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占据了沙依巴克的人叫做葛逻拇,是当年岑源崧手下的督粮道。他掌控粮草和互市的资源,短暂的动乱过后就占了城,据说在和西戎人做生意,竟是风生水起。
扈绍陵看向沙依巴克所在的方向,若有所思地道:“大不了就打一架。”
“和谈,”厉阿吉立刻压他,“我们这次是去和谈的,切莫焦躁。”
“和谈你他娘的带这么多人?!”扈绍陵搂着自己的弯弓缩脖子,但嘴也没停,“这摆明了就是要先礼后兵嘛!我都看得出来,你以为葛逻拇那个老滑头眼瞎吗?再说了他手底下人多着呢,我的斥候上次回来说至少六万兵,那可是两月前了,谁知道葛逻拇这段时间又新招了多少人。而且他还有马,加上沙依巴克易守难攻!”
厉阿吉没反驳,安静了半晌,略微沙哑道:“没别的办法,我们需要沙依巴克。”
“你需要的是接受如今的局势!你就是要和葛逻拇面对面地刚,然后才肯死心!”扈绍陵翻白眼,当即点破,“这没关系啊,去呗,我这不还跟着你呢么!但是,我把话放这儿,这城你要不回来。”
“嗯,”厉阿吉摸出水囊,低头慢慢拧开,道,“所以我就试试。”
扈绍陵看着他,也不说话了。
厉阿吉原先在军中和葛逻拇关系硬,当年厉阿吉先占了狄城,派人联系葛逻拇,那姓葛的是一口答应会带着全部军粮死守沙依巴克,只等厉阿吉带着狄城守备军加入。说好的一起效忠,厉阿吉却被拒之门外,眼看着曾经的好兄弟和西戎人往来深交。
扈绍陵说得对,他就是不死心。
不相信当年一起在这贫瘠土地上生长戍守的人就这样改变,不相信旧人能面目全非,不相信忠义能如此轻易地消失殆尽。
从那以后厉阿吉就悲情又憨然地守着狄城,像是守着他的志和一个无人问津的过去。
扈绍陵聪明地转开话锋,道:“不过我发现你不一样了。”
厉阿吉安静地喝水。
“以前你也说不出‘和谈’、‘切莫焦躁’这种话,”扈绍陵拿过他手里的水囊,也喝了几口,抹了嘴道,“文邹邹的大乘话,我记得你当年学两句都费劲,如今可是张口就来啊。”
厉阿吉把水囊拿回来盖好,收系腰间。
“不简单,”扈绍陵摇头晃脑,“小公子不简单,能把你这粗人教化了。”
厉阿吉面上挂不住,道:“小公子才多大!”
“言传身教,我瞧他挺厉害。”扈绍陵和他一起站起身,“他十五岁流离失所,没人教,如今这样儿哪来的?小公子厉害,楚王就更厉害。”
风撩起细沙,厉阿吉做了个手势,周围的士兵们立刻起身。
扈绍陵手搭凉棚看向西南方,仿佛能看到曾经被他们称作“家”的戈壁绿洲。
“什么时候能打一场,”还很年轻的人叹息时露了愁态,“这样不前不后地架着,太难受了。”
死就死了。
血染黄沙,好过眼睁睁看着家不成家,国不似国。
扈绍陵背上弓,勒紧,抬起头时低声重复道:“太难受了。”
“会的,”厉阿吉系刀,搭话道,“已经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1]:《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唐·杜甫感谢观阅。
第54章 诡变
月落星沉,东方露了晓色,风反而大了起来。厉阿吉和扈绍陵在沙依巴克城下停步,所有人都被冻得颊边通红,被风一刮,那红就不下去,蜕一层皮也还在。
城墙上飘着彩旗,不是大乘的规制,上面绣的竟是只浅毛的豹,又有深色的线绣了“葛”字。
旗下女墙里的兵看见了他们,按着城垛向下喊着问话。其实他们以前在岑源崧手下时都是认识厉阿吉的,可此时已然有了新主子,一切都得按最生分的规矩来。
既是旧人,也是客人,哨兵跑着去报了。谁知葛逻犴过了好久才上来,那一身锦袍褐裘氅,再站在旌旗下,好不威风。
葛逻犴面上干净,高鼻梁高眉骨,深邃的眼细长。这模样往好了说叫精明,其实就是有点儿奸邪相。
扈绍陵显然就这么想,他嘟囔出声,道:“小人。”
他其实原想说“奸商”,但此时此地,行商早已与政事混为一体。葛逻犴明面上是和西戎人互市,其实就是把大乘造铁器的技术、兵书还有粮食供给西戎。这三年西戎人势力扩大,这里头葛逻犴功不可没。
“葛大人,”厉阿吉朝城楼上抱拳,扬声道,“别来无恙。”
葛逻犴微笑,道:“在下势微,早就身无官职,怎对得上厉贤弟的这一声‘大人’?”他稍微露了不是那么愉快的神情,竟更像是怜悯,又道:“厉贤弟道我别来无恙,我却无法说句彼此彼此,只叹时过境迁。贤弟因何再现我这方寸之地?”
这一上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根本就是从根儿上断了厉阿吉的念想。
说是念想,还不如说是幻想。
“听见了么?”扈绍陵冷笑,看样子是和厉阿吉说话,其实声儿全让葛逻犴听得见,“你与人家讲官称,满脑子公事公了家国大义,人家却和你称兄道弟呢。”
他是用弓的,平日里得特别养护着一双手,这会儿揣着皮裘的袖,人显得削瘦没威胁。
斥候很宝贵,既看天赋也看训养,所以算是军中的特殊编制,在边疆更是如此。扈绍陵是管着斥候的人,平时不会和其他将领打交道,所以葛逻犴在做督粮道时和他并不熟悉。
“这位小兄弟说话挺冲,”葛逻犴把商人的笑端得稳稳的,“可否请教尊名?”
扈绍陵侧头挖耳朵,并不回答。
厉阿吉扶在腰侧刀柄上的手缓缓收紧,道:“逻犴兄,在下今日是为了沙依巴克而来。”
“愚兄无能,此城已近乎荒废了。”葛逻犴叹息,然后平静地道:“贤弟看着有话要说?”
“荒废与否,也仍是大乘的城池。”厉阿吉声音雄厚,虽被人居高临下地问话也没有丝毫怯色,道:“你三年来与西戎人互市,荷包受益,但且问如何对得起良心?玄疆是大乘边关,如今混乱无主,却不见得会成为西戎人囊中之物!若你愿与在下一起抗敌,平了当年王爷叛降所带来的动乱,也算是对得起这片土地和这里的百姓!”
“商人无良,这道理厉贤弟早该知道。”葛逻犴语气不变,却已冷了面色,“若是东边的那位皇帝也把玄疆当大乘的一省,何以这三年来不见一粒粮食一名援兵!平息动乱,当真是悦耳之言!莫不是厉贤弟自作主张?愚兄也奉劝你一句,你想着驱敌治乱,却别被朝廷当做了那个乱党才好!”
“就算是朝廷弃玄疆于不顾,从军者最当忠孝,你我如何也反不得!”厉阿吉义正言辞,“你记恨敬辉,此事我驳不过,可这段时日皇帝病重,政务自从由楚王接手便大有不同,这一点相信逻犴兄也心如明镜。”
风吹得大旗响动,葛逻犴裹了裹裘氅,道:“楚王向着玄疆,多半是有夺嫡的打算,不也是待你我如棋么?况且一个皇子有何用,只要他未登大宝,朝廷对玄疆的态度就不会变。”
“那你要就这般挥霍,等待下去吗?”厉阿吉在风沙里眯着眼,再次喊话,“楚王可以辅佐,跟着他,才是你我眼前的出路!”
“你我先前辅佐玄疆王,也算尽心尽力,且看得了什么下场!”城墙上的葛逻犴陡然抬声,露了恶色,道:“若是楚王真有诚意,那就让他自己到我面前来说!”
“葛逻犴!”厉阿吉蓦地抓紧刀柄,张开了嘴,又缓缓闭上了。
事已至此,再劝无用。
“贤弟不语,看来是明白了我的意思。”葛逻犴抬头看了眼阴测的天,笑道,“怎么,你我今日要兵戎相见了吗?”
厉阿吉看着他,宽硕的身影一动不动。扈绍陵看似负手而立,其实已握弯弓,他没有看向厉阿吉,目不斜视地低声询问:“撤吗?”
城楼上的葛逻犴也看向他们,身侧卡在垛口的弩\弓排得整齐。厉阿吉偏头,道:“恐怕撤不掉了。”
葛逻犴似有感应地笑了两声,忽地倾身,道:“你们带着这些人来,一路辛苦。我葛逻犴何德何能,总不能让诸位白来一趟不是?”
他抬手,城垛后的兵立刻扑向弩\弓。寒光被纷飞干燥的尘沙折了光芒,利刃的瓮声震耳,一下后就消隐风中,厉阿吉的刀已经出鞘。
扈绍陵倒还是背着手,再次轻声问道:“确定要打啦?”
厉阿吉不看他,滑步缓缓向后,点了点头。
扈绍陵笑,道:“那我就放肆了。”
那弯弓搭箭的动作没人看得清,箭就已经倏地离了指。雪亮的锋尖啸劈尘埃,竟穿了城上正春风得意的葛逻犴头上高髻!那珠冠脆声掉落,箭已深钉在他身后的石墙上。
葛逻犴散发身歪,喊叫都没来得及,已经面色惨淡。
扈绍陵再次飞速松指,这一次直取那绣着方正葛字的旗。锋刃带着箭身穿过旗杆,稳稳停在当中。城楼上诸位都侧头去看,还不等惊讶出声,下边儿便又是一箭,而这一次竟劈开先前那支的箭羽,取而代之。
旗杆不过是木头,经不住这么两下。护城军还没来得及跑到近前,那大旗便侧倒下去,直砸向葛逻犴。
近卫门一拥而上,抬臂架住木杆。精美的旗帜失了招摇的高度,被风一卷,仅仅沦为挡人视线的布料。女墙上惊慌一片,护城军的头领还算镇定,大喝一声:“弓\弩手!”
连弩一溜串地上了箭,却发现原本站在城下的厉阿吉和他的兵都不见了。才爬起来的葛逻犴在城垛后面冒了头,看着已抽身往回去的扈绍陵,身还颤颤巍巍,一边喊道:“缓兵之计……妈的!这是他们的缓兵之计!”
弓\弩当即被拉满,如雨的长箭划过被风沙笼得暗淡的半空。扈绍陵携弓后撤,尖利的箭锋就钉在脚边。他片刻不停,几瞬而已,就已经快要赶上前方的厉阿吉。这是玄疆斥候踩沙疾行的本事,再强劲的弓\弩也难以近身。
葛逻犴早被搀起来了,用力拍着城垛。那商人的笑面终于被抹去、他啐了口唾沫,骂道:“操!”
厉阿吉与扈绍陵不敢停下,直到能隐隐看到库洪山时才停下。焦黑连绵的山脉切割白日,由远至近地给他们投下片阴影。
厉阿吉和扈绍陵寻了处巨岩,站在底下的凹陷里,离队伍有些距离。这会儿出了太阳,袖筒不十分需要了,厉阿吉索性扯下来擦汗。
扈绍陵拨着自己剩余的长箭,数了数,将弓背回背上。
厉阿吉道:“他竟有那么多弓\弩。”
扈绍陵应声,猜测道:“西戎人给的?”
“那些护城军都是出身玄疆军的,都能打。”厉阿吉回忆,道,“葛逻犴这是要带着沙依巴克做西戎人的前线。”
“死心了?”扈绍陵斜睨厉阿吉一眼。
厉阿吉沉默了半晌,道:“死心了。”
“你与葛老爷早就已经分途,”扈绍陵背靠着岩石站立,双臂抱在胸前,语重心长道,“倒不如早些认清,也好早做打算。”
“没什么打算可做,”厉阿吉用袖子擦拭着刀鞘上的灰尘,“下次见面便是敌人。”
扈绍陵点头,道:“你还是念旧啊。”他摸了把脖子,领子里都是细沙,“当年岑源崧手下那么多将领都逃的逃散的散,就剩个你,顶多再加个我,到处召集旧部,小小破败的狄城一守就是三年。我们在等什么?和谁一战?如今小公子回来了还好,不然真不知这三年是如何过的。”
厉阿吉点头,道:“小公子还是有胆识的,也没忘记自己的身份。我们——”
他蓦然闭口,因扈绍陵竖起根手指,长弓已经握在手中。
厉阿吉立刻滑步,身贴石壁。
片刻后从他们头顶的巨岩上翻身下来个人,一身轻装,是大乘服饰,可头上扎的是西戎人惯用的绣花巾。他腰间带着短刀,落下来时无声无息,显然是习惯了行走沙地。
这人没看见厉阿吉和扈绍陵,起身想走。扈绍陵抬手,是“请”的意思,厉阿吉当即动作,刀锋从背后架上了这人的脖子。
“别动。”厉阿吉用西戎话道。
那人一动不动,手缓慢地摸向腰间刀柄,却被扈绍陵的弓拦住了。扈绍陵绕到他面前,一把拽下了遮面,看了看,挑眉道:“西戎人。”
这人被识破,当即要反抗,却被厉阿吉从后面一脚揣在膝盖。他跪下去,用西戎话骂了声,却被扈绍陵飞快地夺了兵器。
扈绍陵很上道儿,连他藏在靴筒里的小刀也没放过。
“装备精巧,”厉阿吉扭着这人的双手,“是斥候。”
“嗬,同行。”扈绍陵把小刀抛着玩,笑道,“那更要仔细审一审。”
西戎兵出现在狄城附近,厉阿吉让人快马入京都,报给了苏屹。他们平日都在茶馆会面,这次厉阿吉走不开身,来送信的人是他的亲信,对苏屹很尊敬。
临近七月的京都有点儿闷热,苏屹落座时看了眼来人的皮袄,先皱了眉。
“下次要改穿戴,”他一身白袍,面色冷淡,“这时节京都里没人穿这个。”
来送信的人点头收教,将厉阿吉的亲笔呈给苏屹。
苏屹看完了信,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就着瓷盘烧了个干净。他看着火苗噬了纸张,神情不可捉摸。
“小公子,”来人微微倾身,“厉副将问要加下来当如何?可要惊动朝廷?”
苏屹看他,道:“西戎人要开仗,当然要让朝廷知道。”他微笑,“我效忠楚王,殿下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来人不太接触京都里的事,似懂非懂。
“凡行兵之法,斥堠为先[1],既然西戎斥堠已出,那么军队就不远了,也许就在库洪山后面呢。”苏屹看着指尖的灰烬,轻轻将它们抖落,道:“告诉厉阿吉,如果这威胁不到眼前,皇帝是不会有动作的。”
他稍顿,道:“幸好嘉源和玄疆相邻,要过来也不是没可能。西戎人等了三年,我也不介意推波助澜。”
来送信的人急忙躬身,道:“具体怎样做,还请您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