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贺沧笙这一声喊得殷切,话里的感动是无法尽数说出来的。她此前孑然独行,唯独被赵毅公捧在手心儿里宠,这亲近和感激之情只觉无以为报。
“怀歌已经做好打算,”贺沧笙道,“若是真能有登上金殿的那一天,会褪卸伪装,以生来的模样以示天下。”
“这有风险。”赵毅公轻轻转头看向桥边,问:“可是有人劝你这么做?”
他极其敏锐,贺沧笙微顿,道:“是我自己要的。”
“你这身份的事瞒得苦,”赵毅公叹息,然后忽地转了话锋,问:“可是还让旁人知道了?”
贺沧笙面上很平静,心跳却蓦然加快。她今日自谈话来便不断地看向苏屹,这绝对躲不过赵毅公的慧眼。
贺沧笙道:“他不一样。”
赵毅公放了茶盏,道:“说来。”
就这一下,贺沧笙便知道外祖父这是要刨根问底了。当年赵紫荆把她女扮男装这事儿告诉赵毅公的时候,老人家就发了好大的脾气,甚至一度放话再也不见自己这个从小宠到大的独女,虽后来还是软了态度,但到底还是有个隔阂。
他对贺沧笙是实打实的好。
老人家才不在乎她能不能当皇帝,只想让她平安喜乐一生无忧。如今身边忽然出现了个男子,自然要一一都问清楚。
贺沧笙不敢隐瞒,将来龙去脉说了。赵毅公听得逐渐沉了面色,末了一言不发。
贺沧笙心里也没底,等了等,道:“外祖父?”
赵毅公又看了苏屹一眼,最终还是没忍心说狠话,却道:“此事老夫不允。”
几个字砸在贺沧笙心上,她抿了抿唇,没有接话。赵毅公见她如此,道:“怀歌,你还年轻,外祖父恐你遇人不淑。这位苏屹,你真的认准了吗?”
“认准了,”贺沧笙将茶盏贴在掌心,看着不远处绿柳匝地,“我心悦的就是他,只是他。”
赵毅公微露了不满,道:“此人出身玄疆奴籍,又曾在康王门下,何以能与你同志同程?他背叛康王,你如今又将他的母亲送出京都,无异于放虎归山,再握不住他的把柄。私士多么重要,你就这样轻易地交给他,怀歌,”他长长叹息,“若是有朝一日他离你而去,你可想过要如何么?”
贺沧笙沉默少顷,实话实说道:“我没有想过。”
“你……”赵毅公摇头,语重心长道,“你切莫为情迷了双眼啊。”
贺沧笙少血色的双唇微顿,凤目内敛了光,看上去有些落寞。
她安静下去,赵毅公却忽地侧了身。两人说话时近处没有人伺候,赵毅公便抬了声,对苏屹道:“到近前回话。”
老人虽上了年纪,可声音依旧雄厚,苏屹听得很清楚。贺沧笙有些惊讶地看向赵毅公,那边儿苏屹就到了。
他跪地行礼,道:“属下参见都督大人。”
赵毅公冷哼一声,并不答话,连眼风也没给他一个,伸手给自己与贺沧笙添茶,大有让苏屹一直跪下去的架势。苏屹垂眸,面色丝毫不改,端着姿势一动不动。
贺沧笙原是心疼的,但她看着少年淡然,心里忽然有了底,也来了兴致。故此也不再看苏屹,只与赵毅公饮茶。
一盏缓缓饮毕,赵毅公仍然不看苏屹,问:“叫什么?”
苏屹答声十分沉稳,道:“属下苏屹。”
“属下,”赵毅公细细品味了这两个字,道,“我看你家殿下待你倒是不似一般主子。”
苏屹心下已经才猜出了一二,他忽然生出了无比直接的勇气,道:“回都督大人,晚辈不敢欺瞒,晚辈与楚王殿下确已合卺共蒂。”
然后他蓦然抬头,道:“殿下不只是我的主子,还是我的心上人。”
赵毅公闻言当即拍案而起,指着苏屹,手都在哆嗦。
“什、什么!你这个混账!”一向稳如泰山的老人听见这样的话,怒气难以抑制,“你算是什么东西!你、你竟敢!”
贺沧笙也没想到苏屹如此直白,坐直了身子,却没有出声。反而在桌上撑首,好整以暇地看着苏屹独面赵毅公的怒火。
苏屹看到贺沧笙眼含笑意地偏头,竟还有心思朝她委屈地瘪了瘪嘴。
这表情一闪而过,逗得贺沧笙轻笑。她看着自己的外祖父简直就要对自己的意中人动手,却端着置身事外的姿态,还拿了糕点来用。
苏屹再次看回赵毅公,在老人权威的重压下也没有弯了脊背,反倒像是被激起了一起风发。
“苏屹确是以奴隶的身份入的京都,”他朗声,字字清晰道,“可苏屹此生已决心与殿下同甘共苦,并肩向前。”
“你说的好听!”赵毅公拂袖,怒火未消,“花言巧语,不过是哄着怀歌好骗罢了!今日若不是,若不是看在怀歌的面子上,老夫早用马鞭将你抽了出去,永不许再入京都!”
“都督大人容禀。”苏屹面不改色,还维持在单膝着地行礼的姿势,道:“苏屹知道,此时承诺无用,可日久见人心,到时还请都督大人为苏屹做个见证。”
赵毅公嗤之以鼻,道:“张狂自持,像什么样子!”
苏屹对他对视,很平静地道:“此事全看殿下,若殿下要弃我,苏屹毫无怨言。可苏屹不可能做先放手的那个人,都督大人不喜,苏屹就是冒犯,也不会离开。”
日光缭氲在翻天碧草上,少年一双澈眸竟看得老人一愣。
“来日若是殿下荣登大宝,那我便要做皇后,做殿下后宫里唯一的一位。”苏屹笑时露出虎牙,道,“若是金阶难登,那么全凭殿下吩咐。倘若遇险,那么苏屹甘之如饴,定会走在殿下前头,若殿下想归隐田园,苏屹也一同去。”
说着看向贺沧笙,两人正好四目相对。那双凤眸一挑,立刻就现了说不出的勾引,这眼神紧跟着少年这一通真挚的心意后,暧昧又热烈。
苏屹被勾到了,却不敢有动作。喉结滚动,看得贺沧笙眼眸半眯。
赵毅公似是没看见这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暗潮,仰颈闭眸地站了半晌,忽地垂手拿起了靠在矮案边的刀。
他对苏屹道:“此刀跟随老夫四十六载,名为‘赌胜’。”
就没了话,只看着苏屹。
苏屹看向那刀,眼中都是欣赏,缓缓道:“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2]。”
赵毅公哼声,道:“文章倒是通。”
那雕刻着雄狮的沉重刀鞘尽退,寒芒耀眼。老人英姿犹在,单手握柄,对苏屹一抬手。
这是要和他过招。
苏屹站起身,高束在脑后的发一甩,露了俊逸身型。他没有刀,便要空手去夺,这不是赵毅公故意为难,而是有意试探。
贺沧笙到唇边的茶水又放下了下去,看得皱眉。这场比试苏屹输赢都有些不妥,可苏屹似是毫不在乎,轻轻推开一步,道:“请教都督大人!”
说着就俯了身,手臂已探了过来。
赵毅公并不走动,连滑步也没有,仰身时刀锋已顺着苏屹的发梢划过。苏屹侧身,手臂带的都是巧劲儿,缠上刀柄,就是不从赵毅公身侧让开。
他在过招比试时非常认真,眼神凌厉,但并没有着急冒进的意思。
赵毅公踩步稳当,苏屹低头闪避时感觉到寒风袭过后领,心下原本一惊,却听老人家沉声道:“下盘也要用上!”
竟是在给他指导。
苏屹立刻撤腿改招,赵毅公随即出手,却是用刀背横扫。这一下苏屹和贺沧笙都清楚了,便知赵毅公并不是真的出手。其实老人家也许久没有和年轻人比过招式,今日也算是来了兴致。苏屹心领神会,不急攻要害,就陪着练。
黄昏夕光渐斜,贺沧笙眼中的光随之盈亮。下一刻就见苏屹腾空而起,只在一旁的树干上借了力,人就已翻身越过枝桠。可他的双手还能在起落间缠斗,在落地时以巧破强,霎那间右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赌胜在震荡间发出锵声,这一下苏屹是真切地感受了此刀的沉重,不是他惯用的。而此时赵毅公另一手立刻握上了苏屹的手腕,可紧接着他的腕子也被握住,竟是苏屹的另一只手。
这下两人相互牵制,谁也再动不了。
赌胜竖在中间,冷锋微挡了一老一少的侧脸。
这僵持最终由贺沧笙打破,殿下放杯击掌,道:“精彩。”
这一声恰到好处,苏屹立刻先放开手,退后重新跪地,恭敬地道:“晚辈受教了。”
赌胜归鞘,赵毅公重新入座,竟不见疲态,只是稍微喘了片刻的气。贺沧笙为他递茶水,道:“外祖父宝刀未老。 ”
外孙女难得撒娇,赵毅公欢喜,端杯道:“这小子,有斥候的功夫。”
苏屹是连喘\\息也没有,安之若素地答道:“晚辈早年在玄疆时,曾在军中受训。”
赵毅公盯着他看了半晌,老人洞察秋毫的眼神愈渐深邃,最终极缓地点了点头。贺沧笙在桌对边笑,他警告地瞪了一眼过去,才对苏屹道:“起来吧。”
苏屹起身,老人家却又冷了脸,对着桥那边一抬头,道;“回去站着。”
作者有话要说:[1]:《离骚》屈原[2]:《古意》唐·李颀感谢观阅。
第52章 狗狗
赵毅公要留贺沧笙用晚膳,春日暖,两人也没进屋里,就让常随在树下小案上摆了碗筷。
身侧花丛中群蝶纷乱,苏屹一身白袍站在其中,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是因为他双眸只盯着贺沧笙,好巧殿下正褪着大氅,也往他这边看了一眼,两人就这么对了下眼神。
苏屹冲她做了手势,贺沧笙微顿,明白他是不让自己脱氅衣。
一时间停了手,上下不是。
对面赵毅公正在拭手,见状露了不悦,道:“他管的倒宽。”又对着苏屹那边儿抬了声,道:“比划什么,成何体统!真当老夫浊眸昏花了么!”
苏屹放下了手,赵毅公却又道:“要真有事就自己到近前来说!”
贺沧笙看着外祖父这面冷心热的样子,忍不住露了笑,立即被赵毅公警告地瞪了眼。那边儿苏屹就到了,却没说话,直接蹲身为贺沧笙把大氅披到了肩头,上下都顺好了,又安静地退回了桥边。
赵毅公对这举动挺赞成,道:“倒是懂得春捂秋冻。”
贺沧笙为外祖父夹菜,道:“很贴心呢。”
“那也不能纵着,”赵毅公还是能挑到刺儿,“我看刚才伺候衣裳时动作太霸道了点儿,还没等你点头呢就上手。”
“那您与他说,”贺沧笙眨眨眼,“他保准再不敢了。我帮您叫他?”
“老夫与他说个什么劲!”老人拉着脸,“不行,还是不行,这事儿老夫不会松口。这小子哪儿冒出来的,想进我赵家的门,就得我同意!”
“嗯嗯,”贺沧笙点头,一迭声地应着,“那可怎么办,您向来是最心冷的。”
赵毅公一噎,话也就转开了。
饭后赵毅公与贺沧笙清谈了时事策论,快戌时贺沧笙才离开。回了府自是到望羲庭,又陪着苏屹吃了饭。
贺沧笙不饿,就不动筷,只撤了冠,散发在桌边赶着时间批了几封奏折。期间苏屹净盯着她看,还伸手捡了块切好的桃子,送到贺沧笙嘴边。
贺沧笙专心案牍,只用余光瞥见,偏头咬走了。
那浅\\粉的汁就蹭在唇边,又被这魅惑的人慢吞吞地舔走,看得苏屹喉结滚动。他又喂了一块,然后忽地离了座椅,蹲在贺沧笙椅边,下颚就放在椅子把手上。
他心安如此般保持了一刻,直让屋内伺候的丫鬟们看得都脸红了,贺沧笙也没抬眼。芙簪轻轻挥手,让人将一桌的冷羹盘碟撤了个干净,然后退出屋外。
苏屹这才吸引到了贺沧笙的注意力,只见殿下竖起书本,在后面藏了半张脸,只露出双眼看他。
苏屹在这双凤眸无声的挑\\逗下回望过去,少年的目光太澄澈,又带着一种赤诚的渴望。
贺沧笙挑眉,问:“做什么?”
“看你。”苏屹笑,又盯着人问:“都督大人今日还与你说什么了?”
贺沧笙扔开书,屋中没外人,她就解了高领,露出雪白纤弱的脖颈。她垂眸睨着苏屹,问:“想知道?”
“嗯。”苏屹牵了贺沧笙的手,发现有点凉,就合掌捂起来,道:“告诉我。”
“他——”贺沧笙停顿片刻,然后真诚地回答,“他老人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和你好。他说了,不允这事儿。”
苏屹蓦然紧张起来,握了贺沧笙的指尖,问:“那你怎么说的?”
贺沧笙一笑就斜飞了眼角的弧度,她偏就钓着苏屹,没有立刻回答。苏屹见状危险地露出虎牙,道:“你不说我就亲自去问,反正赵老迟早也是我的外祖父。”
贺沧笙闻言挑眉颔首,道:“既如此有自信,你便去问吧。”
“贺怀歌,”苏屹一字一顿,“快点告诉我。”
说着竟咬了贺沧笙的手指,力气还挺大,肯定要留牙印儿的。
贺沧笙在微痛间嘶声,想抽回手却被捉得紧。苏屹威胁似的转到她正前方,摆明了不让她起身。
“外祖父态度强硬,我能说什么。”贺沧笙抿了唇,最终归于无奈。她受制于人,只得招供道:“就只好告诉他我就认准了你,非你不可了。”
苏屹立刻松了口,那对无形色耳朵和尾巴似乎又立起来了,就差吐舌喘气,让贺沧笙看得弯了眉眼。
她道:“狗狗。”
苏屹配合地偏头,道:“你的。”
“嗯,的确是我的。”贺沧笙俯身和他鼻尖相对,重复道:“狗狗。”
“嘶……”苏屹眯眼,猛地起身,将贺沧笙困在椅中,道:“怎么老叫我这个。”
“太像了啊。”贺沧笙忽然从袖袋中拿出了什么,道:“才想起来去,给你看样东西。”
苏屹不想她除了那玉骨小扇外还藏了别的,接过来见是张叠好微皱的纸。他也不挪窝儿,就着这个姿势展开看了。
结果胸膛起伏半晌。
“你画的?”他转手让那纸上被勾描出憨样的小狗对着贺沧笙,问:“什么时候的事?”
“你我去郊外那次,”贺沧笙意味深长,“你耍赖要与我同屋,那时我便觉得你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