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沧笙停了笔,道:“进。”
“殿下,苏侍君。”芙簪穿着走路声响极小的软底鞋入内,先给两人见了礼,而后对贺沧笙道:“殿下,翠鸢阁那边儿又来了人,请您过去。”
贺沧笙扫了一眼苏屹,见他也正侧脸看向芙簪。
她道:“本王已用过晚膳了。”
芙簪稍顿,随后道:“回殿下,来的丫鬟说,邹侍君不仅备了鲜蔬鱼羹,还练了新曲子,已经几日不曾休息。今日一直没等到殿下,又不肯歇,此时精神不好,怕是病了。”
贺沧笙沉默少顷。
苏屹听得头疼。
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楚王的哪一房侍君在邀宠,上次那个姓闻的和姓许的来他院里闹,就已经让他见识了这后宅里男人之间的那一套。结果这个姓邹的竟大晚上派人找过来,又是鱼羹又是唱曲儿,还说生病。
其实少年自己也未意识到,他已经将手里那卷书放到了身侧的桌案上,侧过了脸,看着贺沧笙。
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他也确实在等。
贺沧笙似是没看见苏屹的目光,只瞧向芙簪,问:“真病了?”
“回殿下,前来的婢子是如此说的。”芙簪如实回话。
贺沧笙揉了揉额角,缓缓放下手。
“去告诉邹沉蒿派来的人,”她微笑,语气轻佻地道,“本王已在苏侍君这里歇下了,不便起身。”
她看了眼苏屹,斜飞的眼角再次含了那种自若不羁的光。她又恢复成了往日的贺沧笙,对芙簪道:“若真有事,就自去请大夫。”
芙簪道了声是,便快速地退了出去。
贺沧笙等那屋门一关,便又想低头提笔,却冷不丁和苏屹对了个眼神,就见少年背脊挺直地端坐椅上,目光直落在她脸上,眉头紧锁。
贺沧笙挑了眉梢,心底本不欲理会,却脱口而出地问道:“怎么?”
苏屹看着她,就这般沉默了一会儿。他似是在屋里烛火微曳间下定了决心,蓦然开口道:“为什么要留下?”
他这一句问得直愣,又未使用敬语,实是唐突,贺沧笙也是始料未及。可她似是毫不在意,反而搁下了笔,在椅上微微坐直了身,颇有求知欲地问道:“为何这样问?”
“你对我没兴趣,”苏屹今晚像是打定了主意不叫“殿下”两个字,在问话时竟杀出了一点逼迫英武的气势,“何不到那些真正稀罕你的人院里去。”
“苏侍君这话说的有趣。”贺沧笙延出笑,支起手撑了下巴,“前边儿说我对你无意,后面又道旁人才真正稀罕我,听这意思,就是你也对我也冷淡得很。”
苏屹一愣。
他竟无意间透露出了这种意思,一时无言以对。
贺沧笙却还含着笑,颇为愉悦地道:“如此,你我二人岂非更加般配么?”
她像是为了配合苏屹,也没有自称本王。妖媚的人在调笑反问时眼波流转,饶是不自知的,也被苏屹看了个清楚。
苏屹没能再辩。
“等着我召幸的人多,却都得排到国事之后。”贺沧笙雪白的指尖敲在桌上,“我要寻清净处,就得找个不稀罕我的、我也对其不稀罕的人。”
她抬起手,缓缓地点了点苏屹所在的方向。
点罢又拿起了笔,疾书中没有再抬眼。
苏屹薄唇微动,他本可以问“那你为何不在书房”,却莫名地没有再开口。
贺沧笙的答案像是一种制约,或者一种束缚,解释的不仅是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他们之间的相互嫌弃和相互迁就。
仿佛他们已经形成一种默契。
苏屹从身侧再次拿起了书,凝了神色,看着全神贯注。
但这一次也没能如愿地认真看下去。
翌日贺沧笙照常离去,桌上的奏疏案卷却没有被收走。
早膳过后含柳过来,便见苏屹站在书案旁发呆。这屋里也没有别的伺候的人,她几步走过去,想也不想地伸了手,却在离桌上纸张几寸的地方被拦住了。
苏屹垂手挡着她的小臂,皱眉道:“做什么?”
“当然是看了,给主子飞鸽传书。”含柳也拧起了秀眉,不悦地道,“你拦我做什么?”
“若是未曾接到康王殿下的消息,便不可轻举妄动。”苏屹丝毫不让,侧身挡了含柳看向那封奏折的目光,“我不过才到半月有余,怎知此刻不是楚王的试探?楚王是多谨慎的人,怎可如此轻易地将公文落在我的房中?”
含柳手上使力,道:“楚王现下不在,且让我站着看了,不动这折子就是了。”
苏屹道:“不行。”他看着非常轻松,但拦在桌前的手臂却让含柳前进不得,“就算是楚王不在,若此处的是假消息,耽误了康王殿下的大计,你我都担待不起。”
积雪反映出的晨光从半敞的窗子那里照进来,少年站在并不明亮的光下,面孔逆在昏暗里,眉眼显得愈发锋利。
含柳看着苏屹不容置疑,似是不服气地抿了抿嘴,到底还是收回了手。她见左右无事,也不欲呆,转身出去了。
留苏屹一人,站在桌边。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阻拦含柳读贺沧笙奏折,不止是因为害怕贺沧笙有诈。
屋门关得严,苏屹没有触碰那桌案一下,却垂了目光,将奏疏上的字句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纸上的字笔走龙蛇,是写给敬辉皇帝的。
今晨又飘了小雪,偏生有一缕阳入得屋内,正落在这奏疏上,点亮了让苏屹移不开眼的那几行。
“战事乃国事,却不应以国事而误国人、累国民。故儿臣今祈求发粮万钟往玄疆[1],救难民于水火,助无辜百姓脱离氓籍。更斗胆请求重编玄疆军队,募新兵、建卫所,再寻回岑源崧手下旧人幕僚。虽岑源崧反,其与其老小皆已伏诛,而其帐中其余人无辜,却对边关诸事了解。如今他等尽数成为流寇,自组为生力军,仍愿为大乘续尽其力。故儿臣亦求不以岑源崧为本论玄疆与玄疆中众人,共战西戎,收复玄疆!”
晨雪寒寂,纤尘缓飘。
苏屹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攥成了拳。
贺沧笙所写的字字句句都有千斤重,纷纷然砸向苏屹的心脏。
他生在玄疆,长在边关。
三年前统领玄疆的异姓王岑源崧叛国降敌,致边境陷入一片凄乱。厦倾堤决,苏屹亲眼看着无数原本出生清白的人家因战乱而流离失所,沦为贱籍。而整个玄疆境内的百姓都被大乘皇帝和朝廷所放弃,纷纷成为奴隶发往他省,再也不能堂正地做人。
他自己便是如此。
倘若这篇奏折是真,那么贺沧笙向敬辉帝求的,竟是给玄疆百姓发粮,救济残军与流民,重整边境军队,招回岑源崧的旧人,不因他们从前跟着为叛了国的王爷而有偏见,共驱西戎,为大乘收复玄疆。
如此做很可能驳了皇帝与内阁的意思,可这奏疏字句珠玑,不见犹豫。
苏屹不禁臆想。
若是当时,那皇位上坐的是贺沧笙。
他看下去,只见那折子上的落款锋利潇洒,是“贺怀歌”三个字。
怀歌。
苏屹将这字默默地念了一遍。
贺沧笙,字怀歌,端着副风流好\色的样子,看着当真是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2]。
可偏偏这人也懂铁骑满郊畿,满眼见得风尘恶,知道兵膏锋锷,民填沟壑[3],明明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却愿意为寥落的江山万民谏言。
苏屹的喉结上下滑动,仰起颈微微合了合眼。
他忽然很庆幸方才拦下了含柳。
康、楚两王相争,所行之事必然相反。若是让康王得到含柳的消息,知道贺沧笙在为边关军民请命,便多半会上折子驳斥贺沧笙,那么边境便会失了重现生机的可能。
而贺沧笙也大概会被皇帝厌弃,从而让康王坐拥整个大乘。
可是这人才是大乘值得托付的那一位。
苏屹深谙康王为人,暴虐愚笨,贪心不足。若他有的选,绝不会投入康王帐下。
可此刻的他是俎上鱼肉。
苏屹抬指拉扯了一下衣服上的襟扣,陡然生出了一种烦躁。这情绪积压已久,因他是被困住了手脚的兽,被折了双翼的鹰,逃不掉陷阱,飞不出牢笼,没有选择,毫无退路。
屋门被推开,苏屹应声转身,就和那双浅瞳凤目对了个正着。
贺沧笙金冠锦袍红狐领,正负手站在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1]:古代粮食计量:1石10斗120斤,1斗12斤,1钟六石四斗768斤,资料出自《华杉讲孙子兵法》。文中的数字非常粗略,欢迎斧正。
[2]、[3]:《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宋]岳飞,其中[3]那两行的原句是“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被我斗胆拆开来用了,在此注明。
感谢观阅。
第11章 浅谈
贺沧笙长眉一挑,肩负朝阳细雪,对着苏屹轻轻地偏了偏头。
显得饶有兴趣。
苏屹站在原地,星眸内锋芒顿敛。
“已经巳时二刻。”贺沧笙似是知道他的惊讶,抬脚进屋,道,“本王归府,想起有东西落在苏侍君屋里了。”
苏屹没有说话。
落在贺沧笙衣上几点雪花化作水珠,她关了屋门,缓步走向书案,道:“就在苏侍君手边。”
苏屹倒也没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只是退开了两步,看着贺沧笙伸臂从桌上拿过了那本奏疏。
贺沧笙垂眸,将那上面的字仔细地看了一遍,人也不出声,脸和时才的苏屹一般逆着光,无暇肌肤沉浸暗色。
她看得快,末了将奏疏一合,长指虚点了两下封面,问道:“你看了吗?”
弧度勾人的眼就这么朝苏屹看过来,没有调侃或者动怒的意思。就是沉了认真,瞧着像是诚心发问,好像这并不是苏屹不该碰的东西。
苏屹的喉结滑滚,心里边忽然就动了动,也不知动了哪儿,等反映过来时人已经开了口,道:“看了。”
偷看要递给皇帝的奏疏,别说是在楚王府里,就是放在通政使司,也是死罪。
“……你倒是挚笃,”贺沧笙轻轻一哽,将那奏折轻拍在掌心,眸中光变得凌厉了点,“挚笃到本王该杀了你。”
她说着杀伐果断的话时语气也平淡,像是预警,又像陈述,让人猜不透她的下一步。苏屹在这一瞬里想到了很多,甚至生出了自己已经全盘暴露的感觉。
贺沧笙却云淡风轻,问:“你了解玄疆事?”
这里并非太学设坛清辩,若苏屹还想保命,或是继续在楚王府中呆下去,他都应该装傻充愣。
若是换到旁人身上,跪下请罪也是首要之事。
可少年双肩挺阔,平静地对上贺沧笙的目光,道:“了解。”他薄唇微顿,“因我出身玄疆。”
贺沧笙摩挲奏折,思索了片刻,问道:“这就是你私读本王信件的原因?”
此问也算是正中苏屹下怀,他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就是要真假参杂,才最得人相信。
贺沧笙的目光泄露审视,少年的面上却丝毫不露,竟让她也一时辨不出真假,只寻思了俄顷,问道:“可是都看明白了?”
见苏屹诚实地颔首,贺沧笙倒像是真来了兴趣,转身在一旁的椅上坐了,道:“如此,还请不吝赐教。”
少年沉默地垂了眸,道:“殿下所请之事与圣上当年的决断相悖,却皆是大义,为民为国。”
他停顿须臾,随即抬起目光,坦荡又直接地看着贺沧笙,道:“有殿下如此决断,是玄疆万民的福气,也是大乘的福气。”
少年的声音略微暗哑,脸庞掩在黑暗里,却在最后一句里露出了一种运筹帷幄的统帅之气。
贺沧笙深深地看着他,道:“你认同本王所见?”
苏屹道:“认同。”
这是苏屹的真心话。
贺沧笙撑首,问:“因故乡情?”
“……不是,”苏屹抿了抿唇,道,“不止。”
贺沧笙抬手示意,道:“你且坐,本王愿闻其详。”她看着苏屹在桌案对面坐下,又道,“皇上决意舍弃玄疆,你若不止因恋旧而对玄疆众人心怀善意,又为何同意本王所书?”
苏屹没有立刻回答,贺沧笙微笑,道:“莫要告诉本王,你也是阿谀奉承之辈。”
“不是。”苏屹蓦然开口,像是下定了决心,“玄疆王降敌,牵连满门,是该死罪。可玄疆百姓无辜,都是大乘的子民,皇帝可以惩罚权贵,却不该放弃百姓。发粮整军都是表面事,玄疆人真正需要的,是解开世代压身的桎梏。”
这番话放在朝堂上,是绝对要引圣怒的,可贺沧笙毫不在意,颔首示意苏屹说下去。
“玄疆王降敌身死,玄疆中数不清的人虎落平阳,”苏屹道,“加上边关原本便穷困的百姓,因是流籍而被牙商逼迫为奴的不在少数,而这些人的后辈又会因子承父籍而永无翻身的机会。伏枥忍遭奴隶辱[1],若能凭自己寻到出路便罢,可让人世代受迫,苏屹并不认同。”
他胸前稍微起伏,声音朗朗道:“人人都选不得出身,又为何要因出生时上天所赐而被提前判定一生?”
贺沧笙本半敛了凤目,却在听到这一句时蓦然抬起了眸光。
薄唇缓缓翕动,她道:“德也狂生耳,也不过偶然淄尘京国,乌衣门第[2]。 ”她看向苏屹,眼中清澈,“如你所言,男女贵贱皆天命,若能一改了之,或者根本不作数,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怨恨了。”
她的声音很轻,在垂眸时显得有些失落。苏屹听着看着,觉得那股一直以来压闷在胸口的怨气就这样极其缓慢地开始动摇消散。
“殿下出身高贵,却见得也懂得人间疾苦。”苏屹平静地道,“玄疆远在百里之外,殿下却能为那里的百姓请命,况且此事也许不得圣上青睐。故此,我道殿下大义。”
贺沧笙看着他,问:“依你所见,该去除贱籍?”
“若真有那一日,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事。”苏屹微微偏头,思索了少顷,道,“贵籍与氓生不是朝夕间便可以平起平坐的,可若能不以出身为据,让世人可各凭本事科考或是参军,也是好的。”
贺沧笙点头,不自觉地摩挲指尖。
她今日本就是故意将奏折落在苏屹房中,却没想到这人对私读一事承认得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