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重暗忖尹婵留他的原因,一瞬神思翩跹。
自那日与公子比斗,他回去常常做梦,心不在焉,幸而练兵一事没出差错,否则便以死谢罪也难抵消。
如今再面对尹婵,心里实在复杂。
然而尹婵目光坦然,既不知他所想,也不愿深究其中,微微启唇,朝他敛袂行礼,正色道:“危亭山相救之恩,尹婵感激不尽。”
谢云重唇瓣紧抿。
她继续道:“若非谢先生,小女或已命丧贼人,此为大恩,若先生有何心愿未得,请告知尹婵,愿为先生效命。”
话落,两手交叠胸前,再行一礼。
“姑娘请起。”谢云重连忙虚扶她手腕。
尹婵看向他,眼眸盈盈。
谢云重别开眼睛:“保护姑娘原是我的本分,姑娘这话,实属不妥,且,云重无愿。”
“谢……”
尹婵正落下一字,便被抢话。
谢云重情急,嗓音蓦地变重:“既如此,属下先行告退。”
尹婵皱了皱眉,想说并不需要他的保护,那也不是本分。
可不等开口,他已匆匆离开,背影尤带慌乱。
想起与谢云重相识以来的种种,包括那日演武台缠斗,尹婵难免有些无奈,却不知如何才好。
是夜。
庭中树前,谢厌与大皇子相对而坐。
石桌一壶清酒,氤氲扑鼻,两人月下独酌,好不快哉。
“事情将成了。”大皇子意味深长,遂笑道,“或许不日便要回京。”
谢厌为他斟酒:“谢某先恭喜殿下。”
大皇子朗声轻笑,与他一敬。
饮尽后,似带着醉意,嗓音悠悠转低,叹道:“不过,近来二弟三弟多有打探,未免牵连原州百姓,你我不能长留。”
莫非,宫里有变?
这话看似没头没尾,谢厌却明白,皇储之争从古至今皆有,哪次不是血流成河。
二皇子与三皇子既已迫不及待,想必宫中定然发生了他们不知道的事。
这便是不在皇城脚下的难处了。
纵有要务,也无法第一时间知晓,不比自小身在皇都的两位殿下。
想到这,谢厌如有所触,带着探究的眸色,看向大皇子。
这位自能理事以来,便被陛下以诸多缘由下发郡县的皇子,纵然不养在天子近前,却因多年民间生活,而擅体察民情。
其雄才大略,绝非一般人较。
谢厌不禁起身,拱手道:“谢某必倾尽所有,护卫殿下平安。”
酒盏磕碰出清脆声,谢厌余光轻移,稍怔。
只见大皇子撩袍而起,倾身亲自斟了两杯酒,目光诚挚地递给他。
谢厌一瞬错愕,伸手接过。
大皇子双手扶杯,在这冷寂如水的夜,对着院中海棠,和天际的弯月,展笑道:“你我虽相识不久,却是生死至交。若大业即成,愿许谢兄荣华富贵,盼望谢兄陪伴左右,替我周旋。”
他手腕轻动,酒杯与谢厌的一碰。
月夜无声,大皇子认真地望着他,唇边掠起一丝志在必得的笑,眼眸无比坦然。
谢厌握住杯盏的手险些错力,有些踌躇于他的这番言语。
但见他眼中清亮,便定了定神后,什么话都没说,只将酒杯捧起,仰头一饮而尽。
蟾光朦胧,洒下一片清辉,映着两人至诚的面容。
此时无声胜有声。
酒过三巡,都生醉意。
大皇子喝得半眯起眼,似醉非醉地支着下巴,朝谢厌一抬眸,嗓音低沉:“但若那时,我找谢兄要一人,你应不应。”
谢厌不卑不亢地对上他的眼睛。
清贵骄矜的凤眸,里面有请求,有渴望,甚至带着一丝居高位者与生俱来的命令。
谢厌滞了片刻。
旋即,便饮下酒,将空杯往石桌一搁。
他没有说答应,或者不答应,捏了捏冰凉的指骨,眼皮一垂,神情自若道:“殿下可知,谢某身边有无数人,他们是朋友,兄弟,知己……爱人,不论何种身份,无拘恩怨情仇,他们都属于自己,我又怎能擅作主张?”
大皇子闻言微愣,抿了下唇,鬼使神差摸向腰间的玉佩。
却是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被酒意迷蒙的面色露出难得的怅惘,他想起玉佩在何处了。看着谢厌,脑中回荡这句话,突然朗声大笑。
复又倒了满满一杯,怔愣半晌,但并未喝了它。
“我明白了。”
他脸色仍有几分黯淡,却是恍若拨云见雾,笑得开怀。
转眼几日,便是谢厌二十一的生辰。
以往但逢这日,纵有乡绅下帖相邀,他也如寻常,草草了事。可今年,却格外想与尹婵独过。
奈何近来愈发事忙,往往在天色微蒙,就离了原州,至中夜方归来。
生辰当日,尹婵原想静静待在家里等他,不料,薛员外家送来帖子,邀她前往一聚。
尹婵便推了。
如此两个时辰后,已过午时,她没能等回谢厌,反倒又等来了薛家请帖。
一而再再而三,到底不好驳人面子,况在绿水园中,与薛夫人及薛灵瑟颇有交情,便换了衣裳前去赴约。
但到了薛府才知,此宴的名头是祝贺谢厌生辰。
高朋满座,府内张灯结彩,一片红火,原州有头有脸的人物皆盈门欢聚。
谢厌没有来,也全然不知有宴为他而设。
可这宴竟也照旧。
众客已落座,欢笑间吃吃喝喝,甚至请了舞娘助兴,好不热闹。
尹婵看着他们,心里突然很乱。
薛夫人将她迎进,见她怔怔望向敲锣打鼓的乐师,笑道:“这是谢公子的大日子啊,他竟有事外出,实在不巧。”
尹婵心不在焉地寒暄着。
在宛如婚堂喜宴的院子转了转,她惦记谢厌,便暂坐一会,就要离开。
宴中女客处,黄巧春悄悄递给薛灵瑟一个眼神,伴几位手帕交,一起拉住尹婵,围着她笑盈盈道:“左右府上无事,五姑娘可别急着走,这是我特意请来吴师傅,酿造的青梅酒,您也尝尝。”
酒香微酸,微涩,轻轻一嗅,脑子有些疼。
尹婵不喜这味,笑着找话推辞道:“小姐盛情,本不该辞,只是我身子不好,一贯对酒类敬而远之。”
“那五姑娘喜欢吃甜糕么,那边也有。”
尹婵笑容不改:“不了。”
“听听曲儿也好,我听她这嗓子,比江南歌姬还妙呢。”
“原来小姐去过江南?”尹婵眨眨眼睛,大抵猜出她们话里有话,非要自己留下不可。
薛灵瑟一噎,红着脸摆手:“没、没去过。”
尹婵骤然笑开:“告辞。”
“哎——”
薛灵瑟被黄巧春支使着,去拉她衣袂,脑中赶紧想对策。
尹婵被拽住,再好的脾性也磨没了,沉了沉肩,望着眼前一圈把她围得死紧的姑娘,声音清淡:“恕我不能……”
话还没完,原是鼓乐喧天的宴堂霎时噤声。
众人皆精神紧绷,欢闹尽归死寂。
尹婵狐疑,随着他们的目光,愕然转过身去。薛府门前,谢厌一袭蝠纹长袍,面容冷肃,沉步而入。
众客皆被他的到来,吓得不敢言语。
这是尹婵第一次没有先奔向他。
她只是环视四望,眉头慢慢揪起,甚是茫然。明明他们因为谢厌的生辰而聚,可谢厌真的到来,怎么反倒各个噤声,人人畏惧了呢。
作者有话说:
原州篇即将结束,快要回京啦
“此时无声胜有声”取自白居易《琵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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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时候成亲啊】
-完-
第66章 、下药
◎带我回家。◎
薛府内宾客众多,或在闲谈,或在吃喝,少说将全原州有名望的人都请来了。但谢厌自踏入门槛, 第一眼便看见挤攘在人群中的尹婵。
玉绿襦裙,窈窕身姿,貌若春桃,无论身处何地,她总是耀眼。
谢厌看到她后,焦急寻来的冷肃不自觉放柔,大步迈近,旁若无人地捉住她的手,握在宽大的掌中。
“怎么来薛家了?”双眼缠着尹婵的脸,舍不得移开。近日早出晚归,好久没能和她说话。
回府后却被告知她赴宴了,谢厌一口水没来得及喝,匆匆赶来。
他此刻只想带尹婵回去。
这么想,越发握紧了纤柔无骨的手。
他的动作被宴堂众人看进眼里,惊在心里。
这、虽说早已知晓两人绝非兄妹,但如此正大光明地腻歪着,实是头一遭。
尹婵不出意外地接到四周投来的惊异目光,面上微红。
神色更有一瞬的腼腆,含羞瞪向他,小声说:“大庭广众,别拉拉扯扯的。”
不过她越是这样,周围人越发觉得两人亲昵,可见一斑。
偷觑的想法更甚。
甚至有些看稀奇的,视线不停在她柔美绝艳的面容,和谢厌瘢痕丑陋的脸上来回游移。
越看越是纳罕。
究竟哪点相配……想是这般想,因谢厌威严无人敢表露。
宾客百般心思谢厌并不在意,更无半丝避嫌的想法,见尹婵要抽出手,他则越发攥紧,倾身,低低在她耳畔说:“我们回家。”
回家。
不知怎的,尹婵心口突然一软,迟疑着松了手,任他紧握。
只是羞赧地微低下头,到底没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谢厌眉眼相对。
毕竟外人眼里,他们还是兄妹。
一旁要带尹婵尝青梅酒的姑娘皆面面相觑,见两人亲热,黄巧春既恶心又烦躁。
恶心的自然是谢厌的脸,烦躁则是不知如何才能将他留下。
她不要嫁给父亲许下的婚事,也没有旁人依靠,只能凭自己。谢厌是她选中的人,此事若能成,不管付出多少,都心甘情愿。
她眼睛一转,拉过薛灵瑟避到旁边,小声说:“你不是很喜欢五姑娘,想邀她去看新得的好物件么,眼看她便走了,还不着急?”
这话说到了薛灵瑟心坎上。
这次相邀本就想与五姑娘一起游玩,奈何还没请到后院,她便要离开了。
听黄巧春一说,薛灵瑟眼睛转了转,很快想到说辞。
尹婵与谢厌正要走,她忙过去,笑道:“听说五姑娘极好女红,日前,我曾因缘际会,得一幅名家绣做的《仕女图》,想邀姑娘一观。”
尹婵眸光清亮:“薛小姐说的,可是前朝名家吴荇仙?”
“正是。”薛灵瑟瞧她似有雅兴,弯唇笑了笑,“此图真真难得,只是我虽有兴致,却不善绣法,也想请姑娘指教一二。”
吴荇仙的确是尹婵闺中修习刺绣的良师,纵生不逢时,无缘相见,但她书房有不少吴大家的绣谱名作。
怎奈当日封府太过突然,没来得及将其带走。
时过几月,再听见这名字,尹婵睫羽轻眨,自是心驰神往。
她知道绣图难得,便是京城都鲜有,不知薛家从何而来。
薛灵瑟再三邀她去后宅一叙,尹婵停顿半瞬,余光看向依旧被紧攥的手。
谢厌粗粝摩茧的掌心惹得她痒痒,终是心坎发软,对薛灵瑟致歉道:“承蒙小姐盛情,但府中尚有要事,便不去了。”
薛灵瑟难掩失落:“这……”
悄悄觑了黄巧春一眼,示意她还有什么法子。
尹婵没发现她的小动作,倒是谢厌意味深长地看去,目光驻足于薛氏女身后的黄巧春。
他长眸微眯,几日前危亭山遇贼人,被谢云重击溃后,他便拜托云重私下查探。
其后,随大皇子外出,至方才回府前,云重与他禀报了贼人身份。
他倒不知小小黄家,居然敢在原州作乱。
谢厌漫不经心地看过两女,一贯知晓原州众人对他畏惧多于信服。
他轻扯了唇,既知贼人来路,便没有放过的道理。
“留下吧。”谢厌突然道。
陡然这样一句,不止尹婵诧异,另外两人也都情绪外露,一是惊喜,二是胜利在望。
黄巧春暗暗咬了咬牙,脑中拼命思索待会要做的事,并未发觉一番神色早被谢厌看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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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尹婵要去内院与女儿品绣图,薛夫人欢喜过盛。
“后花园繁花初开,美不胜收,灵瑟,照顾好五姑娘,待谈完后,再去花园转转也不错。”
薛灵瑟笑嘻嘻道:“女儿明白。”
带上几位手帕交,拥着尹婵,往后宅去。
薛夫人心想尹婵既留下,谢厌定也不着急走,便想敬他到上座。
“公子……”
谢厌负着手,凛冽长眸跟随尹婵的身影,淡声道:“听闻薛府后花园景致甚好,在下可否一观?”
“这、”薛夫人没料到他也有兴致赏花看草,顿了一下。
谢厌回头,居高临下道:“不行?”
那眸中晕着晦暗,薛夫人陡然僵住,连连摆手:“当然不是,花园人人能去。公子喜欢,老妇高兴还来不及。”
谢厌轻轻嗯一声,不冷不热道:“带路。”
薛夫人立刻唤来仆从。
因谢厌游赏花园,其他男女宾客都起兴趣,相携同往。
前方,一行姑娘越过石拱门时,簇拥在尹婵周围的黄巧春回眸一看,眼见谢厌跟来,唇侧悠悠勾起。
薛府不愧是原州大家,不仅有绿水园,连府内赏花院子也建得奇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