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屹手臂圈在她身前,眼睛在昏暗中很明亮,道:“豢养私士,楚王殿下……姐姐好厉害。”
他这个时候都能撒娇,贺沧笙索性不予置评。苏屹凑近了些,和她一起看着校场,问:“殿下如今有多少人,都可信得过?”
“七百一十九,这是随时可供差遣的,另有新入的大约十人,还不曾受训。”贺沧笙了然于心,“都是嘉源省的流籍出身,孤儿居多,了无牵挂才能让人放心啊。”
她看向苏屹,道:“就像你说的,他们只忠于我。”
苏屹靠身在栏杆边,问:“殿下这是听取了我的建议吗?”
“早在你提此事几年前,本王便开始谋划。”贺沧笙对他做了微哂的表情,“若等着你,那恐怕是要到揽镜惊觉星星误的那一日了[1]。”
苏屹道:“是晚了些,但不妨碍我与你心有灵犀。”
他俯首直视贺沧笙,认真看人的时候眸子愈发明亮。贺沧笙侧头,轻轻笑起来。
“未雨绸缪,他们的功夫还是不够好。”她道,“此前一直是步光统责训练,可他还有近卫的差事,还是顾不过来。”
苏屹听得认真,点了点头,等着她说下。
贺沧笙忽然朝他转过了身,道:“我想把他们交给你。”
苏屹的手还扶着栏杆,看起来就像是他拥着人一样。贺沧笙仰脸看他,苏屹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她放低声音,问:“你愿意吗?”
苏屹吞咽了一下,问:“殿下,放心么?”
“只对你放心,”贺沧笙迈进了一点儿,就贴在他身前,道,“毕竟你功夫不俗,爬了几次房竟也没被发现,还能打得本王败落。”
她这是在提之前在落银湾里的事,苏屹面上微红,安静地憋嘴,道:“我那次是,是想你了。”
“本王在自家王妃屋里过夜,你就去爬屋顶,胆大妄为四个字我看都是轻了。”贺沧笙挑眉,“所以就罚你长留楚王府,统领本王私卫,如何?”
她没等苏屹回答,又道:“此事本王心意已决,今后这些人从用到到课练都由你说了算,步光只在旁帮衬。花销等事宜直接交呈本王,不必给任何人汇报。”
这就是全权交付。
此举的用意,苏屹再明白不过。贺沧笙不拿他当后宅的人,哪怕明面儿上是侍君,他也和别人都不一样。
他要和她并肩往前去,往上去,所向披靡,攀登金殿。
“怀歌,”这是苏屹第一次正经地叫贺沧笙的字,他无比深沉地看着人,道,“我定不辱命。”
他俯首,道:“我不会让你失望。”
贺沧笙看过去的眼神里都是眷恋,她道:“我知道。”
这是她给苏屹的信任,也是她给苏屹的机会。她不知道苏屹在玄疆的过去,然而出身边关的如今都变成了流民奴隶,这不公平,但这是事实。苏屹在康王手下不会有好日子过,但他留得了一份赤诚和忠胆,他把这些都藏起来了,直到遇见贺沧笙。
他负责贺沧笙的私卫,就是和她共荣辱同进退。这条路的尽头是哪里没人知道,贺沧笙能不能当皇帝都是未知,可苏屹愿意陪着她,他不是在赌,因为他不求回报。他只对贺沧笙好,好得让他做什么都愿意,这一点贺沧笙感觉到了,她很感动。
她侧首,和苏屹十指紧扣。登上石阶时芙簪在前挑着灯笼,两人在后面得了空儿,飞快地亲了一下。
周秉旭的审判很快下来,自然是当街问斩。此事涉及了康王,都察院不敢怠慢,和另外两法司一起递了折子上去。敬辉帝发了脾气,将康王囚在了府中,封了门不许人出入。
朝中人震惊,不管贪没贪,皇子与地方勾结本就是大罪。一时间言官上本的不在少数,都是参康王的,内阁剩下那三位的桌子都要被淹了。
贺峻修招了罪,贺沧笙虽不曾入主东宫,却备受朝臣们追捧。得势有人讨好就有人反厌,朝中此前追随的康王的人里也有给她使绊子的,但贺沧笙始终风轻云淡,每日请安批折议事一样也不怠慢,真真端出了宠辱不惊的态度。
她面上冷,其实心里也有些不快。
因这几日苏屹不在身边。
少年到底还是听了她的话,暂且搁置了训练私卫的事,离了京都去探望母亲。母子俩终于不再受制于人,又分别多时,自是得呆上半月一月的再回来。
这一日内阁散去时徐瀚诚等了等贺沧笙,两人让高兴述和程知良先行,然后一起往宫外去。
贺沧笙陪着徐瀚诚,走得很慢。蕙风旋过宫中园林,不用系披风也不会冷,再看那春花簇亭台,才让人顿觉已至三月中旬了。
徐瀚诚道:“殿下。”
贺沧笙立刻侧身,道:“徐大人。”
这称呼她已习惯,倒是徐瀚诚在听到时微凛,露了苦笑。他沉默了很久,声音缓慢而清晰,道:“木秀于林[2]……”
他停在这里,而后看向贺沧笙。这听上去像是训诫的话,可贺沧笙立即会意,接道:“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3]。”
语罢也看向徐瀚诚,两人对视片刻,都低声笑起来。
这是独属于他们的默契,就像是小时在学堂里一样。徐瀚诚要检查前日的功课,有时会先念文章的开头,而后再由学生们接下去。那戒尺就被他拿在手里,轻拍在掌心或是负在身后,若是谁没有习熟,管是皇子还是权贵,都是要打过去的。
徐瀚诚抚须,道:“此话就当是殿下陪老臣重温一遍了。”
贺沧笙知他是有意提醒自己,也知道徐瀚诚要的不是道谢,故此只抬了抬袖,道:“阁老放心,这句是本王一直记着的。”
“世事莫强求,”徐瀚诚道,“若是忘记了也没什么的。”
贺沧笙觉得他意在夺嫡的事,没有接话。
徐瀚诚看着去路,道:“周秉旭定在三日后问斩,殿下此举迅速,也算英明。”
这个时节的迎春都要败了,娇嫩的黄色低垂纷落,被人的靴碾碎。贺沧笙绕开一片落花,道了声“是”。
徐瀚诚问:“殿下想必是已将绪之招至麾下?”
“师兄肯助我,乃我之幸。”贺沧笙道。
徐瀚诚叹一声,道:“他竟也落在了与自己所愿背道而驰的路上。”
“师兄还是不入仕的,”贺沧笙回答,“来去自如才是师兄心所向,何必耽于朝堂。”
“殿下能如此想,”徐瀚诚颔首,“是绪之的幸事。”
“这些时日师兄教了我许多,”贺沧笙缓声道,“男女之身不由我选,女扮男装也不是我的初衷,却非不可逾越的鸿沟。若是担着这样的秘密,走不长远。”
徐瀚诚有些惊讶地侧首,却见贺沧笙面不改色,只在春日骄阳下微微眯眼。
她抬手拂过颈前高领,道:“如果本王真的能有坐到那个位子上的一天,那就是本王以女子之身面向天下的时候。”
“殿下……怀歌!”徐瀚诚知道她此话的意思,一时竟颤着双手,说不出话。贺沧笙也不催促,徐瀚诚缓缓回神,道:“你若那般做,恐……恐引天下议论,难以服人。”
贺沧笙笑出声,问:“因我是个女子吗?”
徐瀚诚眼前朦胧,那个“是”字如何也说不出口。
“天下之路甚多,师兄高中三元榜首,却愿为己志而不入仕,可见潇洒。”贺沧笙字字清晰,“今我苦行多年,论文论武,或爱民之心,品行修养,皆在贺峻修之上。皇帝并无其他皇子,贺氏也无旁支,又逢边关动乱,多省连起灾祸。”
她说到这里,微微停顿。徐瀚诚看着她,她回看过去,认真地道:“大乘所需之人,非我不可。”
天边散云缓行,风带着花香暖意。穹顶里的那一轮日看着很轻,因为颜色太淡了,但足以穿过一切阻碍,把光盈澈又磅礴地铺在大地上,也洒在贺沧笙肩头。
贺沧笙的脸在春日里显得更加明艳,这些时日过去,她眉眼间似乎带上了一种未曾出现过的神采飞扬。它混着一贯的冰冷,奇异地好看。她很瘦弱,甚至唇也苍白,但她站在那里,秾丽矜贵又意气风发,既承得出金色的日光,也承得住皇家宫殿的巍峨。
她就是做皇帝的料。
玄徽堂的院子大,里面有棵银杏树,在此地已近百年。这会儿还没开花,但已枝繁叶茂。
贺沧笙近日身上冷,话也不多,午后就在树下躺椅上坐了。她身侧有小案和笔墨,本想着写画些什么消磨时间,可到底没什么心境,索性往后靠身。
她微微仰颈,这个姿势正好看天上云光摇在绿树间,又化作细小的形状泻落。此时已到酉时,郁仪渐收,眼看着要西晒。贺沧笙已经卸了冠,散下来的长发被风撩动,竟生出了慵懒小眠的性质。
没等几刻,人已微微侧头,昏昏欲睡。
她闭着眼不知时辰,却隐约觉得有什么缓慢靠近,但始终无有触碰。她懒着劲儿,又过了一会儿才睁眼,而这一睁眼,就在苏屹那双明亮的星目中看见了才醒的自己。
苏屹竟也在椅上,手撑在她身侧,正用这十足犬类的姿势趴压在她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1]:原句“镜中已觉星星误。”《玉楼春》宋·辛弃疾[2]、[3]:《运命论》三国·魏·李康感谢观阅。
第45章 画作
斜阳霞光透过叶间,映得苏屹瞳孔颜色稍浅,这样他的眼就愈加明亮。他风尘仆仆,带着春日的温度和气息,额头上还有奔马出的薄汗,赶回贺沧笙身边。
“殿下……姐姐,我回来了。”苏屹俯首看她,道,“想我了吗?”
贺沧笙忽然觉得压了多日的酸涩感悉数涌了上来,又在苏屹的注视里缓缓消散。
她猛地抬起手勾住了苏屹的脖子,然后她扬起下巴,把自己的唇送了过去。两人纠缠舌津,吻得畅快淋漓。
分开时贺沧笙后颈都酸了,她枕回躺椅上,苏屹也跟着又趴了趴身。
这个姿势,两个人的呼吸都陡然加重,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放轻了。
贺沧笙的手臂还挂在苏屹颈后,她也不放下来,就这么问:“令堂安好。”
苏屹撑着身,耐着性子道:“放心吧,一切都好。你派去的人我留了两个,半月来报一次,人多了也不方便。”
贺沧笙道:“好,缺什么便送过去,我——”
话没说完,就又被亲得几乎窒息。
“我好想你,”苏屹乱啃一通,终于抬起头,道,“真的,每日都想。”
贺沧笙唇上微痛,一舔就知是破了皮。她在这短短几瞬里脸红到烫,嗔怒地看着苏屹,道:“小狗。”
“嗯?”苏屹俯身,束起的发落到身前,扫到了贺沧笙的锁骨。
贺沧笙在这样的危险里微颤,道:“我说,小狗。”
苏屹陡然露了凶色,小虎牙露出来,低头一口咬在贺沧笙耳边。贺沧笙“嘶”了一声,侧脸道:“你这不是名副其实?”
“嗯……”苏屹与她咬耳朵,“那,你想小狗了吗?”
这厚脸皮还十分耍赖的问题让贺沧笙挑眉,谁知苏屹抿了嘴看过来,让她调侃的话到嘴边又改了,变成:“想。”
她抚苏屹的鬓,冰凉的指尖勾到少年的下颚,道:“想得不得了。”
这答案让人满意,苏屹这下两条腿也蜷上了椅。躺椅不小,忽然上来另一人却也不是事儿,这一下就摇晃起来。贺沧笙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抓紧了苏屹的衣领,紧接着就被这人彻底地抱住了。
椅还在晃不停,贺沧笙回神,戳了戳苏屹的手臂,道:“下去。”
“我不要。”苏屹不抬头,就贴在她脸边,“我喜欢这样,挺舒服的。”
贺沧笙挨着苏屹的那半边脸像是起了火,道:“你重死了。”
“明日就操练起来,”苏屹忽然含了她的耳垂,收紧手臂又松开,道,“姐姐又瘦了。”
贺沧笙咬了下唇,没敢开口。
“这段日子不开心吗?”苏屹撑起身,再次居高临下地看着贺沧笙,“是不是因为我不在?”
“谁说是,是因为你了?”贺沧笙挪开目光。
她不肯与苏屹对视,双颊上的粉\\色却被少年看了满眼,禁不住伸手去贴。贺沧笙的脸他一手便能完全地覆住,这会儿一碰果真觉出滚烫,心下就更欢喜了。
“就是因为我对不对?”他的指尖绘过贺沧笙的眉眼,又心疼地点了点那双凤目下的浅青,问:“是想我想的吗?”
贺沧笙微微偏头,好生羞恼,道:“我这就将你忘干净,还乐得省事。”
“你敢。”苏屹闻言又炸了,立刻重新把她抱紧。
最后一点儿余晖收在西方,天空中仅剩的紫蓝色也要被夜幕压尽了。贺沧笙没有再说话,伸手回抱过去,侧身让出了位置,苏屹就在她身边躺下了,又让躺椅摇晃了好一阵。
才确定了对彼此的心意就分离了近一月,两个人心里都不好过。他们互诉衷肠,而且还有很多事要做,但此刻他们依偎在一起,紧紧挨着,就让彼此觉得好安心。
贺沧笙这一月忙于应对朝上的事,确实疲惫,本就消瘦的身体有些吃不消,就又眯了一会儿。苏屹的手掌紧贴着她的后背,非常温暖,带给她从未有过的安抚。他的殿下太瘦了,时不时就要生病,这都是为了扮成男子留下的病根,让他心里疼得要碎掉。
贺沧笙被他搂着,安静又安宁。苏屹指尖点过她的眼角和唇,终于觉得怀里的人体温缓慢回暖。苏屹看着贺沧笙,胸腔里汹涌的思念和心疼都化作了此刻眸中深邃的深情,他的眼只在贺沧笙身上,手也是,心也是。
到戌时的时候贺沧笙醒了,在苏屹怀里蹭了蹭。她睁开眼,双手伸上来抵放在苏屹胸前,脸还低着,贴在少年胸口,像极了猫。
她如今起床时只要是和苏屹在一起就要赖一阵儿,只先低唤了一声名字,少年温热的唇就印在了她的额头。这个吻轻盈又郑重,顺着她的眼睫到了鼻梁,又一路而下,最终贴在她的唇间。贺沧笙下意识地张口,又让这人得了愿。微烫的指触到了她的脖颈,让她呼吸急促紊乱,却又因为被封住了唇齿而不能出声阻止。
苏屹终于离开了她的唇,细碎的吻落在她的侧颈。她揪着他的袖,听他唤她“殿下”,“怀歌”,最终还是缱绻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