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混芳尘——江行云
时间:2022-03-23 07:18:48

苏屹舒了口气,见人确实面色有所恢复,这才放下点儿心。可他转瞬又忧愁了,吻过贺沧笙含泪泛红的眼角,问:“那,那是为什么……”
他没问完,贺沧笙就勾着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嘴唇。
苏屹几乎不需要时间反应,伸手就紧紧地搂住了人。
贺沧笙还是虚弱,气息不稳,苏屹不敢用力,甚至不敢动。这是贺沧笙为数不多主动的时候,他连呼吸都放轻了,而且不明所以。泪滑进唇舌间,被两个人混乱地舔舐走了。
过了很久贺沧笙才撤后了一点儿,脸和耳朵都红色得像是要滴血。她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哭着和苏屹亲吻,羞赧是遮不住的。
“姐姐,”苏屹话音有点儿不稳,“你怎么了?”
贺沧笙不看他,道:“没,没怎么就不能亲你了吗?”
“能,能,随时能,只要你想。”苏屹伸指带走了挂在她睫上的泪,低声道:“没事的,你不想说就不说。等想说了就告诉我,好不好?”
贺沧笙身上的疼好一点儿了,她稍微调整了姿势,终于有勇气看向苏屹。她在这霎那的对视间再次染了颊上红晕,又沉默了很久,终于道:“我之前……尽是一个人挨着的,也没见有事……你,你若如此,会把我惯坏的。”
她声音带颤,并没有挑明,但苏屹怎会不明白。
这是一个长久以来孤身行在凛冬里的人在忽然被送上了热源后的破碎感,还有迟来了很多年的委屈。
“我知道的,殿下,”他抚着贺沧笙的鬓,又轻拍了她的背,用耳语般的低声叹道,“我都知道的。”
他从来不曾个性羞涩,甜言蜜语用得很熟练,尤其喜欢撒娇和胡搅蛮缠,当然只是在对着贺沧笙的时候。可他看着这个人此时主动露出的脆弱和柔软,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贺沧笙的每一滴泪都落在他心上,顷刻间掀起涟漪。苏屹就这样看着,任何动作都变得极其小心,所有的心疼和决心最终都化作了一句“我知道的”。
他就这样抱着贺沧笙,贺沧笙也回抱着他。周围很安静,就听着车轮稳碾。
快到时贺沧笙已经缓过了那一阵,就不愿意在人前软弱,要自己下去。苏屹虽心疼,也只能顺着她的意,准备先下去伸手扶人。
马车已经明显慢下来,贺沧笙缓缓从苏屹怀中起身。
“殿下,我们要先说好。”苏屹忽然凑过来,抬手抚在她哭红的眼尾,“你只能在我面前哭,记住了啊。”
贺沧笙下意识地闭了闭眼,长睫扫过苏屹的指尖,又下意识地道:“以后不会哭了。”
“不。”苏屹闻言立刻改抬了她的下巴,正色道:“要哭,想哭了就哭,但只能在我面前哭。”
他在此刻显出了超越他年纪的成熟,还不到十九的年轻人,却能把贺沧笙捧在手心里宠。两人在明面儿上地位悬殊,可是这不重要,私下里贺沧笙娇嗔羞恼一样不少,全部只给苏屹看。
贺沧笙看他,没忍住道:“谢谢。”
少年笑容很潇洒,又趁着这功夫和她抵了会儿额。
入府时贺沧笙与苏屹走得慢,就让阮安护着徐诺棠先回落银湾,谁知何栀晴也缓了步子,和他们并肩。
苏屹有点儿不悦,不过也不好赶人。他表面上还是侍君,没资格和侧妃并肩,只能撤开两步,跟在贺沧笙身后。
何栀晴看贺沧笙脸色不好,自然要问候。她讲话细声慢语,苏屹也无所谓她说了些什么,心下只不满地念着怎么还不走,好让他直接抱了人回屋里歇着。
贺沧笙倒也不急,问何栀晴:“何小姐今日见着师兄了?”
何栀晴道:“见着了。”
她没了后话,贺沧笙又不是喜欢打听人私事的性子,便也不再问。眼看着到了园中岔路,只抬手道:“何小姐请自归。”
便准备和苏屹往望羲庭拐。
何栀晴站在一树盛开的梨花下,却没有离开,而是轻声道:“殿下。”
贺沧笙站住,回头看她,问:“何事?”
楚王府的园子自是有专人理护的,设计得十分应季,芳草铺青,满院梨花像是半空飘香雪。何栀晴绿裙柔婉,微风清凉,春日和暖,她却无心享受,面色略苍白,隐约看得出是才哭过。
她看着贺沧笙神情平静,一时攥紧了帕子,不知如何开口。
就这么静下来。
贺沧笙已经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她的师兄温润和气,不管对谁都端着礼节,其实底下藏的都是不近人情的冷淡。何栀晴有情,温绪之却未必肯接,不是因为何栀晴不够好,而是因为他不喜欢任何人。
何栀晴低下头,局促又悲哀。贺沧笙洞察,不再看她,目光转向零星落在草地上的梨花瓣,轻轻地咳了一声。
“殿下。”何栀晴回神,喉中还压着泣感,重复了时才的话,道:“殿下,我……我今日,见着温先生了。”
贺沧笙的声音依旧很轻,“嗯”了一声。
何栀晴红着眼眶,又沉默了一阵。她虽已是侧妃,今日却没有按着规矩来,梳的竟还是未婚女子的发式。风撩起长发划过侧脸,何栀晴感觉到了,在这一瞬间有些想笑。
笑自己,也笑这场无始而终的情缘。
她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只抬了眼,对贺沧笙道:“殿下许我在一切结束时离开,我如今,竟不知该去往何处了。”
贺沧笙仍然看着地上梨花,问:“一定要往他身边去吗?”
何栀晴没有回话,因不知该如何回。
“本王的意思是,”贺沧笙看了她一眼,“一定要往男人身边去吗?”
何栀晴阖了阖眼,低声像是自语:“我没得选。”
“你不缺才情,个性姣好,因何要作茧自缚。”贺沧笙沉声,好像吟诵,“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的日子[1],你不想试试吗?”
“我没有这个机会。”何栀晴笑容苦涩,“我是女子,殿下不会明白的。”
贺沧笙呼吸稍重,肩膀起伏了一下。
她怎会不明白。
可她也明白,即便同为女子,何栀晴与她还是不一样的。何栀晴娇生娇养,却不能为自己选择。她的婚嫁由父兄说了算,真心爱恋时也把决定权交到别人手里。温绪之拒绝动情,她就到此为止。
而贺沧笙是另一个极端。
她藏在伪装下,走上和男人们周旋拼斗的路,经历苦难,牺牲安逸,以获得掌握命运的能力和权力,就像是一种交换。世人当她快活顺意,却没人知道她每日如履薄冰命悬一线的重压。
她与何栀晴恰巧相反,又异样地相似——她听从母命女扮男装,二十多年来从没有一句忤逆或者怨言。无奈和哭泣她都留给自己,疼痛与病弱她都一个人受,到了厅堂上,她还是那个风致快意又手腕狠辣的楚王。
何栀晴的心境她也许不能体会,但她并没有一身轻的自由。
贺沧笙忽然有点儿委屈,身上再次难受起来。
她无人理解,也无人可依——
一只手忽然过来,在宽袖下握住了她。
贺沧笙不用看,她知道是苏屹。
这一下坚定有力,温度蹭地传递上来,直到贺沧笙心间。
她有人理解,也有人可依。
“殿下,回去吗?”苏屹眼睛只看着贺沧笙,声音倒是让三个人都能听得到,“今日的药还没喝,多日劳累,身体受不住的。”
他本就不愿意贺沧笙与何栀晴多说,已经忍了又忍,谁知何栀晴还说起身为女子的苦恼。苏屹看着贺沧笙露了失落,明显不想再谈下去,心里禁不住有点恼火。贺沧笙的痛没人知道,身上心里的都一样,若是真要比一比,怕是先将这些人吓破了胆。
他话里的不满未加掩饰,又逢何栀晴心思细腻,立刻听了出来。她当即露了赧色,道:“啊,殿下,我、我不知……”
“那就这般。”苏屹冷声,头也没向何栀晴点一个。他牵着贺沧笙的手,不再遵对侧妃的礼仪,只在转身时扔下一句:“走了。”
就这样把人带走了。
而贺沧笙也真的没回头,任由苏屹肆意妄为。
何栀晴还略有些呆,她看着两人并肩离开,经过棵桃花树时苏屹还飞快地摘了一朵下来,悄声在贺沧笙鬓边比划。贺沧笙发现了,侧脸看过去,竟没生气,反而示意少年继续。少年将花别在殿下耳后,然后竟矮身抄膝将人抱了起来,大步走远了。
何栀晴望着他们,直到两人拐出石径,直逼鼻尖的酸涩再也忍不住。
“花深深……柳阴阴……”她垂泪哽声,犹自念道,“君心负妾心[2]……”
惊鹊离了绿枝,振落了几朵梨花。
花瓣被风拨着颤动,又被一只手扶住了。
已经到了望羲庭廊下的两人对视,苏屹收回手,又看了半晌,道:“好看。”
贺沧笙微笑,还是很有倦怠的意思。院儿里没有别人,芙簪识趣地站在月洞门那边,并不入内,上膳的侍女们还没有到。
“桃花才衬人娇,那般凄苦多没意思。”苏屹趁着这个空抬手解开了贺沧笙的高领,还抽了她的簪,一边顺着她的发一边道,“就是要艳丽,比白色的好看多了。”
贺沧笙知道他是在暗指何栀晴,露了笑,道:“师兄冷性,何小姐不容易。”
“那她也得接受,”苏屹带她进屋,为她褪了氅衣,道,“拉着殿下说哪门子的话。”
他让贺沧笙先在软榻上靠了,转身挂了她的衣服,又拿来了新的暖手给她贴在身前。他提袍,就在榻前蹲身,仰脸问:“还疼吗?”
贺沧笙犹豫片刻,没撒谎,“嗯”了一声,又道:“已比刚才好多了。”
“我抱着你。”苏屹神态自然地坐上榻,从后面把贺沧笙拥怀里,凑在人耳边哄道:“不疼了,汤药这就到。姐姐,你想着我,只想着我,就不疼了。”
气息温热,声音低沉,贺沧笙蜷缩着稍微偏头,还是被他扶着了肩,不让躲闪。
“就这样,靠着我,”少年捂着她,“舒服吗?”
贺沧笙依言搂了他的手臂,仰头在他肩上,发尾蜿蜒到榻边。
“我不许你想不好的事,”苏屹意有所指,“让那些不会说话、不曾历世的人都滚蛋。”
贺沧笙笑起来,沉默半晌,轻声道:“其实我想过很多次,如果我不曾扮成男儿,此生将会如何。”她投向屋子远处的目光没有落点,声音缓缓,“大概是,已经嫁做人\\妇,相夫教子,将来也许还会儿孙满堂。”
她长长叹息。
不知苏屹会如何说。说那样很好,端着规矩的女子模样和经历,也是他喜欢的。
可苏屹没有。
他收紧手臂,道:“可也意味着对男人降心俯首,这一身傲骨尽折。”
贺沧笙猛地抬头,正对上苏屹澈亮的眸。
苏屹俯首,道:“怀歌,你扮作了男人,才让我遇见了你。”他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又郑重,“你的过去我不曾参与,我改变不了它。但有了它才有今日的贺沧笙,我们在这个时间、以这样的身份遇见,这是天意。我们现在一处,就要一直携手同行。殿下,你的未来交给我,我护着你,让你可以做自己,不管是皇帝还是女子,或者两样都做,都可以。”
贺沧笙呼吸不稳,没忍住再次红了眼。
她终于明白为何她会喜欢苏屹。
从她出生,身边的人就都在鞭策她,逼着她往前走,做她本无力做的事,成为她本不是的那个人。唯有苏屹,他的心疼和体贴是她最大的慰藉,她在茫茫雪雾中看不清前路的时候,是苏屹提灯引路。
他陪着贺沧笙,不否认过去,也不放手将来。就好像贺沧笙喜欢苏屹,也喜欢苏合香。他们彼此依偎,成为彼此唯一的温暖和光源。
他们让彼此找到向前的的意义。
贺沧笙回身,伸手抱过去,侧脸贴着苏屹的胸口。少年的心跳强劲而快速,一下一下有力地撞在她耳边,再传递心间。
他们没有说话,就这样相拥久坐。苏屹的怀抱太舒适,贺沧笙累得就要睡过去,苏屹就让她合眼。
直到来送药和暖汤的芙簪在外回禀请求入内,苏屹轻轻拍抚在贺沧笙背后的手也没有停。
皇帝寝殿内的气氛可不如楚王府安宁温馨,也不见伺候的太监宫女,却在离龙床几步的地方跪着个人,头磕在地上时声声作响。
那泥金色的垂幔微掀,瘦得如同枯枝狰狞的手伸出来,掌心向外地一顿,磕头声这才止了。
“罢了,”敬辉帝的声音很疲惫,“到近前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那跪着的人立刻膝行到龙床前,颤巍巍抬起了头。
竟是贺峻修。
他常服低调,嗓音已似呜咽,道:“父皇……”只此一句,泪已落了下来。
他被禁足了这些时日,人消瘦不少,脸上的棱角都出来了。
敬辉帝收回手,隔着垂纱看他,道:“哭什么。”
“因悔、因恨,”贺峻修颤声沙哑,“都是因为儿臣……才让父皇病重。儿臣,儿臣罪该万死……只盼您快些、快些好起来……若得父皇安康,儿臣死而无憾!”
“你,你是有孝心的,莫要说胡话。”敬辉帝缓声,“多日不见你,人怎瘦得厉害。”
“儿臣……自作自受,”贺峻修泪流满面,“是,是儿臣无能。”
“信口胡言,”敬辉帝微微抬声,“不要如此颓败!你,你是朕的亲儿子,也是朕的长子……朕如何忍心,又如何能安心……”
他猛地咳嗽一阵,贺峻修立刻上前,却被敬辉帝挥手挡开了。他半晌才止了咳声,手伸出垂帘,贺峻修扑上去,紧紧握住了。
“怀斌……”敬辉帝叫贺峻修的字。
“儿臣在!”贺峻修手都在颤抖,“都是儿臣的错……担不起父皇仁慈!儿臣近日思寻良久,愈发觉得自己窝囊误事。儿臣已经知错,可、可儿臣怎能放心父皇一人挑承国事,只愿日日适逢在侧……”
话至此处,竟已哭得说不下去。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敬辉帝回握住康王的手,“今周秉旭已死,矿税之事……就此翻过。否则,朕今日……又怎会招你单独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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