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混芳尘——江行云
时间:2022-03-23 07:18:48

院子里没有别人,苏屹肆无忌惮。宽袍滑落,露出了女子略微苍白的肩。她的确很瘦弱,锁骨的凹陷让苏屹心疼,肩头的骨头也硌手,看着就像是皮包骨。
那里还有那一日她自己用瓷片留下的疤。
苏屹侧头,缓缓地吻舐。
湿润滑浸伤痕,他鼻尖似乎还能闻到那一日鲜血的味道。这个伤太深了,痕迹褪不掉,很难相信这是贺沧笙亲手留下的。贺沧笙对自己下狠手的那一幕刻在少年心里,让他魂牵梦绕,而且忧心忡忡。
苏屹继续,同时觉出贺沧笙在颤抖,他自己也在颤抖,因为他在透过这个疤看整个的贺沧笙。看她的无奈,她的隐忍,她的坚毅,她的悲哀,她的背负,看她藏在风流轻佻背后的冷漠,还有只给他的潋滟和真挚。
“殿下,”他的唇还覆在贺沧笙的肩头,依依不舍,“答应我,今后什么都告诉我,好不好?”
“嗯,”贺沧笙抚在他后脑,道,“我答应你。”
“我能护着你,”苏屹缓缓起身,深深地看着她,“你相信我。”
她抬头吻他,道:“我相信你。”
狼毫沾进朱砂,尖细的笔锋吸饱了那颜色,就像是浸满了苏屹对贺沧笙的心意。苏屹握着笔,毫不犹豫又极其轻盈地点在贺沧笙的疤上。赤色像是鲜血,刺目地绽开在贺沧笙的肩头。
苏屹非常认真,每一笔都很流利,柔而不软地勾勒出点点花瓣。雪色的肌肤成为冬日大雪一般的背景,一枝红梅从侧颈斜出,每一朵都恰到好处地遮覆在狰狞的划痕上。
贺沧笙看着苏屹作画,苏屹盖住她的这个疤,就是盖住过去那个薄情阴鸷的她。又或者她就是那副画作,因为遇见苏屹而变得不一样,总之她在这一刻有了想哭的冲动。女子贞洁的规矩束缚不住她,因为她太特殊了,不管是经历还是心性。
她的世界里没有后悔这两个字,因为她就是想要和苏屹好,也只会和苏屹好。
爱\\欲没有错,男女、出身、战乱,这些都是困住他们的枷锁,但他们也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姐姐。”苏屹还握着笔,笔尖的颜色摇晃着像是要落下来。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危险,于是放轻声音,问:“我画得好吗?”
贺沧笙看着他,倏地垂眸,用指尖接住了笔上的那最后一滴朱砂色。她抬手将那颜色涂在自己唇上,道:“好极了。”
笔落在地上,躺椅摇晃得凶猛。璀璨的星光落下来时苏屹抱着人起身,进屋就关了门。
风敲铁马,窗那边儿的烛没过一会儿就熄了。
春季真正地来了,而苏屹再不曾离府,已全权担起私卫统领一职。
他确实很厉害,在玄疆时的斥候训练并不是拿来说笑的。只大半个月过去,那近千人已然有了新貌。苏屹注重的是忠诚和他们作为私卫的本事,明争暗斗他都要让贺沧笙赢,于是并没有照着军队训练这些人,而是让他们明白效忠的对象只贺沧笙一人,还加强了刺探和侦查的训练。
他在楚王府地下风生水起,出去了还知道演戏。但他没忘自己的身份,定期抽空与厉阿吉在京都里的茶馆酒楼见面,对谈收复玄疆旧部的事。
敬辉帝的病有了点儿好转,但还得贺沧笙替他撑着朝务。周秉旭已经按律问斩,周府的男丁和周秉旭的妻女被绞杀,其余女子贩卖为奴。这惩治严重,因为他是替皇帝和司礼监掌印太监顶的罪。
贺沧笙收拾着烂摊子,人还是瘦,四月初来了场几日不停的春雨,还病了一回,却因不敢耽误政事而仍然日日忙碌。苏屹仔细地看过大夫的药方,知道缠着贺沧笙的已是沉疴,不由得心惊胆战,更要事事亲为,芙簪竟都要往后站。
此时已经桃李氛氲,京都城中和郊外皆是蘅芳碧滋。草木愔愔不可错过,天暖时贺沧笙身体也好了一点儿,就与苏屹挑了个晴日约了去郊外跑马。
贺沧笙要出门,苏屹先在屋里就给披了大氅,然后为她挑了门帘。最近这些门前的垂帘也换了轻薄或是彩珠的,和冬日的厚重很不一样,漂亮得很有春天的样子。
清晨晓花轻敛,贺沧笙病才好,脸色还有点儿苍白,映着春景也有点儿冷戚的味道。苏屹担心,非得让她拿着汤婆子。
贺沧笙却微推了手,小声道:“嗯……烫。”
这个“嗯”的尾音拐了好几个弯儿,分明是不愿意,拒绝的意思。
苏屹接过来,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心里火早就蹿起来了。
他发现贺沧笙这段时间愈发学得坏了。
真像只猫,在他面前时根本就肆无忌惮,随意撩拨,然后就跑,拱了火又不管灭。偏人又生了病,孱弱得让苏屹恨不得把人供起来,稍微撒撒娇就让他受不了,骨血都被烫得沸了,自然宠着,前后左右跟着人跑。
可这能怪谁,谁让他心疼,事事百依百顺。
眼看快到王府门口,苏屹就趁着拐过园中假山时将人抵在石上吻了一通,贺沧笙的唇这才有了颜色。
苏屹环着手臂量了贺沧笙的腰,不高兴道:“还是瘦,比以前更瘦了。”
“没事,”贺沧笙和他牵手,往府门口去,道,“已经好多了。”
苏屹手上带着汤婆子的温度,贺沧笙不喜欢拿这东西,就由他放手里,再牵着人暖手。他道:“我要养胖你。”
“好啊,”贺沧笙和他在一起时非常放松,仰了仰颈,“苏侍君任重道远。”
苏屹还没来得及接话,就见门口两辆马车,不禁一愣。他是备了马车,可那是因为贺沧笙的身体,让在后面跟着,却不知怎么还有第二辆。
贺沧笙靠在马车边儿上,姿态很慵懒。她今日墨袍修身,不戴冠,发也松散,和苏屹一黑一白很是般配。
她见苏屹疑惑,轻笑了笑,道:“诺棠也跟着去。”
苏屹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刚要蹭过去,就又听贺沧笙道:“何栀晴也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46章 春殇
 
苏屹扶着车壁,轻松地将人困住,问:“带他们做什么?”
贺沧笙知道他这是又在吃味儿,当下玩心大起,冲他眨眨眼,并不回答。果然苏屹猛地向前,掐着她的腰把她搂进怀里,皱着眉凑近。
少年俊逸,身上的白袍也养眼,站在春日暖景里愈发显得俊逸。只是此刻一双眼里平添了不快,眼角微耷,显得纯真又可怜。
“我先前答应了教诺棠骑马,她年纪小,整日在王府里太无趣了。”贺沧笙缓缓摩挲着他的指尖,道,“栀晴则是要顺道带出去,好让她去见师兄一面,我许诺过。”
她把两个人都叫得亲热,苏屹很不满。就算是女子他也要不满,因为只要是挨着了贺沧笙的他都要警惕。
“一个两个的都得了姐姐的诺,”他俯首凑近,“你怎么对她们这般好?”
贺沧笙抬手捏了他的腮,她还带着点病气,抿了抿嘴,轻声问:“怎么,你不高兴?”
这动作让苏屹忽然没了脾气,道:“你高兴我就高兴。”
芙簪已经从王府里出来了,那么徐诺棠和何栀晴也就快到了。苏屹知道该收手,谁知贺沧笙却忽然亲了下他的脸颊,哄似的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最高兴。”
说罢就转了身,又是一副清明端正的样子。
苏屹吃这一套,一个吻就能哄好。他再怎么放肆也不能坏规矩,不得进马车,就骑着靖雪随行。贺沧笙带着徐诺棠同乘,后面一辆让何栀晴独自坐。
一到南郊马场苏屹就掀了贺沧笙的车帘,结果正见徐诺棠靠在贺沧笙身边睡得娇憨,少女的小脸儿都在贺沧笙肩头变了形。
苏屹瞬间就要炸毛,憋着气与贺沧笙对视,面色冷得像是凝了霜雪。
贺沧笙知道这次得哄好一阵了,先轻抬了肩,侧脸唤了徐诺棠起来。小姑娘不明所以,迷糊地下车时还对苏屹道了声谢。
苏屹咬着牙,道:“王妃客气了。”
他要找贺沧笙算账,殿下却还有事儿要忙,吩咐阮安陪着徐诺棠先骑,自己与何栀晴往温绪之的住处那边去。等把人送到,贺沧笙也没进院,何栀晴对她行礼她只示意不用。
“到了时辰本王再来接你,”她和苏屹并肩,临走时对何栀晴颔首,“代本王问师兄安。”
何栀晴屈膝,目送两人先行。
那小院的门半开,里面的梅树在春风中只余残朵。何栀晴今日穿着铜绿色的衣裳,发上戴着珍珠对簪,单边垂了一点银饰下来。她本就是美丽的女子,稍微打扮起来就很衬人气色。
她走过去,却没有敢贸然进门,就在门边站了。
因为怕温绪之觉得她失了礼数。
温绪之在院里,正坐在石凳上看书,一身薄青色的衫十分温雅。他就是有那种安静时也让旁人移不开眼的样貌和气质,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句仿佛就是专写来形容他的[1]。
何栀晴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她很紧张,紧张到说不出话。
她又蓦然想起几年前他们相识的那一场诗会时,那时的温绪之才冠大乘,是翰林院炙手可热的首位,青衫折扇,出口成章。他性情孤冷,只与旁人对了几句就翩然离去,似是待得无趣,却又回过身来为她的诗道了一声好。
说来也很奇怪,他未退居山野时就是这身疏淡的韵味,这些年并无变化,仿佛富贵权势都不能在他身上作用。
“温……”何栀晴强定着收了心,轻声道:“温公子。”
温绪之没有抬头,应是没有听到。何栀晴犹豫片刻,又唤了一声。
这次温绪之应声抬眼,他的目光是何栀晴见过最润泽的,像是含着春霖甘露,藏匿静潭深湖。
“公子二字不敢当,若不嫌弃,叫声‘先生’便可。”温绪之端着距离先拱了手,又道:“竟不知何侧妃今日要过来。”
这一声“侧妃”像是尖刀般让何栀晴痛,她安静地看着温绪之到近前请他入内,眼里不知何时就噙了泪。
她道:“殿下没有碰我。”
这是如此直白又露\\骨的话,是何栀晴以前万不会说的话。可她站在温绪之面前,总觉得要告诉他。可是温绪之只是平静地看了她少顷,道:“请院儿里坐。”
他不会请人到屋中,只朝院中的石桌示意。何栀晴却没有动,声音还是很轻,道:“殿下他,依旧称呼我‘小姐’。”
“如此,不才便随着殿下。”温绪之拢袖,道:“何小姐,请到不才院中坐。”
何栀晴这才入内,与温绪之隔桌入座。温绪之给她沏了茶,让她先饮茶暖身,又问了近况。
“温先生勿忧,栀晴一切都好。”何栀晴握着帕子的手规矩地放在膝上,另一手反复地摩挲着茶杯。她不敢一直看着温绪之,只是忍不住,隔一段时间便望过去。温绪之倒是很坦然,并不躲开她的目光。
“我,我想问……”何栀晴的指尖都泛了白,踌躇着细语,“温先生,这些时日,一……一个人,过得还好吗?”
她想问他有没有娶妻。
温绪之心下了然,微笑道:“不才孑立,过得很好,多谢何小姐。”
何栀晴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很纤细,就是高兴起来时也有种柔和淑软的气质。她道:“殿下答应了我,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就会放我离开。”
“殿下一言九鼎,”温绪之给两人添茶,“既给了何小姐承诺,就一定会做到的。”
他不多说,像是没有看到何栀晴的殷切。可是何栀晴不会停在这里,尽管她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温绪之的冷淡。她能出京都不容易,有些话是一定要在今天讲的。
她问:“那,到时候,我能来找先生吗?”
温绪之正饮茶,听问放了杯。他还是那么儒雅,整着大袖,道:“姑娘若愿来寒舍品茗对诗,策论文章,温某不胜荣幸。”
何栀晴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微微倾身,道:“先生文采无双,定然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绪之也看着她,目光澄澈无比。他沉默了很久,道:“抱歉。”
何栀晴不说话,然而已经红了眼眶。温绪之看到了,他微微垂眸,又道:“抱歉。”
何栀晴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努力不让它们掉下来。朦胧间她有些看不清温绪之,又觉得从未如此大胆、直接而清晰地看过这人。
她道:“舒尘。”
这是她第一次叫一个男子的字,心跳得像是要失去控制。她停顿须臾,道:“舒尘,我想与你说……殿下和我说好了,到时候,我还是我。你……你让殿下娶我,是为了朝局,我也明白的……我不怨你。只是,你能不能……你知道的,我……”
和风澹荡,带来的好像是梨花的香气。何栀晴的泪滚下来,带着女子无比衷挚的心意。她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求过这样的果。她读过书,羞涩克己,从来都是都规矩的,不管她乐不乐意,都从没有忤逆或者反驳过任何人,除了现在。
这样孤身来为自己争取,有些无助,也有些勇敢。
温绪之垂眸看着茶叶翻腾,又看回面前婉丽端庄的女子。他苦笑,道:“栀晴。”他内心敞亮,就这样直视过去,道:“温某一介废人,没有资格,也没有与人爱恋的心性。栀晴,你切勿荒废了光阴与心意。”
竟如此直白。
何栀晴的泪似乎要尽了,她终于看清了温绪之。这个人的文采和修养她看到了,连带着的还有如同寒霜般的淡漠和不近人情。
她在这春日中生出了冷意,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哭泣或者纠缠的资格。她对温绪之的情,起源于那场诗会,那一日她的目光追寻了温绪之一整日,可这与温绪之又什么关系,他不知道,大概也不在乎。就像他自己说的,他不是谈情说爱的材料。
可若说先生无情,适合走仕途,他却又不入朝堂,也没有做官的欲望。
“那一日诗会初识,我写……遥忆绯色栖春暮,先生说,是好句……”何栀晴哽咽颤声,“对了句,奈何花上无蝶留,我……我记到如今,岂知会在此刻惊觉是,是……”
一语中的。
那一日她坐在珠帘后,隐约看着先生在看台下,青衣广袖,气质出群。千百人的诗,她的偏碰到他来评。
那一日暖风和煦,与此时甚似。
温绪之坐在风中,平静地看着她,还是道:“抱歉。”
这两字连言三次,她已无需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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