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冁/踅冁/黪罹/卮罹——瓐孍
时间:2022-03-22 09:55:41

  一提到妖娆的男人,她忽然想起那一夜,十年之前的那一夜。穷山恶水的绝岭峭壁之顶,漫山遍野的荼靡花,如梦似幻。她与阿暖新婚燕尔,他还笑容可掬朝他咧嘴,身上披着红衣喜服的他,妖娆若斯,那样美。
  可天不逢时,明明是欢庆的良辰吉日,那一夜却下起瓢泼大雨。
  或许那就是上天暗示,以阴霾的情景与苍白的颜色告诉她,那一夜缱绻旖旎,终于不得善终。
  后来,她憎恨荼靡花,那代表的是末路之美;更憎恨倾盆大雨,因为在那一场雨夜里,她失去这辈子唯一一次的披凤冠霞帔。
  即墨飒风心有专注,没看见她脸上忽然低落的情绪,只顾着自家碾廑,以及无言以对的语塞。
  他还是相信碾廑,手掌抚摸略微凸鼓的胸腔,那里藏着许多信笺。这些年来与碾廑的互诉衷肠,每一封他都妥帖收藏,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偶尔还时不时拿出来左右端详,反复摩挲,记住每一张纸的每一寸特征。只因数量庞大,他无法全部随身携带,但只要是衣兜里能纳物的袋囊,几乎全部塞满。他们素未谋面,或许谁也认不出对方,可他只需要拿出这些承载情愫的情书,夙梦即圆。这是能得到祝福第一段姻缘,是双方老一辈的极力撮合。他阿慈,亦或她双亲,皆大欢喜。
  可现实很快就打了他脸,给予痛头一击,当头棒喝,摔得人仰马翻。
  婧姬领着他展开轻身功法东奔西跑,来到谷底的山村部落。正值申牌时分,村民大多数忙碌于田野禾圃中,灌溉开耕,拉犁耙恳。田埂旁茅零星单调的矗立了几间棚草屋,顶上的烟囱上飘着炊烟袅袅。
  时有左邻右舍的交流声唠唠叨叨,一派世俗的景象,民风质朴淳厚。
  这些人参半是生逢诸雄争霸的乱世,自故土不远万里迁徙至此,安居乐业,还有一半则是林雾从刀口剑下救出来的未亡人或未嫁人,没习武之资或不愿舞刀弄枪者,皆被安置在此。
  没惊动任何人,林雾轻车熟路,一路拐弯抹角,在一间以稻草搭建的茅屋旁立定不动。
  她往紧闭的柴扉一指:“那日碾廑说她领来的那个男人重伤未逾之余,更因未能及时救治导致双腿再无接续之望。她拖着他一路跋山涉水,途中又感染了伤寒,不能吹风,你小心些推门。”
  风送味来,空气中弥漫的浓浓药香已告诉即墨飒风她的话是确有其事,他迈步向前,三丈许的长度,十几部的距离,近在咫尺,可他却像走过了漫长的几载年月。
  自己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学会忸怩作态、畏首畏尾的呢?他一向干净利落果断勇决的,那日第一次听闻碾廑遇难,明知前方是波云诡谲的白月薰宫,他还是立刻调转马缰,义无反顾的来了,仓促到来不及给阿慈飞鸽一书,甚至没有做半分攻略计策,那样莽撞而冲动……
  而今,只是面临一扇门,一面破败陈旧的柴扉,他为何会恐惧?
  他不是凄凄切切想早一天见到碾廑吗?不是一直念兹在兹吗?只要推开这道门,就能得偿所愿,三年的夙愿转瞬即圆,他何以犹豫?
  走到门前,举手欲敲,然手指停留在木板的两寸之处,仿佛定格,始终落不下去。
  他听见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女人在刷碗碟,又像是洒扫除垢,却无人声,没有人说话。
  他的踟蹰徘徊,林雾看得清清楚楚,在心里摇着头感叹。
  男人岂是不腐岩,亦存柔情满怀琬。
  她再次再次想到了阿暖,这又何足为奇呢,天下芸芸非女即男,身怀柔情的又何止一人?与阿暖相较,他何其幸运?至少足前无阻,至少安稳能度。
  不过是怯懦而已,她觉得有必要帮助即墨飒风迈出这一步,右袖挥出,掌风即去,紧闭的柴扉哐当一声迎风而启。
  即墨飒风微一愣神,赫然转头。他还没来得及瞪上两眼,婧姬一掌又至,正中其胸。即墨飒风猝不及防,给她这股掌力一推,踉踉跄跄退了数步方才卸去余波,劳定身形,但人已立在了茅屋之内。
  柴扉复又嘭的一声被婧姬从外拉回关了起来。
  即墨飒风一晃神间,就听宇内左首边传来“砰”的一声,是瓷器支离破碎的声音。
  跟着便是另一道温婉清柔的女声响在耳畔:“敢问公子贵姓?不知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他呆愣中心绪飞快旋转,立即想到自己与碾廑虽互通书函三载有余,却从未见过一遭,纵使对面亦不相识,于是赶紧收敛情绪,佯装笑靥抬眸,开始一套寒暄:“小可是宫主自外聘来的庸医,略通岐黄药理,特来替那位公子医治残疾。适才门前绊了一跤,不幸私闯,唐突冒昧之处,还望碾姑娘见谅……”
  因他抱拳鞠躬,低垂着头,看不见碾廑面容,只觑见底地下的一双鹅黄色绣花鞋子,精致而纤巧。
  头顶一声疑惑的惊呼,携着惊喜与错愕:“之前宫主替游乾诊治时不是明言拖延时久,已然无药可治么?何况又贻误了这么多天,当真还有痊愈之望?”大约是晓得自己的大呼小叫很是失态,她歉然一笑,玉指自袖中伸出,去抬即墨飒风胳膊:“有劳大夫赶赴一趟,不必拘礼。”
  即墨飒风给她指尖一触,颤颤巍巍的抬起头来,与眼前少女旖旎互视,再次瞠目。
  与臆想中的模样不谋而合,现实中的碾廑很美,白襟粉裾,碧玉余两载,二九年华。有秋波凤目,有毓灵之容。举手投足间含蓄优雅却不失尊贵雍容,鲜有江湖儿女的英姿,更多的是养尊处优的千金之仪。
  看到碾廑,他脑海里不自禁浮现出婉约华贵而又没那么庸俗的徒名吉野。
  迄今为止,他没见过可媲美碾廑的如斯丽人。曾经令他惊艳的婧姬也相形见绌。
  至于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便不得而知了。
  碾廑青黛深蹙,一派忧心忡忡、愁眉苦脸的形容。她嘴里还在絮叨,没客套两句,就急切的领着即墨飒风步入内间。
  吸了吸鼻子,即墨飒风忍着心里的辛酸与苦涩,跟在后头。
  茅棚也就三间宅室,一厨一堂一卧,而陈设雅致的卧室中,蚊帐后躺了一名要死不活的男人。
  要预防凉意侵袭,室内门窗封锁,密不透风,矮炕前的木盆内还残留了许多药渣。床上的男人□□上身,□□两条腿均缠了白色绢帛,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布料崭新且润,而一旁的药渣盆中,放着染满血渍污秽的旧扎垃,还没来得及处理掉。
  即墨飒风仔细打量他的皮相,许是常年浪迹,风霜侵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刚毅而坚韧,兼之疾病缠身,黯淡黝黑,但自肌肤上隐约泛出的紫气,似有若无,变幻莫测,不难看出其内功修为至深,若非罹难而导致身受重创,绝不至于感染风寒此等杂症。
  只是,他眉目之间似有若无盘旋着一股凌厉凶煞之象,宛如长年杀伐之积,久月屠戮所攒。看来这厮真实来历与身份俱不简单。
  游乾斜靠床栏,并未入眠,朝碾廑漾面一笑,继而看向即墨飒风,坦率直言:“这位是何许人也,好似并未在谷中见过。”虽说语调平缓,不骄不躁,但有股莫可掩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难言而喻。
  碾廑忧色仍旧,坐下来替他掖好略微凌乱的被褥,脸上喜悦的笑如此洋溢:“这是宫主请来的神医,替你接腿续骨,你很快就能好起来,待痊愈之后,咱们就在这不染纤尘的荒山僻谷中男耕女织。不要接触什么剑术武功了,打打杀杀朝不保夕,哪能逍遥哪能快活,你那把锋锐的伏星剑,就用来伐木劈柴罢。”
  即墨飒风静静地在旁伫立,他从未见过那个女子的笑容灿烂若她,皎若云月美如烟。
  可再美的笑容,舒展的对象都不是他,即便笑容再美,都与他无关。
  怎么会这样呢,说好将来耳鬓厮磨的两个人,一方耳鬓厮磨了别人,一方沦为只能看着他们耳鬓厮磨的旁观者、过路人。
  他坐下来替游乾诊脉。
  其实,艺多不压身,在谮黎铸剑山学艺这十几年,除剑术修为上的造诣,课外之余,有时为拓展领域丰富范畴,各方面杂学已均有涉猎。琴棋书画他一知半解,岐黄杏林的本事也不甚佳,但凡习武,奇经八脉、基础常识自然必谙,
  虽是冒牌,但亦无牌可冒,顶多算谎称,何况他下一刻便立即诊出了结果。
  看了几眼游乾腿部断折的痕迹,他大惊脱口:“折骨拍碑手!”
  碾廑与游乾面面相觑,前者面色更愉:“不错,家夫正是伤在大琰圣海的折骨拍碑手之下,大夫既能一眼瞧出,想必定有妙策医治。”喜极中,与游乾双双开怀而笑。
  他们是欢喜了,可一旁的即墨飒风却缄默不言。游乾两腿的骨骼自股骨中部彻底断折以下,每隔两寸便有一处裂痕,膑骨尚且无损,但腓、胫二骨皆遭重创。伤他之人所使手法与大琰圣海家传的折骨拍碑手别无二致,骨骼碎裂至此,别说他于医理仅懂鸡毛蒜皮,即令当年不辛身故的翻天郎端木光明再度复活,亦束手无策。
  可他怎会与自家门人发生冲突而导致重伤?又是怎样的深仇大恨,伤他之人居然狠辣到废截他下肢不说,竟连腓骨也给戳碎!其实仅仅是股骨之伤已经无药可救,后面的寸寸皲裂委实多余,对方只是想让他多受苦楚。
  很快,他捕风捉影,抓到了关键词汇,瞪着碾廑狂骇:“家夫?他……他竟是你丈夫?”胸腔不由自主开始起伏,他竭力抑制,暗呼理智淡定,可变故至斯,如何淡定得下来?
  碾廑欣喜中没留意他骤然大变的脸色,依然同游乾相依相偎,从水盆内拎干毛巾替他敷额,脸上娇羞与幸福并存的神色藏匿不住:“嗯,宫主早已替我们证婚,是如假包换的夫妻。敢问大夫,我夫君可还有救,我需要准备些何物?”
  婧姬!
  可碾廑脸上心甘情愿的表情,说明了她并非受人强迫,耳边响起之前婧姬说过的话:“她有权利选择自由,只是特意回避你,她并不想见你。”
  即墨飒风竭力抿唇不去咬牙切齿,佯装疑惑,问她:“听宫主言道你本与大琰圣海二公子互有婚约,莫非这位便是……?”他觉得自己有潜力去勾栏瓦斯胜任一职,毕竟貌似天赋尚可。
  碾廑一听此言,登时颊拢严霜,面色不悦起来。愠怒交迸的看了榻上游乾一眼,下一瞬又化作了叹息:“我夫君之所以惨遭迫害,全系于此,就因为那一纸婚约,落得半身残废。”
  她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与经历。
  从残阳晕黄的暮色到黑暗苍茫的夜色,从锄禾正忙的村明已经作息归来,隔壁的柴扉阖了再启,闭了又开,一切行走在悄无声息中、不知不觉间。
  许是平素拘谨成惯,家族内部的枷锁与矜持令碾廑无所适从,导致心结入腑,无人倾泻无人诉,在讲述时,异常啰嗦絮叨。
  她与游乾相识在三年前朱律长赢的立夏,也是碾家二老与西凤鳞定亲那一年。
  二十四节气的第一立春,万物复苏,春寒料峭,那一年春天才刚刚开始萌芽,他们一波人所有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也才刚刚开始萌芽。
  彼时,媚琳山庄尚未诞生,碾府籍贯远在距离山庄万里之外,后来府邸惨遭“墨峡”屠戮,方才不远万里迢迢迁徙。
  众所周知,混乱的江湖,动荡的武林弱肉强食,向来是强者为尊,至于缚鸡弱者,终究要给铁律淘汰。无论你得不得罪人,早晚有全家灭门之祸找上门来,除非金盆洗手选择退隐,便可明哲保身不惹是非。
  碾家祖宗原是雄霸一方的知名强者,自辟天地,以九九八十一路百殃断命掌闯出一番名头,一时风光无限,瑜亮无加,旁人听见碾家一词,无不敬畏胆寒,更有许多逍遥侠客投袂荷戈,入麾诚旗。
  随着投诚的人愈加广众,碾家势力也水涨船高,终于成了一地泰斗,有了不可撼动的底蕴。后来碾家祖宗将一身好本领世世代代子子孙孙传下来,每传一代,功力便浓缩削减一分,到了碾廑阿爹这一代,深厚的底蕴也给败得十成中只剩了九成,至于武学造诣上的修为,更是汗颜,九九八十一路百殃断命掌,他却只能使出前面高不成低不就的十一路,委实唏嘘。
  人家说钱非万能,无钱却万万不能,足以阐明财富的重要性。于武林人士而言,行走江湖最要紧的资本,武功造诣首当其冲要排在第一位,其次便是囊中之物。那些轻视黄白金银之人,不过是因丈着自己有些花拳绣腿,囊中羞涩时大展身手欺负一番手无缚鸡之力的肥油富豪,宰一两顿,要钱随抢随得,不过是有恃无恐罢了。碾家武功方面无甚功德,但碾家积蓄的财富数量却着实可观,令人垂涎。
  为今之计,面临此种困境,放弃荣耀虚名,金盆洗手卸甲归商方是善策
  可碾父不忍老祖宗的基业与千辛万苦打下来的名望就此毁于一旦,主要是他当家,如若做了怂包,难免为旁人以及后人蔑视,说不定要背负个遗臭万年的恶名。与其卑微苟活,不如奋战到底。没准儿上天垂怜,奋着战着便有了起色,风水轮流转也说不定……
 
第9章  第八章无出其右
  怀揣这种侥幸心理,他首先从教育后代为第一步做起,苦于碾母肚皮不争气,膝下无子,栽培对象便只有唯一的闺女碾廑。碾父自己没出息,便要求碾廑非出息不可。强迫她打小就起始修习家传绝学,每日皆有规定,不达至一定程度则省去晚膳不许摄食,实在严苛坑诰。
  这可苦了碾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黄花大闺女,身娇体软,都还没发育完整,便吃了上顿没下顿,被关在黑黢黢暗沉沉的练功房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实在委屈得很。
  辛亏碾母护犊心切,碾廑只需在饥肠辘辘时嗲声嗲气撒两句娇,再煞有介事诉两句苦,碾母便会摸摸她髻,瞒着当家的,亲自下厨蒸两只麻花鸡送入密室。久而久之,碾廑不再为果腹发愁。
  碾母只心疼闺女挨饿,不敢耽误她修习,除了晚膳,再不送其他东西进来聊以解闷。碾廑便转而求其次,令府上平时连得了件绿罗裙都会各自沦落换穿的贴身丫鬟苌蜜送些奇闻异事,时髦八卦入室打发时间
  故而,她人虽受囚旮旯,但足不出屋却晓全家事。室内除了一沓沓书册子竹简子别无旁物,她却过得十分惬意滋润,何况聪颖如她,当真意欲溜之大吉,小小一隅密室如何拘留得住?即便门前有士卒把守,但她只需稍僻蹊径便可神不知鬼不觉潜出府去。装病、登东、出恭、笼络、羁縻、忽悠……手段层出不穷,也不知是天意还是人意,竟鲜少拆穿,而即便偶尔拆穿,在阿慈的软磨硬泡妙语连珠说好话之下,亦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后下次再接再厉……
  可一个人独处久了,难免孤独寂寞冷,心底生出些许抑郁颓败的念头,没有太多事情做,就爱胡思乱想。尤其是在听到苌蜜提及哪家哪派的师妹在哪天哪日嫁于哪山哪谷的师兄,或者哪门哪庄的哪位千金小姐与哪方哪地的哪位玉面郎君缔结连理等诸如此类的新闻;又或者摆出向往憧憬之色谬赞哪位公子如何仪表堂堂,哪位郎君如何高洁傲岸时,她常常托着腮帮子不胜喟叹:“阿蜜,你可知我未来的夫君是否亦同哪门哪派的哪位玉面郎君一样,是英雄气短还是儿女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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