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下去贺沧笙就被辣得吸气,苏屹立刻舀了白饭,趁机给人塞嘴里,道:“快吃,解辣。”
就这么连哄带骗地喂了半碗,苏屹才风卷残云地把自己那份儿吃了。身旁的贺沧笙趴桌上,半张脸埋在手臂后面,露出双眼睛看他。
真像只猫。
她手滑过去稍微碰了碰苏屹的手臂,闷声问:“是不是都凉了?”
苏屹摇头,咽下最后一口,用还温热的碗边贴了她掌心。
贺沧笙有点儿不开心,道:“下回我自己吃。”又顿了顿,就这么趴着道:“对不起。”
“说什么?”苏屹蓦然放了碗,伸手将她从桌上拎起来,探身过去,捏了贺沧笙的下巴,道:“我巴不得喂你,想起来就要发疯了。我们还好不好了,殿下,你别跟我说那三个字行不行?”
他最厌贺沧笙跟他客气,一顿饭吃得久点儿怎么了,让他劝着喂着又怎么了,求之不得的事情,他们乐意。他家姐姐就是娇养的,就这脾气,谁看不惯他就要动手。
贺沧笙看着平时百依百顺的狗狗陡然露了凶样儿,忽然愣了半晌,然后缓缓张口,道:“我……”
话又落下去,就这么又没声儿了。
因为心里压的事太多太重,让她辗转反侧地开不了口。
她此次出征时敬辉帝未曾来送,连去拜别母妃的时间都没有,就在兵部登台点兵出了城,最后也只是赵毅公打马追上赶着说了两句话。皇帝铁面无私,让她将徐诺棠一众人等留在京都中,为的就是杜绝她的反心。
边关动乱不是朝夕间便可平复的,此行不知时日,贺沧笙离开京都,只得一心扑在战事上,旁的变数防不胜防。
苏屹轻轻拥了人,轻声道:“我都知道的。”他让贺沧笙靠自己肩上,说话时薄唇贴着人,“你会后悔吗,姐姐?”
后悔请命出征,离开京都,冒着将皇位拱手让人的可能征战边关。
贺沧笙这会儿情绪低落,平时的冰冷也散了两分,在苏屹怀里显得更加瘦弱。她慢慢直了身,低头轻缓地在苏屹唇上吻了吻,道:“不会后悔。”
她眼中似有水雾,道:“皇位是我的执念不错,可我还没昏头到要牺牲民生来得到他。”她声音轻柔,因为这话她只说给苏屹一个人听:“我先前思考许久,总不知自己要这皇位来做什么,是承母妃的志向,还是因自己的私念。”
她退开一点儿距离,苏屹对她口型,两人同时道:“都不是。”
“殿下是唯一配坐上那个位子的人。”苏屹认真时眸中都是沉下去的光,“能者多劳,如今玄疆的战乱,纵观整个大乘,只有你能平。幸能正生,以正众生[1],殿下身正心明,不光是这次出征,金殿上的那个位子也该是你的。”
贺沧笙笑起来,声含苦涩:“可它不会是我的。”她露出只给苏屹看的悲哀和脆弱,像是出神,淡然道:“我与皇帝向来先君臣,如何就走到了这一步。”
“姐姐若是想,只需一声令下。”苏屹随手替她慢绾了青丝,道,“玄疆军勇猛,大可杀回京都,护你称帝。”
“可落得山河破败,百姓流离,那不是我想要的。”贺沧笙抚捧了苏屹的脸,“玄疆的事总要解决,我请命不只是为了外祖父。皇帝对我防范忌惮,我习惯了,也无所谓。即便我不请命,他想让我来也是一句话的事,其实他就是让我一辈子守在玄疆,我也不是做不到,只是感叹何其离心离德而已。”
她眼中哀色,让苏屹胸腔里抽搐似的疼。
“只要姐姐想要,皇位就是你的。”苏屹替她将长发顺在背后,凑过去吻人的唇角,道:“我护着你,我们一路往上去。你做皇帝,我就要做你后宫的主人,你要是有意归隐,我就是你的夫君。”
贺沧笙点头,她喜欢少年如此宣誓主权的时候,她依靠着的臂膀很坚实,总是让她觉得好安心。
“只要姐姐别不认我就好,”苏屹瞥了眼他靠放在桌前的长刀,“不过如今我也是登堂入室的了,连左都督大人都认了我,姐姐可不能做那个薄情的人。”
这事儿贺沧笙还真驳不得,也看向那把刀,又看回苏屹,终于含了笑。
那一日她率军出城,赵毅公从后面策马上来,叫停了队伍,对她单独嘱咐了话,又叫了苏屹到近前。
老人不改严厉,对苏屹还是肃色,却稍显黯寞,道:“老夫就这一个外孙女,是自小捧在掌心的。人老任天命,老夫自是有一日要先去,可你若不能让怀歌称心如意,老夫就是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要将你恨上百代。”
苏屹站在赵老面前,毫无慌色。他与老人对视,道:“那么,还请都督大人长命百岁,好看着晚辈让殿下快心遂意,独坐金殿。”
赵毅公看了他半晌,从马上解下长刀,亲自交至苏屹手中。
竟是依照上次两人过招时苏屹的身手,单独为他铸造。
这刀轻巧,刀身带着弧度,不过三指宽,三十二寸长。鞘上有鞘裙,裙底织有排穗,出收时速度极快,且锋刃寒目,和京都中禁军的腰刀很不一样,是独一无二的款式。
“此刀是老夫府中特制,只予你。”赵老负手站在京都城外碧色垂柳下,道,“起个名字吧。”
苏屹跪地接过,抬眸看向贺沧笙,字字清晰道:“殿下如傲雪寒梅,不与寻常娇嫩颜色相混。我随伴左右,护慕化雪春色。”
他最终握紧手中刀,道:“就叫‘绣春’。”
“绣春。”贺沧笙轻念了一声,她看着那刀正静静倚放在桌前,仿佛已能看到少年抽刀出鞘时的英姿。她和苏屹对视,道:“绣衣春当霄汉立[1],阿屹,你的心思我知道,我只认你。”
苏屹可以在贺沧笙低落时安慰人,也可以撒娇以达目的,别管这目的是为了正事还是要亲人,但他受不了贺沧笙对他情话正经说时的撩拨。
贺沧笙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刚觉得不好,人就被抱了起来。
此时玉蟾已升,屋内昏暗,正好苏屹要做的事也不用点烛。他就在这桌上和殿下交缠,残羹冷碟都被推开,不知什么落到了地下,瓷器磕碰石砖发出清响,掩了旁的窸窣。苏屹似乎对这点很不满意,攻势更甚,非得听到贺沧笙的声音才行。
他念及行军辛苦,极尽隐忍。贺沧笙在他背上留下指甲印,这就是种刺激,少年手臂撑在她身侧,笑起来时虎牙一闪而过,露了兴奋。
就是要这样关起门来放肆,来路和归途他们都不去想,只要有彼此在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1]:《庄子·德充符》[2]:《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唐·杜甫感谢观阅。
第58章 嘱托
翌日寅时二刻。
苏屹起身时贺沧笙还睡得熟,这一路辛苦,昨晚又被他折腾到后半夜,肯定是累到了。然而殿下心事重重,这一夜就算是疲惫也睡得不安稳,直过了子夜才没再翻身,到现在也没睡多久。
于是少年小心翼翼,下床和洗漱都放得很轻,没吵醒人。他披了氅衣,在腰间系好绣春,就往城楼去。
这会儿的晨雾正是缓散的时候,初秋草野已经枯黄。狄城外的火头军起身做饭,还有在女墙外的护城河里洗手洗脸的。
行军讲究就地取材,将士们在清洗时只着单衣。苏屹在城墙上看的是一清二楚,心里就暗暗记下了,今后得带着殿下远些。这些粗人就差打赤\膊了,还有些年轻的更是满身肌肉,他才不想让贺沧笙瞧见。
竟不知是谁在占谁的便宜。
苏屹垂手扶按在城垛上,眺望出去。远处的库洪山千峰万岭,绵迭的巍峨尽数掩于崔嵬白雪下。
这是他生长的地方,但他却不是以本来的真实身份踏上这片土地。但少年最不怕的就是从头再来,他要玄疆平复在他的刀下,要诸多众人重新认识他,更要贺沧笙以他为荣。
他白袍显眼,刚上来巡视的厉阿吉和扈绍陵才转过来就看到了。两人立刻快步走来,在苏屹身侧单膝点地道:“属下参见小公子!”
这句话两个人都憋了一天了,这会儿楚王没跟着,自然要先见礼。
苏屹迎风而立,只微垂了眸,道:“起。”
两人起身,厉阿吉在这一个动作间竟然微红了眼眶。苏屹没看他,倒是让扈绍陵看了个清楚。扈绍陵还背着他不离身的弓,道:“这不是好事儿么,大早上的,你怎么回事?”
“……你闭嘴,”厉阿吉恨不得跟他动手,又因为苏屹在而不敢,只对苏屹道:“我就是看着小公子和先前在京都时也不一样了。”
宽身长腿,站在城墙上时露出隐约的猎杀气势。到底是玄疆人,不必在京都时受桎梏,好像一回来就不一样了。
“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扈绍陵没见过在京都的苏屹,伸手比划了一下,笑道,“我见小公子是三年前了,印象里的小公子还是孩子呢,这会儿再看真是不一样了。”
说到这他也停顿,而后竟也憋不住微哽,道:“若是那时,我、我能……小公子也不会吃这三年的苦!”
厉阿吉看着这人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不嘲笑,只拉着他站好。苏屹却很淡然,道:“都是命数,没什么不好。我吃苦,你们在玄疆就容易么?”
扈绍陵整容,道:“小公子说得是!”
“既然已归,我就要重整玄疆。”苏屹看向他们,看着纯净的眸子露了点儿沉色,道:“你们都是当初玄疆军里的将领,如今听命于我,就是效忠殿下。玄疆由异姓王藩转为省份,本就特殊,但我了解殿下,此战过后绝不会过河拆桥。我在殿下身边,也能定玄疆诸事。”
厉阿吉与扈绍陵一起点头,知道小公子这是在敲打他们。厉阿吉左右看看,小声问:“殿下不在?”
苏屹手扶在刀柄上,很随和地道:“还没起。”
他神态自若,却让听着的两人面红耳赤。扈绍陵笑了几声,觉得有点儿干,于是又道:“小公子好……咳,好生勇猛。”
苏屹缓缓侧目,和他对视。扈绍陵心道完了僭越了,却见小公子抿唇露了笑,一字一顿道:“那是自然。”
扈绍陵被惊得不轻,假咳都变成了真咳。厉阿吉在一边儿给了他一肘,才算是压了声。
苏屹想到了什么,侧过身,道:“管好嘴,别在殿下面前露了。”
两人连忙点头,厉阿吉又问:“那小公子打算何时将身份告知殿下?”
“先打两仗,”苏屹星眸半眯,道,“等到她最需要我的时候。”
“到那个时候,”厉阿吉试探着开口,“小公子想必会继承玄疆王的位子?”
扈绍陵一听就咬牙,斜了厉阿吉一眼。
苏屹的情绪倒没什么起伏,只淡淡道:“玄疆不可能再成王藩。”
厉阿吉刚想发问,便又听苏屹道:“岑源崧判敌是真,如今殿下出征,表面上是为了抗击西戎,其实就是为了收拾岑源崧留下的烂摊子,这对她不公平。敬辉帝的确昏庸,但国贼就得受罚,死不足惜,玄疆只能成为一省。”他稍顿,转而看向远方,道:“况且我已决意守在殿下身侧,这王爵的名号给别人也是没可能的。”
末了睨了厉阿吉一眼,道:“此事往后不必再提。”
厉阿吉连忙道“是”,扈绍陵站一旁悄悄翻了个白眼,心说老厉你就是活该!
他方才恨不得堵住厉阿吉的嘴。
小公子和楚王摆明了是如胶似漆,他还在这会儿提这事儿,让两人分开,能不撞枪口吗!
苏屹转了话锋,道:“殿下昨日已让粮草入城,眼下狄城也算是兵精粮足。沙依巴克是首府,更是西戎与大乘之间征伐和互市的要紧地方,要先拿下来。”
“葛逻犴此时占着城,他是当年的督粮道,常年私下做生意,在西戎那边儿本就有人脉。”厉阿吉沉声道,“几月前属下与硒骏前去,可无法劝降。”
“但那滑头有兵有马,”扈绍陵回忆片刻,道,“女墙上排的都是劲弩。那东西不可便宜,他是真有钱。”
“所以你们没法劝降,”苏屹冷笑,“有了金子的甜头谁还愿意抗敌。”
“属下看这次军中有火\药,”扈绍陵是斥候,过目不忘是最基本的。他道:“但是沙依巴克是要塞,玄疆的治沙和种田全是以那儿为基点维持扩散的,还不能直接炸了。”
“一会儿堂上议事,”苏屹皱眉,“你们这些都再给殿下说一遍。”
扈绍陵道了声“是”,就见那墙头拐角处转过了墨色的袍角,转脸又见厉阿吉似是还有话要和苏屹说,便立刻大声道:“殿下!”
厉阿吉反应不慢,立刻对慢步过来的贺沧笙跪地行礼。
苏屹回身,就见贺沧笙还散着发,肩披大氅,颈间的红狐领艳丽在秋晨薄雾里。殿下缓步,看着是运筹帷幄,其实那私密的原因只有苏屹知道。
因他就是罪魁祸首。
苏屹并不行礼,走过去给人裹紧了氅衣,问:“怎么过来了?冷。”
“没找到你,步光说你在城上。”贺沧笙站在他怀里,风也近不得她的身,都被苏屹挡掉了。
“怪我走时没留信儿,”苏屹略微懊恼,捏了她的指尖,问:“冷不冷?这就回去吧。”
反正苏屹在她身前,那边儿跪着的那两个看不见,贺沧笙就回我过去,道:“才上来,走了好一会儿呢,让我待一刻。”
说着微侧了身,道:“厉副将、扈统领请起。”
两人站起来,目光是一点儿也不敢往那边儿去。扈绍陵胆子大,看了两眼,就见楚王正仰头和小公子低语。
长发撩垂风中,略显疲惫的面容都遮不住秾丽。
太勾人了。
苏屹似有察觉,回头看了一眼,就让扈绍陵缩了脖子。连着厉阿吉,两人一起道了声“卑职告退。”就溜之大吉。
周围没人,苏屹知道贺沧笙累,就让她靠自己身上,整个人都被他用氅衣裹住了。苏屹低头,很高兴地看到贺沧笙半阖双眸,挺舒服的样子。
“走,去背风的地方,”苏屹带着她往另一边去,顺便在贺沧笙耳边道,“以后束好发,也别系红狐的风领了。”
“嗯?”贺沧笙仰脸看他,问,“为什么?”
“太招人了,”苏屹抱着她,手臂收紧,咬牙切齿,“刚才扈绍陵看了你好几眼。这是在军中,到处都是男人,我不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