于在临敌之际还要顾及碾廑这只拖油瓶,这一战斗得颇为吃力。可他一人敌百,一柄锋芒毕露的冰刃剑,血洗天鲁百余俊彦。初始,他灵敏迅捷的身姿宛如猱猕,穿梭于刀光剑影与火炬飞曳,万刃从中过,涓滴不沾身。空气里除了白刃交接的摩擦碰撞声,唯余利器刺入血肉、皮骨相离的砉砉声。直至刀尖由银变红,尸体堆积成垒,刀刺血躯的频率越来越密,他再也避无可避,遍身染赤,如修罗似魑魅。
死在冰刃之下的亡魂不计其数,他手足四肢上的伤口血痕亦愈加鳞集。而碾廑,所有的刀枪剑戟都招呼在游乾身上,她趋退其后,得到了他一半精力的遮挡与庇护,安然无恙。
身为杀手,何为杀手?双手因杀伐而存在,还是杀伐为双手而滋生?
生与死的角逐,血肉飞溅的战场,他们本该在暴风骤雨中陨命,被杀伐被屠戮,可不晓得故从何来,最后还是成功全身而退了。
他就像是一匹嗜血狂暴的狼,见血怒瞳。永远不要尝试与一头陷入癫狂状态的狼进行搏杀,那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愚蠢行为。被逼入绝境的狼,会在拼搏时竭尽全力、踩着无数对手的尸体,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这是求生的欲念,这叫狠。
旭日破晓之前,他与碾廑并肩相携,从包围圈里悍冲而出,踏着无数人的残尸,跨上了赤兔宝马,扬长而去。
他虽狂怒疯飙,杀红了眼,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双拳难敌四手,凭他一己之力,要从牢不可破的天罗地网中硬闯出一条大道,实在异想天开,辛而他发狂中不失理智,劫了城主一匹脚程最为迅捷耐力最为持久的赤兔,飞身驰骋而去。敌人都是舞刀弄枪,没有弓箭,仅凭暗器,其速度比不上赤兔的双足,而府中明处只有城主这一匹赤兔,寻常骏马望尘莫及,等他们从马厩里牵处其他坐骑,目标早已无影无踪。
策马扬鞭一气呵成奔了数十里,碾廑在一片崇山峻岭中的一条溪流边勒住缰绳,停了步。
赤兔神速非凡,其实还可以马不停蹄坚持几个时辰,主要是游乾在刚离开天鲁城时就已经不堪重负,晕得不省人事。遍体鳞伤的刀口剑痕中源源不断的涌出鲜血,深恐他因失血过多而一命呜呼,只得停下步伐,进行处理。
身上未携药物,碾廑将游乾搁于溪流之畔的岩石上,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始对他上下其手,搜遍夜行衣的每个衣兜,将他全身家当统统掏出。
这家伙身上除了一枚稀奇古怪的令牌,唯余一堆瓶瓶罐罐,以及一只半大不小的木匣子,却没什么值钱的宝贝。
“半锭银两也无,穷得一贫如洗呐。”碾廑摇头晃脑,开始捣鼓那堆瓶瓶罐罐。
她于医理一窍不通,十几只瓷瓶子都用鼻腔嗅了一遍。这些瓶子每两只都用皮筋绑在一起,应该一解一毒。而绑在一起的两只瓷瓶,里面的粉末非黑即白,黑臭白香,以其气味判断,不难辨出毒解之分。
只有最后一只稍微大些的青花瓷瓶形单影只,没与同伴相缚。碾廑拔出瓶塞一嗅,馥郁出奇。她仔细回忆,昨晚在她引开即墨暹时,游乾似乎曾拿出药瓶示意威胁,瓶子的外貌长相大约就是如此,看来这便是自己的解药了。
自从被游乾强行喂食无名毒物,她一直担惊受怕,忐忑惴惴,眼下机不可失,她用手指蘸出一撮,捕了只路过的麻雀,喂了给它。麻雀吃了药末,鲜龙活跳的翱翔而去。
看来所料未差,这便是她这几个时辰以来心心念念的解药!
因地制宜,她将半瓶白色粉末就着溪水中合咽了入腹,食后感觉神清气爽,一身轻松自在。调运丹田真气,果然那股沉闷闭塞的不适感已隐没消失。
自己高枕无忧了,接下来要照顾的是地上半死不活的游乾。瓶中药物成双成对成配套,那些解药只能解毒,于创伤无效,便解开木匣的盖子,里面是黑乎乎的一盒膏体粘液。
嗅一嗅,满盒薄荷清香。
猜测着应该是传说中的创伤药了,旁人治疗,非同于己,这次她懒得再捕麻雀测试。将他满身褴褛剥个干干净净,随意捡起一支丫叉,面红耳赤的闭着眼睛用手摸索,触到一处伤痕便乱七八糟敷衍一番。好容易所有伤患都一视同仁兼顾着敷衍完毕,已累得气喘吁吁香汗淋漓。
虽说一直秉持着身为少女的庄重矜持,她一直闭目伺候。却又禁不住好奇,想着端庄是做来给旁人觑瞅以维持形象,但眼下荒山野岭并无旁人,要抛开矜持,回头看看胴赤着身子的游乾是何形容。
这个头才回到一半,就听身后响起男人惊天动地的惨嚎,游乾一个鲤鱼打挺,腾的从岩上翻身而起,怒吼:“谁人胆敢谋害于我!”跟着噗通一声,人已跳入溪中,不断洗浴身上创口刚蘸上去的药物。
碾廑被他的举措弄得一头雾水,偷窥未遂,疑惑一询:“人家放着姑娘家的节操不要,辛辛苦苦伺候于你,何来谋害一说?”
可下一瞬,时来运转,被谋害的便轮到她。
没待游乾蹙眉相答,碾廑忽觉腹中燥热,薪火刹那炽上心坎,五脏六腑皆如炙焚,顷刻间不省人事。
待会够周公苏醒过来,她已与游乾在溪流中洗了一场鸳鸯浴。
他饶有兴致的冲她揶揄:“早就晓得姑娘们尤其能吃,我见过的吃货不计其数,但另类到你这般境界,委实闻所未闻。居然连苍蝇粉亦敢大快朵颐,唔,在下由衷钦佩,失敬失敬。”
碾廑瞠目结舌。
她误食毒药,羊肉没吃成反惹一身骚。莽撞的后果就是导致身中剧毒,这毒寻常人沾上少许,非给心火烧死不可。辛好得天独厚,附近有水流,可降火散热,兼之他兼以解药相倾,这才有惊无险。
但她误食倒也罢了,给游乾敷衍的创伤药亦稀里糊涂捯了异物,同样需要利用水流冲洗,且是当务之急,耽搁贻误不得。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于是游乾便事急从权,将就着鸳鸯浴了。
告别前,碾廑抱着胳膊扭扭捏捏委屈泫然,这种事换成任何一个少女都会象征性的羞赧一番,无可厚非,游乾这厮却不懂得风月情趣,非但没拿捏着君子风度温言宽慰几句,反而波澜不惊的披上黑衣,沉声警告:“今日之变,实属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我替你解毒,算是偿你未在我昏迷之际乘人之危。忘记天鲁城一行,忘记同溪之浴,昨夜三更子时至今朝初曦辰时,这截时间段的事迹不复存在,游乾这个人不复存在,我也不复存在。”
他顿了片刻,很郑重的又填充了一句:“有必要强调一点,除拂穹域底下门徒,所有晓得我真实名讳之人,非亡即殁。若不想死,便让这个秘密永远成为秘密。”
至始至终,他没问过碾廑姓甚名谁,大约是揣测萍水相逢,日后也后会无期了。
碾廑有些困惑,既然晓得他名讳之人都翘辫子了,他若不愿自行吐露,外界谁又能得悉?而既然自愿告之,何必杀人灭口?还不如不告,当真是自相矛盾之说。几个时辰之前,变相的自投罗网;几个时辰之后,言辞凿枘龃龉,看来这名刺客当得实在不甚合格,尚缺火候。
可转念一想,倘若游乾合格了,当刺客的火候到了,她的寿命也就到头了。
关于今日这桩鸳鸯浴,碾廑自不敢厚着脸皮到处张扬,只得守口如瓶。但若不找个人倾诉,难免想入非非。因此回了碾府,她变得沉默寡言,眉头一蹙便没再舒展过,郁闷又憋屈,即便是苌蜜亦只字未提。
外出一趟,整个人天翻地覆。这也导致后来苌蜜忧心她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状况,碾家二老归来时便第一时间将情况据实以报,想让二老开导开导自家突然十八变的小姐。
开导是必然的,但在这之前,碾父忍不住要象征性的摆起为父之风,对闺女训斥苛责一番。
这一番苛责中包涵了碾父一句伤怀喟叹:“你如今这个吊儿郎当的模样,将来前景堪忧啊!”因了一句前景堪忧,令碾廑本已十分抑郁的情绪惹得更加低落了,以至于晚间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难入眠的结果便是三更半夜时还能保持头脑清醒,而清醒的头脑耳听八方,是故晚间有人潜入府邸时发出了略微风响,她也听得清清楚楚。
不详的预感悄然窜上心头,碾廑隐约察觉有异,翻身下榻披了衫子,只见门外的士卒竟已毙于当场,尸横就地。与此同时,空气里她曾嗅过的异味弥漫沛散,是毒!
惊诧骇怪之后,恐慌剧增,她疾速奔出室外,在阿爹阿慈门前逮到了凶手,掩藏在漆黑夜幕中微不可查的一抹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