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沧笙留了步光和五十私士,和厉阿吉留下同守狄城。她从狄城守备军里点了两万人,另加六万兵部人马,八万人疾行数日,直抵沙依巴克城下。
这期间行军齐肃,虽说军中还有洪达和扈绍陵,但人人都知道,楚王殿下才是真正的主子。
沙依巴克是座老城,已在玄疆和西戎的边界处屹立百年,比狄城庞大,也比狄城富饶。它是大漠里的绿洲,背靠库洪山,易守难攻,城里面种粮几乎可达自给自足,还可治沙开荒。贺沧笙此行带了火器,但这样一座城能保下来最好,于是她在数里外设营,和人正面攻防。
沙依巴克里派出的军队都是大乘人,别说是贺沧笙的私士,就是兵部的人他们也难是对手。就算是加上城墙上的弓\\弩,也没能破了温绪之以强盾搭起的矩阵,几次磕碰都是灰溜回城,到后边索性闭门不出。
只叹这葛逻犴果真对得起扈绍陵那句“滑头”的名声,从始至终就没露过面,一副管你是楚王还是谁,天王老子来了我也龟缩的样子。
贺沧笙也不强攻,逐渐形成围城之势,谁知这一围就是两个多月,直过深秋,到了秋末初冬交界的十一月。这期间葛逻犴连城楼都没上,两人对峙如此久,愣是没真正打过照面。
倒是西戎人,虽对葛逻犴的燃眉之急视而不见,却时不时地越过库洪山骚扰。不过这都是小打小闹,几乎每次都是苏屹带了狄城守备军前去迎战,一次就得去几日,所以与贺沧笙总是小别。
其实贺沧笙是有意将苏屹往前推,少年需要立功的机会,她正好给得起,也愿意给。
日收时逐渐冻人,火把在酉时就点上了,能够照亮,却暖不了身。贺沧笙站在高台上,温绪之裹着厚衣站她身侧,陪着一起被风吹得略微哆嗦。
今日他们再次与葛逻犴小试对垒,贺沧笙后方观战,身上也沾了散不去的硝烟味道。
火光映了她的侧脸,然而掩不住面上淡漠。温绪之倒还是平和温润,知道殿下这是为战事发愁,也因为苏屹已去了十几日,还没来消息。
少年不在身边,贺沧笙不会明着露出落寞,只显得比平时更冷。
“师兄,”她裹着狐裘道,“最晚守到年末,就火攻吧。这城是好的,我已经仁至义尽。”
“不用火也是行的,”温绪之回答,“到那时葛逻犴粮绝兵惫,别让他赶上春耕,我们只需挡住劲弩,投石破城即可。”
贺沧笙点头,问:“纥犍的马到了吗?”
“到了两批,都已校验。”温绪之揣着袖,也看着远方,“大乘马不比玄疆和西戎的高大,真打起来还是吃亏。我们到了这两月,还不曾与真正的西戎人交过手。西戎骑兵了得,这些年又精进步兵,显然明白了险阻用步的道理[1]。依不才之见,若以铁甲加于马身,可克西戎弯刀。”
“西戎弯刀和绊马索取胜在低,可若是马腿戴甲,”贺沧笙看着台下拴着的战马,皱眉道,“恐不及速度。”
“若为先行军,此计可行。”温绪之思索片刻,“以铁骑冲锋,破其盾牌与步兵,再以轻骑冲锋。”
贺沧笙点头,道:“即日便请先生一试。”
“如此就要铸铁了,”温绪之稍叹,面前白雾缓散,道,“还真想拥有沙依巴克葛老爷的钱呢。”
贺沧笙哈哈一笑,道:“师兄是君子,爱财就罢了,可千万记着取之有道。”
“师妹教训的是。”温绪之笑,虚抬了抬袖。
夕阳金光间残云暗淡,贺沧笙的笑也随之变幻消散。她沉默了许久,道:“寒冬将至,敬辉大概熬不过这个冬天。”
这大不敬能落得枭首示众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偏就加了轻佻,随意又冰冷,听得温绪之也挑了眉。
“战事僵持,我已上疏请粮,谁知竟杳无音信。”贺沧笙冷笑,“本王的生父,这是要本王戍守边关,永不回朝的意思。”
温绪之道:“这招不错,是为康王铲除内患。”
“师兄早劝我治之未乱,”贺沧笙道,“你是对的。”
温绪之没有回答,贺字旌旗在劲风里噼啪作响。
贺沧笙听了一会儿,道:“我当不成皇帝。”
“你只是不能名正言顺地当皇帝,”温绪之非常从容,“师妹若敢迈出那一步,那个皇位就是你的。”
“我不是圣人,从不曾经历兄友弟恭,父慈子顺。”贺沧笙看向温绪之,眸中忽然露了戾色,道:“也许我该杀了贺峻修。”
这才是压在她心头终极的恶,可她不害怕面对。
温绪之道:“你迟早会杀了贺峻修。”
贺沧笙道:“此时谋划也不晚,女子登基前所未有,本王既然要做,就不会害怕诛杀宗室。”
她和在苏屹面前判若两人,大概就是这半月的分离,让她独自在边关的风沙间看清了现实。敬辉帝不理她的奏疏,不曾问候,更无相助。玄疆与嘉源接壤,消息走得快。敬辉帝在贺沧笙离开京都的第三日就解了贺峻修的禁足,还准了贺峻修入朝世堂与内阁议事。贺峻修和敬辉帝一样,宠信司礼监,只许内阁与各部衙上报佳政,外省事宜鲜少过问,通政使司形同虚设。这些事桩桩件件,贺沧笙都已经收到私士奏报。
面对此间,她无力有之,愤恨有之,最终被堆积弥漫的失望激怒,在一次次地利用和被利用里失去了耐心。
“贺峻修的生母名为藕珍,原是钟鼓司的宫女,在生下贺峻修后才获封选侍,可没过多久就死在了自己宫里。从此贺峻修就被养在中宫,和嫡皇子无异。”贺沧笙指尖轻点身前木栏,意有所指地道,“藕珍死得蹊跷,怕是经不住查。人不得忘本,本王从不敢忘自己是女子,他贺峻修怎能子凭母贵。若真要论出身,本王也不希望与混淆皇室的人竞争辩驳。”
温绪之并不需要她点明,点头道:“殿下英明。”
“传令给步光,派私士回京都一趟。”贺沧笙双目中没有一点温度,“未雨绸缪,两相博弈,只要本王还活着,输赢就是无定。”
金轮已经完全地隐没于库洪山后,夜晚的边关更加寒冷。边角连声,战靴踩过连枯草也所剩无几的土地。贺沧笙闭上眼,倚靠在栏杆前,也不知过了多久,缓缓叹了声。
“夜闻长叹息,知君心有忆[2]。”温绪之声音缓缓,“不才先回,夜长风寒,师妹也莫太过感怀。”
贺沧笙没睁眼,“嗯”了一声,道:“先生慢走。”
温绪之走了两步,又转过身,道:“殿下,不才就去,但还有句话要说。”
贺沧笙等着他讲。
“殿下睁眼,”温绪之声中带笑,“心有灵犀,有人知你相思啊。”
说完了贺沧笙便听着咚咚咚的脚步声远去,温绪之也不留,人已经下了望台。
贺沧笙不明就里,睁眼看出去,只听外边儿有人喊话,守门的士兵们验明了来人身份。那营门轻开,马蹄声沉闷凶悍,渐至台前。
贺沧笙的心忽然跳得很厉害。
为首的那位白袍白马发高束,脸色隐在夜色里,有些晦暗,腰侧长刀很扎眼。
他抬头,与贺沧笙对视。
苏屹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1]:《孙子兵法》春秋·孙武[2]:《梦见美人》南朝·梁·沈约,出自《古诗十九首》晚上还有一章。
感谢观阅。
第61章 宣告
葛逻犴只敢在夜间上城墙,看着远处点点橘红,他知道那是楚王的阵营,正紧紧地围着他的城。
他裹紧了身上貂皮大氅,厚重暖和。他养了不少紫貂,本来是要卖给西戎人的,可那边儿一个月前就与他断了联系。于是他几日前把那些貂全杀了,给自己和数百亲卫都做了裘衣。
一只一只地杀,一只一只地剥皮。
那些柔软血淋的身体经过他手,每过一只,他就仿佛回了一息的本钱。
黑夜里又鸟叫了几声,吓得葛逻犴一哆嗦。他内里穿的都是上好的锦袍,可还是觉得冷。
他揣着袖,低声骂了一句娘,靠着城垛站。后边儿上来个亲兵,道了声“老爷”。
这都是按照他的吩咐来的,葛逻犴不让人叫他“大人”,选了个土财主似的称呼。
他没回头,道:“有屁就放。”
亲兵就放了,道:“粮仓快空了。”
“是吗,”葛逻犴摇头晃脑地回头看那亲兵,“你不是还喘着气儿呢么?没饿死,和我说什么?”
亲兵不说话,葛逻犴问:“城里还有多少百姓?”
亲兵回答:“两千。”
“这么少啊,”葛逻犴点头,“那行,粮还够吃。”
够吃到他死,等他一死,楚王就该进城了,到时候这一城的人就不是他葛逻犴该管的了。
“老爷……”亲兵迟疑,怀疑葛老爷脑子坏了,小心翼翼道:“最多还够半个月。”
“够了,”葛逻犴看向库洪山,又看向远处灯火烁耀,道,“楚王很快就会打进来的。”
亲兵正容,道:“属下再去给西戎大王子递个信!”
“不用,他早就不管我啦!”葛逻犴笑出声,拍拍亲兵的肩,像是在笑他的天真,也在笑当初的自己。他道:“摆宴,我得做个饱死鬼。”
亲兵又陪着他站了会儿,明白他是真要吃酒作乐,就退下吩咐去了。葛逻犴又变成了孤家寡人,站在城墙上眺望。
“得做个饱死鬼,”他咋嘛着嘴,像是已经尝到了山珍海味,喃喃自语道,“因我的老母妻儿都是饿死的嘛!”
得替他们吃回来。
苏屹翻身下马,将刀卸下来挂在鞍侧。他拍了拍靖雪,目光却只看着贺沧笙,贺沧笙也只看着他。
苏屹快走向望台,贺沧笙没有回身,已经能听见他登上望台的声音。
这诱惑的人从来都是伫立高台纤姿绰寒,反正生扑这种事儿交给苏屹就好。就如此时此刻,台上的士兵只来得及背过身,那一身被汗微湿的白袍就已经到了跟前。苏屹伸手过来,将贺沧笙狠狠揉进怀里,抱了个满实满载。
相思无终极[1],到了尽头就说不出话,只需这般拥抱着,要很长时间,才觉得够本。
贺沧笙轻轻笑出声,她被搂得紧,连伸手回抱都做不到。她伸手缓缓碰了下,然后戳了这人的侧腰,听着少年在自己耳侧闷叹出声。
苏屹一手环着她腰,一手扶在她脑后,耳语道:“姐姐。”
贺沧笙侧脸,正贴着苏屹的心跳。她也压低声音,道:“阿屹。”
“想我了吗?”苏屹不松手,连着问:“想我了吗?”
贺沧笙沉默许久,在少年炸毛的边缘反复试探了一阵,终于在侧颈被咬了一口后道:“想。”
她被苏屹呵在颈边的气息烫到了,又道:“你再晚归几天,我就要站到营门外去等了。”
苏屹终于分开了一点距离,哼了一声,道:“这还差不多。”
边疆夜晚的长云将雪山涂得黯淡,他们站在高台上,眺望出去,看进朦胧的将来,也像是浸了蜜一样甜。
苏屹从身后拥着贺沧笙,他才回来,于是格外粘人,双臂环在贺沧笙腰间,下巴就在人肩上。贺沧笙搭着他的小臂,难得的放松。
她在见到苏屹时就含了笑,那眼角妖娆得又要惹桃花了,不对视都让苏屹觉得口干舌燥。他喉结滑滚了半天,终于没忍住,将人扳着转身,低头狠狠地覆含住他朝思暮想了许久的唇。
贺沧笙呼吸不畅,却觉得从来没有这样鲜活过。她想回应,又做不到,反正她也不用做什么,等她喘过气的时候,这狗狗样儿的少年已经把哪里都侵略干净了。
贺沧笙轻喘了口气,问:“此行还顺利?”
苏屹胸前起伏,道:“嗯,我……”他目光本在贺沧笙终于红润起来的唇上流连忘返,而后又倏地落在她颈间的红狐领上,顿时敛了眸中光,转了话锋问:“不是说别穿这颜色吗?”
“啊噢,”贺沧笙早把这茬儿忘了,不想此刻被查岗抓个正着,扭脸傲娇道:“管得宽了些吧?”
“嘶……说什么?”苏屹眯眼,俯身逼近,让两人的唇近在咫尺,威胁道:“让不让我管?”
贺沧笙挑眉,不屑的神情成功地激到了人。苏屹哪知道他这一回来就被惹得不痛快,掐着贺沧笙腰的手也用了力,再次问:“让不让我管?”
贺沧笙被制住,猫儿都只会表面凶,一遇着来真的就不行。于是果断撒娇,抬手揪了苏屹从臂缚下露出来的袖,道:“让你管。”
她抿了唇,又道:“明日就换。”
“这里有多少双眼睛,都是男人,我防都防不住。”苏屹凶狠地露出了小虎牙,道:“我好生说话姐姐是不听的,嗯?”
“听,我听阿屹的。”才运筹帷幄将弑兄夺嫡轻松挂在嘴边的贺怀歌彻底变成了只猫,凤目眨呀眨地给自己开脱,道:“我错了,阿屹。”
殿下平时高坐堂上,面上心里都如冰雪寒凉,撒娇都不多见,自是极少如此认错求原谅。但她已经学会要如何用这幅招人心痒的皮相,此刻只“我错了”三个字就能让苏屹心火上烧,狠不下心生气。
然后她继续知法犯法。
苏屹对此深知,觉得气闷,眼眸一眯就没了乖巧的样,让贺沧笙暗道声险。于是她也行险招,松了手指,人却向他凑近了点儿,道:“我明日就换,做什么咄咄逼人,好凶啊——”
殿下的小花招苏屹接不住,但动作可以。他低头,让她又挨了吻。
“你……放肆……”话都说不出的贺沧笙被迫仰起脸,双颊粉\\红,唇色一艳就成了真妖孽。
苏屹重新又抱住人,道:“明日记得换了,我亲自盯着。”
少年的心跳有力又迅速,紧贴在贺沧笙的侧脸,远处山峦上的雪光兼着月色,巨岩的颜色看上去更像是冰,苍穹下的银辉似乎也在被风推着晃。
他们看得见沙依巴克,城头火把燃烧,在夜空下像是明亮的剪影。
贺沧笙伸手抱着他的腰,轻声唤她的阿屹,将时才与温绪之定下的谋算告诉他。
“好啊,这样刺激的事,我好喜欢。”苏屹对贺沧笙道,“姐姐,就这几日,我们攻下沙依巴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