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水墨勾勒间随着墨迹恣意散发的气韵与人物形象的塑造程度,可判断出绘画之人功底浅薄,于丹青一道只是浅尝辄止,十分粗陋。
林雾将壁画摘下,卷了起来。
这些天因即墨飒风给她带来的震撼,只顾着伤春悲秋,忘了当务之急的正经事,若非适才临死之际咨询留他活口而不杀的缘由,一时还没想到逮捕他来所为何事,看来是该到实施目的之期了。
弄幽殿一约,林雾在巳午交接之处端坐于菡萏钻晶王座上,底下匍匐着一人。
鹫翼是十四歃血碧翼中资历最老的一位,同时亦是第一名进入白月薰宫的女人。林雾身上的过往,她多多少少晓得一些蛛丝马迹,一知半解。
此时面对王座上的宫主,她微感困惑:“宫主,即墨公子既已窥伺我宫机密,为何不杀他灭口?”优柔寡断,这可不像宫主一贯作风。她沉思小晌,不经意瞥到林雾手边的画轴,恍然大悟,再不多口。
“不杀他自然有我的理由。”林雾柔媚的声音不疾不徐:“鹫翼,你去笼婵殿催促一下,让他快些过来。”即将斩获未婚妻的喜讯,竟如此磨磨蹭蹭,她有些怀疑即墨飒风是否在乎碾廑的死活。但只片刻,她就摈斥这项疑惑。是否在乎,她不是一窥即明吗?经历过情爱之书,自然明白情爱之谛。真真假假,分辨得很确实。
鹫翼应声告辞,待半柱香后再回来,肩头上黑压压的抗了一人,一个不省人事,湿漉漉醉醺醺的酒鬼。
林雾呆了片刻。
鹫翼像丢卸破包烂袱般将肩膀上的累赘往殿底一扔,恭敬禀报:“宫主,奴婢适才去笼婵殿,即墨公子并不在殿中,却因酗酒跌入了后苑鱼塘,幸亏池水不深,但身子浮肿,大概泡了有些时辰,酒意兀自未苏。”
待回过神来,林雾跃下王座,踱到趟在玉砖上如烂泥一般稀里糊涂的人身旁,运起半成内力踢了一脚。
虽说只半成,但以她此时此刻的内功修为,亦非同小可,这一脚踢下去,不偏不倚正好对准即墨飒风后背脊梁骨上大椎,灵台,中枢三穴。她力道用得恰到好处,只施锥痛刺激神海,于体无伤。
蹂趴趴软绵绵的人“啊哟”一声痛呼,正眼,捂着脑门与后背爬了起来,脚步未稳,先开始骂骂咧咧:“扰人清梦,缺德哉乎;大清早的扰人休眠,不可饶恕!”
“呵呵。”林雾朝窗外一望,托腮支颐,吐了开场白:“嗯,原才日上三竿,果然是一大清早,早得很呐。”
正痛苦万分揉着脑袋的人愣了一愣,再接再愣,然后偏头去瞟窗外,发现自己的这个大清早委实忒晚了些,脑袋里由醉酒带来的痛意也大有缓解。
“既无纳酒之量,何必大酗特酗。本宫记得,这桩事我好像也曾特意提点过你。”林雾面不改色心不跳,边转身回座边有一搭没一搭。
她的这句勉强算是重点的揶揄并未能挑起室内半分调侃味道,下首反而安静。她微有诧异,还没入座便又回过头去,只见即墨飒风一脸惨淡,像被洗劫也似。
额,这算哪门子情况?她还什么都没说,就哀莫大于心死了?
沉默导致气氛不太和谐,林雾觉得有必要调节一下。一清嗓子,继续挖苦:“你若当真想不开,要轻生何其容易?拣这么一方浅池,如何溺得死人?不若本宫替你另挑两方?”
这两句奚弄仍未起到理想效应,鹫翼在旁抿嘴嗤笑,即墨飒风却听而不闻,一本正经道:“宫主昨日有言,今早弄幽殿一行,必悉数告知真相,就请示下罢。”
“你一而再再而三犯我宫中忌讳,还想从我这里挖掘讯息,只怕有些艰巨。”这下换林雾吊胃口了,斜睨他,毒舌一笑:“原本本宫打算将整桩实情尽倾于你,但眼下你这些所作所为严重影响了本宫多管闲事的兴致,你便需替本宫效一效力,跑一跑腿,好生表现一番,挽回本宫丢失的好情绪,方才施教。”
即墨飒风胳膊一抱,揉着太阳穴:“这怕才是宫主大人煞费苦心擒我来的目的吧,怎地过了这许多时日方才提及?”
他一语成谶,林雾面色陡垮:“直言贾祸,言多必失,你还是不要自作聪明为妙。”
“遵命,小可不再多言便是,那就请宫主吩咐。”换在平素,他口头应承,心头必定腹诽两句。可今时不同往日,他表现得十分真挚,只因碾廑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总算切入主题,林雾收敛嘲谑,将座上画轴随手扔了给他,肃然道:“你需立即提笔起书,传下诏令,命你手下广大门徒替我寻觅这画中之人。大琰圣海乃江湖正派武林众所追捧的中流砥柱,号召力与影响力皆无出其右,且底下上千分舵,数万门众,要找个人想必仅是举手之劳,这并不为难罢。”白月薰宫人脉有限,对于大海捞针这桩事,还是无能为力。弁急迫切了这么多年,依然茫无头绪,只得依赖旁人臂助,但江湖派别宗教虽不计其数,但真正有效率的,还属权威巨擘较为靠谱。
其实,像如今这样杳无音迅方是最好的音迅。这些年上天入地的寻觅,一直劳而无功,她甚至不确定画中人是否还活着,可即便恐惧最后得到的结果是噩耗,亦固执的寻找。她渴望结果,同时也抗拒结果,她害怕得到的结果不是想要的结果,亦畏惧漫长的时光里毫无结果,矛盾又复杂。如果最后的结果没那么希冀,她会绝望,可若继续长年累月没结果,会使人癫狂。
即墨飒风没作回应,摊开画纸,但见宣纸上惟妙惟肖跃然一人,麻衣粗布,墨发瀑肩,正挥舞腾鞭似与人交战。画上面积有限,没能绘出他对阵何人,但画中人身姿矫捷,额前青丝掩面,只露出半张侧颜,可仅是半面眉眼,已异常飘逸俊美,而扬鞭抬臂之间,即墨飒风却看不明他所使招数隶属何门何派,亦揣不出接下来又将如何变招取式。
只一眼,他已窥出这人武学造诣之深,至少远胜于己。
更讽刺的是,他一见画上之人,便没来由生出妒忌歆羡之情,忍不住要连轴带纸焚了此画。
“他是你的什么人?”不愿再看,即墨飒风将画轴卷了起来。“宫主大费周章,仅仅就是为了寻觅此人?”
“你甭追根究底,只需照做即可。”林雾示意鹫翼预备笔墨:“拟函起牒吧,本宫遣人送往大琰圣海,稍后便领你去见碾廑。”
一听她最后那一句说得振振有词,即墨飒风立即精神奕奕,也不去理会画中人来历,接过鹫翼递来的笔墨,龙飞凤舞搔下几行大字,装入封笺,转交鹫翼,叮嘱了几句。
林雾口中的“稍后”指的是半刻钟时辰。
半刻钟后,他与林雾简装出行,匆匆离宫。
站在血海堤岸,即墨飒风瞠目结舌。
望着脚下地狱修罗般无疆无陲无际无垠的一片赤红,他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
“这……这水中莫非均是人血,这得杀多少人!”水面血腥刺鼻,他情不自禁探头往海底一觑,要瞧下面是否浸泡着血尸。
“终究身为大琰圣海嫡子,你自负见多识广,难不成还没见识过这些小儿科?”林雾对他的少见多怪嗤之以鼻。“不过区区弱水鳌背,何足道哉?”之所以这般血红,确非屠人填海,实因她白月薰宫将日常杀鸡宰羊的废水排泄至此了而已。是故在刺鼻的血腥气弥漫之后,还伴随了令人心旷神怡的腐臭,环保工作委实不太全面。
但这是见不得人的糗事,她自然不能公之于外。
“虽说这些年走过南闯过北,但局限于谮黎铸剑山万里之内,超出这个范畴的东南西北可就没去过了,只不过是名声以讹传讹传得忒远罢了。天下之懋无奇不有,我哪能尽知?何况弱水之名从来只存在于传说,谁又曾亲眼目睹?”
这不是眼下该关心的重点。惊讶过后,即墨飒风东张西望,开始疑惑:“这周遭皆无人迹,莫非你将碾廑囚在潭中岛屿之上?”话一出口,他立即摇头:“不对,弱水无法载物,这龙潭虎穴,如何摆渡?”拾起脚下一片不知是鸡是鸭还是鸦的尾羽抛入水中,果然顷刻间便无影无踪,无半息漂浮。
“此岸距彼岸不过百丈,且水中无一活物,委实算不上龙潭虎穴,你谬赞了。”林雾看了眼对面,手往前方一指:“其实这只是一面深潭,阻界隔离之用,乃我白月薰宫的天然屏障。水域那边,便是辽阔的苍茫大陆,所谓的江湖武林。”
即墨飒风微一点头,垫起足尖眺望远处,果然在水天一线之间隐隐约约看到一些古木树梢,恍然大悟:“难怪无人知晓白月薰宫总坦基营所在,原来只因与世隔绝,谁人均无法踏足。”顿了顿,又问:“物极必反,弱水阻了外敌入侵之机,垄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倒是遁世隐居的佳妙之所。可如此一来,岂非也绝了己方踏陆之路,却不知宫中高手平素如何外出?”
林雾置若罔闻,没搭理他,走到右首边一堆凹凸不平的岩石墩旁,捯饬了片刻。
即墨飒风还没看出个所以然,猛闻耳后传来嗵的一声,跟着是物体摩擦发出的砉砉声,颇为古怪。他一惊回头,只见脚下沙滩上赫然出现了一口径宽逾丈的深坑。
第8章 第七章卿非中意
“走罢。”不由分说,林雾纵身一跃,跳进坑内。
即墨飒风踟蹰了片刻,跟着跃下。
入得坑中,足尖将将触地,头顶轧轧声响,光明突然黯淡,洞门已掩。
即墨飒风抬头一望,坑底坑顶之间约摸数丈之高。左顾右盼,但见脚下一路,直铺向前,是一条十分宽敞的圆腔甬道,暗想这多半是修建白月薰宫时人工所掘,虽说总坦遗世独立,离群索居,但武林中不乏白月薰宫的人时常露面,数年一届的角逐会上,宫主婧姬甚至亲自出山坐场,看来这便是通往外界的隧径了。多半是修葺在弱水潭底,横亘熏宫与外界大陆。前些天他仔细研读地图,发觉白月薰宫整体被水域包围,呈岛屿之形,只是格局草图中未注明此潭便是弱水。
光线受阻,但洞中仍可视物,原来圆腔混凝石壁上每隔数丈便置一架,架上摆放着氟萤灯提供照明。
这样推敲,熏宫的神秘又揭了一层,越来越不足为奇了。
各把时辰后,到了甬道尽头。
从坑中跃出,即墨飒风极目四顾,但见周遭密密麻麻全是灌木丛,婧姬将机关一掩,他便忘了适才从哪里出来,仔细摸索寻觅开启甬道的枢纽,找了半天一头雾水。
“尚有闲情逸致钻研这些无关紧要的物事,瞧来你并非很看重碾廑这个名字。”林雾饶有兴致的瞅他:“不要浪费时辰,若入我白月薰宫之径如此轻易便能给人瞧出端倪,谈何绝世?本宫提醒你,做好心理防线,以免稍后受不住打击,又要自寻短见。”
即墨飒风默然无言,其实他对昨晚婧姬那句话很是耿耿于怀,过耳不忘,毕竟他至始至终从未见过碾廑。因心有郁结,而一旦郁结,难免生愁,酒瘾也随之开始肆掠,他便借酒浇愁。这一酗不要紧,却一不小心跌入了笼婵殿后苑的鱼塘中,也幸亏只是一方鱼塘,水浅堤斜,他下半身浸在水中,上半身枕在石上,才没发生意外。
睡梦中的他便摇头晃脑讥讽自己实在稚嫩了些,不过遭人一句挑拨,就开始胡思乱想,是以酒醒至此,情绪稍显稳定。
眼下给婧姬一怼,昨日在梦中消弭的愁闷又浮了上来。他暗自摇头,他应该相信碾廑,这些年万里书笺寄情,怎能听信旁人谗言?
可心头自我安慰,嘴上却问了出来:“此话怎讲?碾廑到底做了什么?她为何主动寻你要求避我?”
林雾脸上并无阴谋得售后的快意,她的眼神是一种看待惨遭情人背叛的怜悯与同情:“你很快就可一目了然。”
事实证明,她所说的字字句句其言非虚。即墨飒风的确一目了然,也险些没承受住那样的打击。
其实弱水滩头的滨岸就是江湖大陆,但他们途径的这条甬道却是通往白月薰宫之后一片崇山峻岭,荒峰大泽。盆地低谷中,是专供无法习武的老弱妇孺安居颐养之所。
林雾对他说:“碾廑当时傍上赤姝,软磨硬泡要来见我,请求赐予她庇护,找一处人迹罕至的居所,藏匿行踪,避开江湖眼线,以免被媚琳山庄与大琰圣海之人逮回。我便将她领入薰宫后山荒泽。我早已恩准她来去自便,这些天下来,她默默无举,貌似已打算在此做长久盘桓之计,不愿离去。说我强行拘禁了她,委实是六月之冤。”
她还说:“本宫首次见那丫头,她手边的草席上躺了一个双腿断折,半身不遂的男人,他俩眉目传情,亲密得很。”
意思不言而喻。
男人最不能忍受的便是遭人背叛反水与尊严被践踏,婧姬这样说,两项忌讳应犯尽犯。即墨飒风气怒胸腔,第一次失控到语无伦次,拔剑相指:“妖言惑众!碾廑怎可能脚踏……,要么是你无中生有,捏造这么一篇鬼话,要么……要么那个男人是她家中亲戚,或者知己蓝颜……!”脚踏两只船五字几欲脱口而出,但自觉此语失言,虽激动无已,话到嘴上仍悬崖勒马。
他据理力争,试图在语言上澄清婧姬字里行间隐晦的内涵,以及强调表达自己的观念,反复否定婧姬并未明显提及但他却自作聪明的揣摩与猜想,还孜孜不倦、倒背如流的细数碾廑与他互通书信时种种缠绵、悄悄情话。
“你是一个人孤守空闺、独卧空榻的时日忒长,歆羡旁人耳鬓厮磨,所以才恶意诋毁,造谣生事,棒打鸳鸯!圣贤古人言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哼,岂止是难养,简直难堪!”双目瞪如铜铃,即墨飒风是真的怒了。他平时自诩颇具素质风度,轻易绝难忘形,可龙之逆鳞,触之必懑,碾廑小家碧玉、大家闺秀的淑女形象早已先入为主,他怎能容忍旁人诽谤?
可仔细一想,婧姬何必诽谤?外界对她的传闻褒贬不一、众说纷纭,说的都是她一贯的行事作风,但声望信誉却无一负面。何况对于情话风月,她宫中部属尽是出嫁为难的女流,她秉承着令天下女子均享天伦之乐皆有君郎可侍的原则,立誓要让麾下娉娥都能佳觅良缘,又怎会插足旁人鹣鲽?
这是他未入白月薰宫之前对婧姬的唯一了解。
亦是偌大的江湖武林中大多数三教九流均吃过白月薰宫的苦头,然名门正派的各大掌门巨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插手亦未联袂讨伐的缘故。
“本宫即便羡慕,也不至于羡慕你这对碰尾不碰头的歪足奇葩。鸳鸯尚且不是,旁人就是拿着棒子想打也无从下手。”果然,声明受损,她还是要维护清誉,很不客气的驳回:“圣贤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嗯,看来碾廑算不得是个女子,乃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唔,世间竟有如此妖娆的男人,奇妙得很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