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沧笙仰头靠过去,学着他的语气,稍显惫懒地重复道:“好啊,这样刺激的事,我好喜欢。”
“我是说真的,”苏屹低头亲在她额前,“我抓住了西戎人,赶在人自尽之前问问了话。西戎就是控制住了葛逻犴,但也已经放弃。西戎的王不愿在这个大乘人的身上浪费时间,所以不会派兵来增援。”
他现在对刑讯勘查十分拿手,贺沧笙是见识过的。若是不能赶在被发现前自尽,落在这少年手里,就是求死不能。
贺沧笙微笑,觉得这样的苏屹格外有魅力。
她丝毫不掩饰对权力的渴望,而她的阿屹根本不会因为手段狠戾而觉得自己道德败坏。他们都是这个王朝争斗的产物,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志同道合。
天晴,快到中午的时候长云将雪山涂得黯淡,城前马匹低鸣,沉盾放置地上时发出闷声。贺沧笙端坐马上,身前有近卫相护,就停在抛石机后面。
这次绝对是来真的,队伍正停在垛间强弩的射程外。贺沧笙微微抬手,身后的洪达立刻向城上喊话,只说要葛逻犴上来回话。
否则就直接攻城了。
重石被抬上来,在抛石机吱嘎作响的时候,葛逻犴上了城墙。他还是穿着豹纹的袍貂裘的氅,奇妙地兼容了华贵与鄙陋。
他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贺沧笙身上,道:“楚王殿下。”他看得仔细,笑了笑,“殿下好风姿!”
贺沧笙身后的苏屹陡然露了不满,洪达也有了怒气,虽说和苏屹不太是同一个原因。
“葛逻犴!”洪达振臂高呼,“开城受降,饶尔不死!”
“无所谓,反正活着也没意思。”葛逻犴一副无赖又精明的样子,揣着袖缩脖,“这位将军,你想要沙依巴克,得拿更大的东西来换!我城中有百姓上千,军队近七万,若真打起来,不过是两败俱伤!殿下,各位将军,”他朝着城下拱了拱手,“你们可要想清楚!”
“你手握重兵,何以为西戎人卖命?!”洪达虽是习武之人,但来时已与殿下和温先生议过了事,知道该怎么说。他抬着音量,道:“这三年你看似是推继互市,实为西戎人的走狗!如今你已经被困,怎不见西戎人派兵来救你!西方蛮夷对你不过是利用,你不要瞎眼蒙心地看不清时局!”
葛逻犴不说话,洪达继续道:“今日你若能心向大乘,殿下惜才,又言而有信,会既往不咎!”
“西戎人骗我,大乘也负了我!”葛逻犴忽然喊出声,将他身边的亲兵们也吓了一跳,纷纷侧头看着老爷似是宣泄地喊,“岑源崧判降伏诛,难道玄疆军和玄疆地界内的每个人都该死吗?!朝廷不管我们,可怜我身为督粮道,识得人、握得剑、算得账,却让家中老小都落得活活饿死的下场!”
他在吼叫间泪流满面,抬臂胡乱抹了把,道:”我不认西戎,也不认京都,我只认得粮,认得钱!活着才是正道,有钱才能活!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今日除非是岑源崧自己站在老子面前,磕上三个响头,否则就是皇帝来了也没用!玄疆军只听玄疆人的调配,你们再逼下去,我一把火烧了沙依巴克,索性玉石俱焚!”
说着抬手,城上士兵立刻上前。弩机上利落地搭了利箭,还有火种在后面预备。那城门缓缓打开,尘土被掀腾半空,里面跑出骑兵,层叠地列阵在前。
这就是要开打。
贺沧笙凤眸微挑,寒夜刨蹄,鼻中喷出热气,化作白雾,和它主人一般的不耐烦。她已要下令,那白袍少年却催马而出。
苏屹越过贺沧笙,和她迅速地对视,又转开了目光。靖雪打了个响鼻,盾牌兵回身,见贺沧笙点了头,就微微侧身,让开出口。苏屹催马向前,停在城下。
“葛逻犴,”他声音平稳地问话,“岑源崧早就身首异处,他的头颅当年就在沙依巴克的城前悬挂,你忘了吗?”
葛逻犴微惊道:“你是哪个?”
“岑源崧是站不到你面前了,”苏屹蓦然笑起来,问,“他的儿子却在,不知你认不认?”
风推层云,在苍穹中翻滚。此话如同惊雷,贺沧笙猛地勒紧了缰绳。
靖雪高抬前蹄,苏屹蓦然抬手,掌中摇曳闪亮,像是聚集了天地间的寒芒。那金牌上的麒麟兽脚踏祥云,威相毕露。
“在下原名岑屹,岑源崧偏房苏式庶出第十六子!”少年朗声,“岑氏金牌在此,沙依巴克城归我手,玄疆旧军悉数听命!”
作者有话要说:[1]:《赠白马王彪》曹植感谢观阅。
第62章 入城
离雁出云,划过沙依巴克城前短暂的死寂。
贺沧笙美目里情绪翻滚,又被压下,最终化作浓重的阴沉。她反应极速,蓦然抬声道:“岑氏后人在此,葛逻犴,你与玄疆旧部焉敢不降!”
只此一句就让在场的知道了殿下的立场,苏屹来不及回头,已经握上绣春刀柄。后面的扈绍陵最先反应过来,暗道了声“好险”,而后看向贺沧笙。
“传本王令,跟随苏……岑屹,”贺沧笙眸中晦暗,“攻城,收复守备军,拒而不降者就地斩杀。”
扈绍陵看她的脸色就知道这事儿没完,贺沧笙不在这个时候露,估计是在后边儿等着呢。但他也没功夫琢磨,举弓高呼道:“跟随小公子,为殿下拿下沙依巴克,降者收编,反者不饶!”
洪达其实还没太反应过来,但贺沧笙的令他是听的,立刻与扈绍陵一起催马向前,身后骑兵立即跟上。城上的葛逻犴还在震惊,扈绍陵已经弯弓搭箭,再次直取城上新起的“葛”字大旗。
苏屹策马抽刀,绣春锋刃的冷芒和已系在腰间的金牌晃在一处。挡在城门前的是沙依巴克守备军,那都是岑源崧旧时的部下,这些人见了金牌便知真假,何况苏屹少时多在军中,也一些人打过照面。
三年前还是个小子,如今真不一样了。
霎时间已有人惊异地叫出了“小公子”,长刀缓放。
为首的将领却拍马迎敌,一手握着西戎人惯用的弯刀。他憎恨岑氏,又或者他忠于确保他能吃饱饭的葛逻犴,总之他对上苏屹,几下击打已战在一处。后边儿的洪达也要到了,扈绍陵却将长弓一横,道:“让小公子来。”
苏屹需要立威,这就是个机会。
洪达闷声问:“什么小公子?”随机又明白了,感情这扈绍陵早就知道苏屹的身份!他转头,咬牙切齿道:“你们真行!殿、殿下也不知道啊?”
扈绍陵这段时间和洪达相处得不错,也不怕他,只嘿嘿笑了两声,道:“玄疆荒地,我们也得多加小心嘛!”又欣赏着苏屹拼杀,“只可惜厉阿吉没看到这精彩,他一直盼着呢。”
两人三句都没说完,那沙依巴克将领的脖颈就已被绣春划开。深红腥臭的液体喷涌而出,马蹄下的黄沙变色,苏屹却像是没有进行,缓缓用拇指抹去了刀上的血。
余下的兵已经明白局势,这不是归降,而是认旧主。岑源崧的儿子如今和楚王站在一起,他们得跟着谁不言而喻,于是骑兵中有多人滚下马鞍,跪倒尘埃。
葛逻犴已经恢复了神志,侧身靠站在城垛边。他看着城下的守备军跪地受降,忽然笑出了声,道:“好,好!”
他最恨的就是岑源崧,可他谋\逆京都,跟随西戎,靠的都是岑源崧的名声,岑氏就是他的挡箭牌。然而如今岑氏竟还有后人活在这世上,追随楚王,白衣白马不染尘埃。
哪像他,污秽又奸诈,自己想起来都恨不得唾弃一口。
“岑屹!你父愧对大乘,愧对玄疆万民!”他向苏屹喊话,却在振臂间看着远处的天空。他声带哭腔,又因大笑而沙哑破败,道:“你看着烽烟残土,官民狼藉,都是因为岑源崧!你活着又如何,你背得起你父亲的债吗?!”
此话扈绍陵先听不下去,满弓上的箭立刻对了过去,厉声道:“你闭嘴!”
葛逻犴也没了话,就在城上恍如疯癫。
后面的军士已经准备破开城门,苏屹勒马让出空间,对葛逻犴道:“我乃岑源崧之子,此事我从不敢忘。我如今既然再次站在玄疆的土地上,就不仅要为岑源崧所作所为善后,还要为玄疆开创新路,改天换地!”
这一句不止是说给葛逻犴的,他也希望身后的贺沧笙能听见。
可殿下始终面无表情,就这么远远看着,身上冷得让人不敢靠近。
“雁归人不归[1]……”葛逻犴的手掌毫无节奏地拍在垛口,模糊地念,“我的儿……我的妻……”
他做不到厉阿吉和扈绍陵的忠诚戍守,也不敢想苏屹的意气风发。他并不年轻了,可也没有到双眼昏花的时候,然而他根本看不见前路,一步跨出去,掉下城楼。
闷响时血肉迸开,这一声就是尘埃落定,周围无数双眼冷然旁观。随即沙依巴克守备军悉数受降,自开城门,迎楚王入城。
士兵们让开通道,跪地恭请。
寒夜缓步向前,贺沧笙微微偏头,道:“今日沙依巴克城前的事,谁若是敢说出去半句,本王定将其割舌枭首,绝不轻饶。”
众人噤声,只觉自危。
“城中没有多少粮食,”贺沧笙站在沙依巴克的粮仓内,翻转手掌,让一把生豆从指缝缓缓滑落,道,“难怪葛逻犴能有那般壮举。没拉着这一城人陪葬,算他还懂做人。”
温绪之拢袖,淡淡地道:“先验吧。若是可食,城中有近七万兵,如今尽归殿下麾下,再加上从京都来的军队,这些最多够食半月。”
军队攻占城池后不可直接食用城中所剩粮食,要先验是否掺了毒,这是基本。贺沧笙颔首,就有人去办这事儿。
“殿下要早做打算,”温绪之看着人忙进忙出,道,“尽快从狄城调粮过来。”
苏屹就跟在贺沧笙身侧,却没出声。从入城到现在,贺沧笙都没有看他一眼。扈绍陵站一边一声儿不敢出,眼睛默默地在贺沧笙和苏屹之间来回转。
“样子还是要做足,”贺沧笙对温绪之道,“本王会上疏朝廷,请求再发粮草。”
皇帝大概不会理,但她也得去求。
此时已至未时,贺沧笙让洪达清点降军人数,而后还得验明这些人的身份。她没有往旧时的玄疆王府去,而是找了处商人的空宅,算是住处。
温绪之要去修书狄城,就占了书房,一直俯身疆域舆图前,身侧自有常随侍奉。贺沧笙直接往正堂去,后边儿跟着苏屹和扈绍陵。
日下风疾,挡不住初冬的冷。贺沧笙一路无话,苏屹也没与她并肩,走在风雨欲来前的寂静里。
入了堂贺沧笙先回身瞥了一眼,扈绍陵登时便跪下了,双膝着地时咚的一声。苏屹也停了步,站在扈绍陵身侧。屋子不比外面暖和多少,贺沧笙没有褪披风,被一身深色一衬,神色似带阴沉。
她落座后浅浅冷笑,目光从苏屹腰间的金牌上一扫而过,道:“是贵重物件。”
这话犀利,苏屹不说话,跪着的扈绍陵立刻磕了个头,道:“殿下,此事是卑职与厉副将联手相瞒,请您明察,小公子无辜!”
说了之后在心里给还守在狄城的厉阿吉赔了个罪。
若是贺沧笙真要怪罪,那也法不责众,拉上厉阿吉是没错的。
“小公子。”贺沧笙饶有兴趣地品了品这三个字,微笑道,“这称呼特别。”
扈绍陵忽地被这么一噎,见苏屹还是垂着眼不吭声,便斗胆将这名字的来历讲了。
贺沧笙倒像是兴致缺缺,只点了点头。
扈绍陵在她的喜怒无常下抖了抖双肩,也不敢再言语了。贺沧笙的玉骨小折扇又捏在了指间,问:“瞒了本王这般久,你们还是有本事。”
扈绍陵低头,道:“卑职知错,请殿下责罚!”
“不必,此事怪本王,”贺沧笙和颜悦色,被扇上的红梅彻底衬出了妖气,“对苏统领太过宠信了些。”
苏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当时被揭穿细作身份的时候,喉头有点儿发紧。可有些话他只想对贺沧笙说,扈绍陵在,他就不想开口。
“既是岑氏后人,想必对玄疆更为了解,负责统领斥候也还算合适。”贺沧笙折扇半遮面,露出了凤眸晃漾诱惑,冷静又缓慢地道:“有关岑姓小公子一事,既是玄疆王的后人,那么是否继承王爵,玄疆有何去从还都待商榷。本王自会请教温先生,再行定夺。今日才入城,诸事颇多,就下去吧。”
扈绍陵谢恩起身,往外退步,苏屹却站在原地未动。贺沧笙挑眉,针对性很明显地道:“都下去。”
苏屹终于开口,沉声道:“殿下。”
这一声意味明显,贺沧笙却不为所动,晃着小扇道:“有事先压着,明日晨间正厅聚首回禀。”
说着就挥手做了个撵人的动作,两名等在门口的近卫立即上前一步。扈绍陵见此就知道这会儿不是争执的时候,于是拽了苏屹的手臂,悄声将人拉了出去。
两人这边儿脚都没站稳,那屋门便怦的一声被关上了。
苏屹握紧了绣春,和扈绍陵一起往外去。这院里也栽了棵梅树,大概是玄疆的冬日长,就兴这个。扈绍陵侧身让苏屹先出院门,同时压低声音问道:“小公子,你打算怎么办?”
苏屹放慢脚步,反问:“什么怎么办?”
“殿下生气呢啊!”扈绍陵瞪大眼睛,搂紧自己背着的弓,道:“不过你也别太丧气,他不让人往外说今日的事,是怕你这身份传出去。岑源崧是满门抄斩的罪,殿下此举还是护着你的。”
“我没丧气,”苏屹看也不看他,道,“有什么好怕的,宠都是自己争来的。”
“小公子,你这还真是……”扈绍陵拍脑门,把“不要脸”生生三个字咽下去,改道:“成!真成!”
“我看你闲得很,那就去召集斥候,十方都派人出去,直探到西戎边界。”苏屹冷酷地下令,“再看沙依巴克城中还有多少勘查的兵士,都点清楚。明日之前,我要听报。”
“诶,得嘞。”扈绍陵撇嘴抱拳,“遵命!”
这烦人的人终于走了,苏屹却也不知道去哪儿。
贺沧笙就是生气了。
他隐瞒身份,一重又一重,这次恐怕很难哄好了。
兵部的人马正在清扫抚民,见了他都招呼一声“苏统领”。苏屹颔首,心不在焉地应了,又沿着主街走了会儿,就闻着恶臭,见有人正泼水,从那昏暗屋子里冲出来的都是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