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入了正堂,步光在门口看护,除了苏屹外的其余人在门口就全部卸了刀剑。进门后苏屹本想为贺沧笙褪大氅,可这屋里没有炭盆,又收了手作罢。于是贺沧笙先落主座,而后苏屹入座身侧与她同桌,温绪之和洪达各在左右首位。
厉阿吉和扈绍陵站着,有些局促。
堂中没有丫鬟小厮伺候,更没有茶水点心。厉阿吉本想说“请赎招待不周”,却又觉得殿下才是主人,这句“招待”他还真说不得。
扈绍陵拉着他跪下,大声道:“卑职恭迎楚王殿下入主狄城!”
贺沧笙善解人意,抬了抬手:“两位请坐。”
厉阿吉和扈绍陵这才分别在洪达和温绪之身侧坐了,在座的都是明白人,先互换了官职姓名。
“两位三年间不移本心,戍守狄城,实是功德一件。”贺沧笙手持玉骨小扇,对厉阿吉与扈绍陵分别颔首,道,“本王在此替朝廷,也替玄疆百姓奉给谢意。”
说着真拢了袖,虚行一礼。她如此,身为随行将领的洪达立刻也跟着行礼,倒是苏屹和温绪之两人面不改色地没有动作。
厉阿吉有点儿慌乱,道:“殿下客气了!”
扈绍陵可比他镇定得多,道:“殿下莫要如此,身为大乘子民,又兼将领,这都是卑职们应尽之责。”他颔首抱拳地回了礼,又道:“如今殿下亲率军队出征,想必就是要从根儿上治理玄疆,驱除西夷。卑职与厉副将愿保驾护航,为殿下效犬马之力!”
这一看就是个会说话的,贺沧笙健壮微笑,苏屹也稍挑了眉梢。
温绪之微微侧目与贺沧笙交换了眼神,转头温和道:“如今玄疆虽并为大乘一省,却因圣上病重尔尔未能享大省之利。岑源崧伏诛,玄疆军分崩离析,群龙无首便让西戎人在此间作乱,百姓流离失所。你们作为玄疆军的旧部能守至今日,实属不易。殿下谢你们,你们便受得这礼。”
他虽然没有官职在身,但大乘唯一的三元榜首的名号还是响的,连边关人也知道。厉阿吉和扈绍陵不说话,认真倾听。
“圣意莫测,可殿下心向玄疆。”温绪之微笑,在他疏离的气韵里露了诚恳,道,“这几年虽说皇帝决意惩治边关,可殿下在朝上屡次为玄疆请命,在被圣上驳斥后还自掏腰包贴补,说是贱卖,实则是送粮过来。如今西戎来犯,殿下自请出征,家小留在京都为质,如此决心,也请两位一睹。”
这些功绩都是贺沧笙的,可她不能自己说,非得让旁人说出来才好。温绪之洞察一切,此时就担了这个责。
厉阿吉与扈绍陵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况且贺沧笙也是真的公正义气。两人当即起身,躬身行礼,道:“卑职愿追随殿下,视死如归!”
“两位将军请坐。”贺沧笙并没面露喜色,只是轻拍了折扇在掌心,道:“既是要追随,那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她这颈间的红狐裘风领的颜色是真鲜艳,衬得人眉眼妖媚。说话间又开了折扇,被那扇面上的红梅衬得更加能勾魂。
“本王初来乍到,对玄疆事不甚了解。”贺沧笙其实态度不冷不热,但给下边儿人看见了就是觉得寒。
她稍微顿了顿,一手还放在桌下,也不拿上来,就这么道:“便想先问一问,二位先前都是在岑源崧身边的?”
厉阿吉背脊一凛,道:“是。”
贺沧笙轻轻地“嗯”了一声,又轻轻问:“二位属忠义之士,那么,想必是情谊颇深?”
“回殿下,那倒算不得。”扈绍陵是真怕厉阿吉犯傻说错话,接话道,“都是军中人,一切按规矩来。”
“如此甚好。”贺沧笙轻摇小扇,安静地看着他们。
她身型瘦弱,双肩更是冷削,穿着绣金线的华贵黑衣,面色又苍白,给人些病态阴冷的意思。
那双眼更是要命,轻轻一瞥就让底下人大冬天地背脊生汗,此刻这般直视,深邃得惑意顿生。
直到厉阿吉和扈绍陵心里都发了怵,她才道:“岑源崧治理玄疆又功,此事本王深知,可他判降西戎,致军散民乱,这也是事实。本王不知他是为何,也不感兴趣,但叛国之罪,无功可抵。”
她眼中冰凉,寒得那天生的妖娆也退了退。
“你们戍守在此,是放不下职责,也放不下百姓。岑源崧是异姓王不错,但他也只是个王,不是你们的主子。你们许是不知,但本王最厌以出身论人,所以看你们,更像是看忠于大乘的功臣。你们若愿追随本王,为国为民,本王敬你们忠勇。可你们若做了西戎的走狗,或有了旁的心思,左右本王名声在外,也不忌讳心狠手辣。”
她说得轻轻松松,更像是文人清谈,可厉阿吉和扈绍陵的额角都渗了汗。这楚王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端着好相貌,又让人觉得像是深潭般危险狡狠。
两人起身,再表忠心。
坐在贺沧笙身侧的苏屹全程没有开口,眼神也微垂。
因他正在桌下摩着贺沧笙的纤指。
从时才贺沧笙展开小扇,他就伸手过去牵了人,一直到现在。
玄疆风大冻人,半月前贺沧笙领旨出征就十分仓促,身上心里都是折腾,这脸色就一直白着。
苏屹心疼死了。
堂下厉阿吉和扈绍陵才站起身,就这么一会儿也不知跪了几次了。两人重新落座,贺沧笙合了扇,道:“那么还请二位告知玄疆近况。”
厉阿吉不敢怠慢,以狄城为起点,沿着库洪山脉说了个遍。又将沙依巴克和葛逻犴的情况也讲了。
温绪之看过来,贺沧笙颔首,先生便开了口,问:“眼下狄城中的兵马和斥候别有多少人?”
“先生,”厉阿吉回答,“卑职手下现有狄城守备军四万,都是跟随着我镇守了三年的玄疆军旧部,扈绍陵多管斥候事宜,眼下有近六十人。”
温绪之点头,又问:“那么,那位占据沙依巴克的葛逻犴呢?”
“少说也得有六万人,”扈绍陵道,“这也是两个月前探查的结果了。”
温绪之稍顿,扈绍陵又道:“葛滑头与西戎人生意往来,有的是钱,发的就是战时财。有的百姓闻风参军,这倒好说,总比饿死强,可有的玄疆军也动了心,倒是让他一个国贼壮大了势力。”
“只是生意往来,还算不上叛国。”温绪之非常平和,不想厉阿吉和扈绍陵一般动气。
“先生!”洪达也敬重温绪之,但他是在忍不住,道:“这就是与叛国无异!您是殿下的谋士,怎能对此人心软——”
温绪之抬眼,就这一下的和润就让洪达闭了嘴。温先生生缓缓露了笑,道:“无异不等于罪实,互市是三年前便有的,他还算不上国贼。”他稍顿,又道:“可私自拥兵,却是死罪。”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没错,”扈绍陵激动得几乎要捶桌,赞同道,“就是死罪!”
“沙依巴克是西漠绿洲,在库洪山西南尽处,是玄疆的省府,挨着西戎与大乘的边境,不仅易守难攻,还能种粮跑马。”温绪之的确是谋士,事事了然于心。他看向贺沧笙,道:“殿下,此城非取不可。”
贺沧笙当即会意,折扇轻敲了桌面,道:“葛逻犴拥兵自重,其心可诛。沙依巴克乃玄疆省府,更是此战要害,绝不可拱手他人。本王既已到此,就要先除内患,再平外乱。”
堂中坐着的四人闻言立刻起身,道:“殿下英明!”
“此行本王从五军都督府与兵部点兵七万人,”贺沧笙道,“其中骑兵两万,行军时听命于洪大人。”
她其实还带了五百私士,本想着其中有些人也能当斥候用。谁知刚要开口,苏屹像是知道她的心思,用力捏手了她指尖,明显是不让她把私士给军队用。
贺沧笙回握过去,面上不动声色,继续道:“厉副将,你与玄疆旧军更熟地形,本王也不愿将你们并入京都人马。就算作平行共处,军令从洪大人处领,与洪达人共同练兵,大小事宜呈报本王。”又转向扈绍陵,道:“斥候也如是,还归在扈统领身旁,但需受本王的近卫统领苏屹管束。苏屹也曾在玄疆斥候队中受训,你二人共统共训,不得有误。”
这已是给足了厉阿吉和扈绍陵面子,实权也不算分散。
贺沧笙寻思片刻,定了让步兵在城外驻扎,骑兵与马匹入城居住。那五百近卫她不放在明堂上说,可自是得跟着她和苏屹,也是要进来的。
“行军不设宴,今晚各自休憩。自明日起休整训练,再在舆图前议事。”贺沧笙道,“粮草已至,自会与狄城各位共享。马匹或缺,温先生在过境时已与南霄、纥犍两省总督通信,不日会有马商入境,厉大人记得留心。”
厉阿吉和扈绍陵对视一眼,没有说话。贺沧笙又定了明日辰时在聚首,几人就各自领命,起身退下了。
这次贺沧笙没有带芙簪,军中有管炊事和住用的常随,就在这间院子的侧堂布置了卧室。地龙是来不及通了,就多置了炭盆。楚王殿下的事自是耽误不得,各种器具吃食也是要近卫先验才能往屋里送的,一时间众人出入,还挺忙碌。
贺沧笙和苏屹并肩站在廊下,这院中种了棵梅树,此时还没开花,零星的花苞也算是有颜色。
院门口有人要往里送香料,说是安眠,贺沧笙不要。步光出城去调私士,苏屹便去告诉,等他在门口把这人打发走了院儿里才算是真安静下来。
苏屹在院门处回头,他的殿下正站在阶上看着她,两人眼里翻滚的都是刚才外人在时压着忍着的情愫。苏屹大步走过去,贺沧笙折扇入袖,才空出双手,就被苏屹一把抱进了怀里,狠狠搂着不让动。
从贺沧笙自请出征到现在,贺沧笙心情沉重,无奈军务忙碌,两人一直没能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苏屹本就不喜一群军队里的男人围着贺沧笙转,谁知还要带上温绪之,就让他更不开心。
“姐姐!”他一手紧箍着贺沧笙的腰,一手压扶在人脑后,贴耳道,“那些碍事的人终于走了,我都不行了。”
贺沧笙不说话,在他胸前埋了脸,小猫儿似的一顿蹭。她这会儿哪还有方才高坐运筹的样子,就是撒娇依赖抱着人。
苏屹手从后边儿转过来,抬了她的头,狠狠吻上去。
少年人在这种事儿上都不用教,他亲得贺沧笙喘不过气,自己却还能伸手抽了贺沧笙的簪,让她撤冠散发。
黄昏的日辉洒了橘红色下来,贺沧笙站在这样的阳光下,瞳色如金,好看得让苏屹想要占有。这段时间陪伴式的度日他根本不满意,他的殿下就是得在他手里才好。
他分开一点距离,跟贺沧笙抵额,要带着人往里去。
谁知贺沧笙不动地方,她双唇红润,脸色还有点儿疲惫的苍白。
“累。”她伸臂挂在苏屹脖子上,仰脸娇气道,“抱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57章 绣春
苏屹立刻俯身抄了她的双膝,转身就往里去。
进屋关门,贺沧笙在他怀里解了风领,随手就往木桁那边儿一扔。苏屹在桌后太师椅上坐了,将人固定在自己腿上。
贺沧笙侧身坐着,苏屹搂着人的腰,不满道:“殿下又瘦了。”
“之后再养回来,”贺沧笙与他抵额,伸手戳了他的肩,道,“你也瘦了。”
苏屹的表情有点儿咬牙切齿,捏着她的下巴,道:“别转移话题。”
“我没有。”贺沧笙一招不成,赶紧凑过轻轻亲了亲苏屹的鼻尖,小声道:“是真的觉得你辛苦。”
她的身体自己清楚,不是一时半刻能好的。但这事儿是最让苏屹担心的地方,所以她总是能混过去就混,也不喜欢旁人提。
“我不能和你比,最累的都让你担了,我不高兴啊。”苏屹知道她的心思,与她耳鬓厮磨,道:“快点打完这场仗,等回了京都,我们一定好好治。”
贺沧笙合了眸,靠在他身上不说话,苏屹便知道自己是正好点到了她心里还揣着的事。
这一路都是如此,不提还好,主要谈及这场仗殿下就话不多,凤眸一敛就是说不出的落寞。
仿佛又回到很久以前,贺沧笙心门紧闭,苏屹看得见,却如何也进不去。
这让少年很懊恼。
他微微仰头,贺沧笙配合地俯下身,他细碎的吻落在她的鼻梁和侧脸上,又到云鬓边,往下滑至脖颈。贺沧笙并不推拒,可也没有回应,只是在苏屹不满地用力吮咬时攥紧了他的衣襟。
苏屹不会强迫贺沧笙说出什么,他只是让自己的唇舌不离开贺沧笙颈上的肌肤。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刑讯逼供,贺沧笙引颈,又被追得更狠。
直到门口有人来送晚膳,苏屹才收敛了一点,而此时贺沧笙的脖颈已经遭了殃。苏屹也不让贺沧笙出屋,自己过去把门开条缝接了盘,亲自验了才给摆到桌上。
狄城贫匮,随军的粮草也都是粗粮。但膳上有道炒萝卜和皮牙子,另有辣椒佐味,已经算是寻常将士吃不上的了。
贺沧笙缩在椅子里,一副没胃口的样子。
她倒不是嫌弃,是真不想吃。
“殿下,就吃一点。”苏屹给她夹了块萝卜放饭上,递到她嘴边,用勺子碰了碰她的嘴唇,道:“这一路上净和士兵一起啃干粮了,再这么下去还得病。”
这萝卜闻着就是用辣椒腌过的,贺沧笙不怎么吃辣,微微偏头,道:“你吃。”她轻推苏屹的手臂,“我看着你吃就好。”
“你真是……我今儿还非得看着你吃这一口了,”苏屹不退反进,“殿下要是病了,狄城这十几万人可就要乱了。”
他见贺沧笙还是垂着眸,索性俯身过去,道:“再不张嘴,我可要对姐姐来硬的了。”
贺沧笙抬了眼,小声道:“你敢。”又蹙了细眉,“真不饿。”
苏屹看她这反应就知道她这会儿是吃软不吃硬,于是暂时放了瓷勺,人往她跟前一蹲,捉了她的指尖啄得根本停不下来。然后又一路向上,直到唇角,温柔又细致,还伸手紧紧抱着人。
“姐姐,吃一点儿吧,嗯?”他与殿下鼻尖对鼻尖,拿出狗狗的表情和动作,摇头蹭了又蹭,低声下气道:“看在我如此求你的份儿上,就吃一口,好不好?”
说着又亲人,还一连串地唤“姐姐”。
贺沧笙这才慵懒地往后靠,道:“喂我。”
苏屹巴不得,他就知道撒娇这招好用,一挪身就坐在了椅子把手上,伸手端了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