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混芳尘——江行云
时间:2022-03-23 07:18:48

贺沧笙不会允许徐诺棠出事。
阮安跪地领命,大雪已停,贺沧笙抬步下阶,挥臂示意谁也不用跟。
人间雪色漫漫,她站立其中,瘦弱浓丽的剪影在冷月莹光里显得很孤寂。
风过檐铃,在贺沧笙身侧打了个旋儿,同时掠过了趴伏在屋顶上的人。
那人一身黑衣,与暗夜的颜色无二,身型劲瘦好似虎豹,这般潜在檐后,竟无人察觉。他的星眸中厉芒逼人,只落在院中的贺沧笙身上。
苏屹的长指缓缓地收紧在冰冷的瓦片上。
他今日回到自己房间后就一脸阴沉,连来布膳的丫鬟们都看出了他心情不佳,于是包括含柳在内,都没有多说话。
她们都觉得望羲庭的侍君要丢宠。
毕竟殿下原本还对这人青眼有加,今夜忽然就宿在了王妃那里。这是失宠的苗头,苏侍君不高兴也是难免的。
苏屹自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冷脸。
可他也说不清自己这股子情绪从何而来。
今晚终于不用和这位臭名昭著的楚王整宿地相对无言,这本是好事。可贺沧笙身上太多谜团没有解开,他竟莫名地不甘心。
他想看清楚这个人,不止是因为他是康王的细作。
攀上屋顶的身影如同破竹利箭,蹬踩瓦砾奔向落银湾的院子时甚至不出声响。苏屹停在落银湾内主屋之上,凝神时可以轻松地听见屋内和院里的一切动静。
这不是康王的训练,而是他自小学的。
耳聪目明身型极其轻快,可在大漠上踏沙疾速前行十几里,或低伏潜身连日不动,逃得过敌人千里目,亦不引敌听。
大乘边关玄疆斥候特有的本事。
他侧耳倾听,屋中的贺沧笙正拉了徐诺棠起身擦发,逗得小姑娘咯咯笑起来。他听到贺沧笙叮嘱徐诺棠,让她不要和外人来往。
苏屹眯起了眼睛,竟有了冲动,想要掀开手掌下的青瓦,看一看一直冰冷纨绔的楚王伺候人擦头发就寝的模样。
他听下去,听着贺沧笙教给徐诺棠何为男女之间的喜欢,说她自己不会喜欢任何人,又在徐诺棠问起他的时候想也不想地否定了。
而后屋里归于寂静,大概是人都已睡下了。
贺沧笙今夜是要歇在落银湾的,可苏屹没有动身,就这样等了下去。疾风吹荡起冰雪,他终看着贺沧笙轻手轻脚地关门出来,召了徐诺棠的那名近卫说话。
他蓦然想起过去十几天里的每个早晨。
贺沧笙也是如同此刻一般,在这样的昏暗与万籁俱寂中,自己无声地开门离去。
也就是说,贺沧笙也不碰自己的王妃?
苏屹说不清自己是更震惊还是疑惑,他看着贺沧笙独自站在院中,被红狐皮毛的风领挡住了下颚,和着月光白雪,衬得她面色愈发惨淡。可是那过分出众的眉眼还是一样的冶丽,他伏在屋顶,居高临下,甚至可以看清贺沧笙眸子里的清澈光亮。
他今夜本意在求解疑惑,不想倒更加对楚王此人想不通看不透。
京都中人都道这位断袖皇子迎娶徐诺棠是出于权谋衡量,为了内阁次辅的支持,将人娶进门便扔在后院守活寡。
然而,依照他今晚所闻,贺沧笙对徐家小姐爱护宠溺,容不得任何人靠近。
而且还极其自然地对徐诺棠说,自己与苏屹都是男子,之间不谈喜欢。
听这意思,是压根儿不好男色。
可贺沧笙同时拒绝了普通的男女之情,也不碰王妃,毫无夫妻之实,甚至承诺日后会作为兄长送徐诺棠出嫁。
如此看来,这人只可能是油盐不进,不近女色,更非断袖,全然冷心冷性。
可苏屹听得出,贺沧笙对徐诺棠的感情虽无关风月,可那样真实的照料和关爱也都是他亲耳听到的。这让他清晰地意识到,楚王也可以温柔和蔼,不过是在不对着他的时候。
再加上昨夜的事。
苏屹坚信,贺沧笙只是将某种孱弱的隐秘藏在外表下,什么无情什么风流都是伪装。真实的楚王也有用柔情,就像此刻对着徐诺棠,那般和气,那般纵容。
他盯紧了庭院里贺沧笙如玉的侧脸,这样看过去,这人再次无端地有些落寞。昨夜的那一眼历历在目,催着他想要撕开这种伪装,一探究竟。
风推着廊下铁马,贺沧笙在一瞬里僵了后背,蓦地抬起头。她搜寻片刻,便和屋顶上的苏屹对上了眼神。
苏屹今晚是戴了遮面巾的,又隔着夜色,贺沧笙并不能看清他的脸,可转瞬间玉骨的小折扇已经出了袖。
贺沧笙伸开手臂,几下就上了屋顶,轻盈地踩着屋脊。等苏屹翻身站起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面前。
月色明亮,斜照在贺沧笙脸上,不真实的好看。
苏屹没有转身,竟像是等着贺沧笙过来。
贺沧笙的眼里含了厉色,手上折扇带着划了道白光,直取苏屹的面门。
她不能恋战,必须从速,因为时才翻上房顶的那一下就几乎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贺沧笙是会功夫的,长剑弯弓都拿得起,但这些年喝的药到底伤身,加上前几日的发作还没完全过去,她自知已经未战先败。
但是眼前这人留不得!
若不是她警觉抬头,竟丝毫不知此人潜在屋顶,更不知他从何时开始便伏在那里。连着步光和阮安,近卫已站了满院,可他竟能如此轻易地躲过。被拥有这样功夫的人盯上,贺沧笙只觉得血液也变得冰凉。
她翻手直击,苏屹并没有兵器,而是抬起手,用小臂挡了这一下。折扇偏离,贺沧笙旋身撤步。
只这一下,两人高下立见。
她不是此人的对手。
苏屹也看出来了。
他并没有主动出招,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贺沧笙面色苍白地稍微喘了息。近卫们反应过来,阮安已护在徐诺棠屋门口,站在院外的步光已经拔刀,攀着屋檐就要上来。
可贺沧笙并没有等人,而是将小扇在手中转了个花儿,与苏屹再次硬碰硬。这一下她确实没吃住,手腕被苏屹的力道震得发颤,内脏的疼痛也不合时宜地被掀起来。
瓦砾不平,贺沧笙在咬牙停身的时候已经站不稳身,一条腿已从屋脊上滑了下去。她看着面前身型修长的人直奔自己而来,不禁做好了生挨一击的准备。
谁知这人到了近前,长臂一伸,搂住了她的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8章 腰身
 
苏屹与贺沧笙接触的时候不过一瞬,在贺沧笙站稳了脚后就迅速地松开了手。
他时才不过是下意识的举动,将人带回屋顶,却发现这楚王的腰细得惊人,几乎可以被覆拢在他的两掌之间。
他在那一瞬间里与贺沧笙近在咫尺,甚至可以看清这人的每一根睫毛。他隐在面巾后,有恃无恐地没有立刻后撤,看着贺沧笙在被他搂住腰身时陡然睁大了凤目,浅色的瞳中映出了月色,再加上那一点点纷乱,非常勾人。
这人若是一朝投了女胎,怕真是祸国殃民的妖孽颜色!
他惊错了一瞬,贺沧笙随即得以抽身,用了蛮力从苏屹身边撤开了距离。
时才虽然隔着冬衣,她仍然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人温热的体温和紧绷的肌肉。
贺沧笙站着稳了一瞬的心神,那边儿的步光也就快到了。
苏屹看了眼她身后奔来的几名近卫,脚尖点了屋脊,素色的瓦清脆地响动了一声,人已顺势跳过了院墙。少年的身影倾长挺阔,踩着檐顶,撤向京都远处的暗夜。
屋脊狭窄,步光停在贺沧笙身后,问道:“主子,追吗?”
贺沧笙看着那人已经退出两丈开外的背影,低声道:“追。”
虽然大约是追不上的,但此事必须查下去。
眼下她父皇不理朝政,边疆与西戎人的战事还悬而未决,朝中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不管是康王还是任何旁人,若是拥有如此高手,都让她担忧。
贺沧笙一下屋檐,满院子的近卫就跪了一地。
那黑衣斥候也不知在屋檐上静窥了多久,而他们竟毫无察觉,还是殿下先发现的人,又让殿下亲自出手。今夜若是贺沧笙真的动怒,他们都掉脑袋也不是没有可能。
贺沧笙没有出言责备,也没有让人立刻起身,只是收了折扇,快步走回了屋内。她仔细查看了一圈,确实一切无异,又轻掀了床帷,见徐诺棠还安然睡着,才缓步回到了外面。
近卫们无一人敢抬头,院中一片死寂。
“阮安。”贺沧笙负手站在廊下,声音沉缓,在暗夜中莫名有些诡谲。
“属下在。”阮安跪在积雪里,垂首一动不动。他虽年轻,但自少时就跟着贺沧笙受训开始,到今日还从未有过如此失误。
贺沧笙看着他,道:“本王每日行走在刀尖上,从不会因为遇到要本王出手或是受伤的人而责备你们。”她缓缓抬起目光,“可诺棠年纪尚小,何其无辜,若是因本王的人技艺不精而伤了她,本王届时自会以身谢罪。”
她一字未提责罚,却字字往人心上插刀子。阮安本单膝跪着,闻言陡然将撑着的那一条腿也放了下去,狠狠地叩了首,因愧疚而颤了声音,道:“属下今夜失职,恳请主子责罚!”
他如此做,落银湾的一众近卫们也跟着叩首。
贺沧笙的侧脸很苍白,没有说话。
大约几瞬过后,步光从院外快步走来,到了贺沧笙近前,行礼道:“主子恕罪,属下无能,让那人跑了。”
贺沧笙看向他,问:“看到方向了吗?”
“回主子,那人功夫了得,身型极快。”步光没有抬头,“属下只看到他是往王府外去的,走的是东边那条街,未能跟到底。”
贺沧笙缓缓颔首。
看来确实是碰到了有本事的。
步光也跪地,道:“属下无能。”
贺沧笙面不改色,对步光吩咐:“不用派人去找了,那人来路古怪,功夫远在你们之上,再找也不过是无用功而已。”她半眯凤眸,他许会来第二次,防得紧些。”
她又垂眼看向阮安,道:“自今日起,落银湾的人手增加一倍。这院子里,从地面到屋顶,五步一人,本王要你看紧。”
阮安的前额还磕在雪中,贺沧笙却没有再看他,也没让人起身,抬脚就往院外去。
贺沧笙直奔望羲庭。
苏屹是康王的暗桩,这事儿她一早便知道,也因此不认为苏屹会轻举妄动。可方才在檐上时,那黑衣斥候不仅行为诡异,没有伤人,还在关键时刻将她拉回屋脊。而当她近距离地瞧,虽隔着遮面,但月色挑亮了那人的面巾,透过轻薄的丝线,她依旧看见了一双漆黑晶亮的眸子。
她在那一瞬里无可避免地想起了苏屹。
望羲庭内十分静谧,此时夜已过半,门廊的角落里坐着含柳,看样子已睡着了。
贺沧笙扬了下巴,芙簪立刻上前将人唤醒。
含柳睁眼便见贺沧笙,当即翻身跪地,不知为何身上还打了颤。
贺沧笙用极低的声音问:“苏屹在?”
含柳不敢抬眼,只颤巍巍点了点头。
“一直在?”贺沧笙侧脸看了眼已熄了烛的主屋。
“回楚王殿下,是,是一直在,”含柳答道,“从申时二刻回到院中,便再也、再没出去了。”
贺沧笙没说话,转身推门进了屋。她点了长烛,借着光查看了屏风后面。
今夜她不在,苏屹不知为何也没睡大床,侧身躺在碧纱橱里的窄榻上。他将被子盖得很严实,松散着发,看着睡得挺熟。
少年睡着的时候面上比白日放松不少,只还微微皱着眉头,有点不踏实的样子。
贺沧笙靠着屏风看了半晌。
有床不睡,这少年也是有意思。
屋门关上,里面再次只剩月光,苏屹立刻睁开了双眼。他掀开被子,那底下压着的赫然是才换下的黑衣和遮面。
他今晚去落银湾的事并没有告诉含柳,出入都走的窗户,因此举与康王无关,他也并不想告诉含柳任何事。时才他甩开了那些近卫便立马折了回来,果不其然,才躺下贺沧笙便到了。
看来他想的没错,他不过入府半月,眼下并没有完全得到贺沧笙的信任。贺沧笙行径诡秘,想来必定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楚王。
是个有意思的。
不管是作为对手,还是作为一个人。
苏屹盯着斜在窗前的月光,竟缓缓地延出了一个微笑。他是不知道自己表情的,也不知自己正缓慢地摩挲指尖。
正是先前搂过贺沧笙的那只手。
像是在重新体会某种触感。
次日清晨又下了雪,徐诺棠起身时屋里只剩下了伺候的嬷嬷,说是殿下已进宫去了,走时让别叫醒她。
贺沧笙的忙碌徐诺棠是知道的,因从少年时就这样,早习惯了。
谁知一开门,便见台阶下跪着个雪人。
徐诺棠被吓了一跳,惊叫了一声,退步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那雪人露着一双眼睛,见状晃了晃肩膀,似是想起身扶人,但终究还是没动。
“你、你是……”徐诺棠看了半晌,惊疑地不确定道,“阮安?”
笙哥哥派来的近卫,会功夫,能保护她的,这些小姑娘都知道。只是这人平时沉闷得很,一个字也不说,她都几乎要忘记了他的名字。
“属下阮安,”风雪不大,阮安并没有被冻僵,他挪动嘴唇,道,“参见王妃。”
“你怎么跪着?”徐诺棠披着杏色的斗篷站门边,“起来吧。”
阮安看向她,道:“回王妃,不得主子的令,属下不得起身。”
昨夜贺沧笙去看了眼苏屹,而后便又折返回了落银湾守着徐诺棠,直呆到寅时离去。这期间没看阮安一眼,也没有让他起身。
“在下雪呢,你起来吧!”徐诺棠走出几步,站在最上面的阶上,“我回头与笙哥哥说就是了。”
浓云不阻日出,暖色洒在少女肩头,衬得人娇嫩。阮安就这样隔着台阶看了两眼,就莫名地觉得自己逾了规矩。
他道:“不敢劳烦王妃,原是属下失职,自等主子归府后评判。”
“笙哥哥让你守着落银湾,我就住在这里,从未觉得你失职呀。”徐诺棠皱眉,长睫间透下曦光,“你起来吧,我晚些会与笙哥哥说明的。”
她也不撑伞,几步就下了台阶,在阮安面前微微俯身,对这少年轻声道:“我悄悄与你说,笙哥哥宠着我,我为你求情,他定会听的。”
说着,白皙的小手已搭上了阮安的手臂,要将人拉起来。
“王妃!”阮安吃了一惊,当下惊讶出声。
徐诺棠看着他,道:“我不来拉拽你,你不起来呀。”
柔软的掌心已经离开了阮安的薄袍,阮安抬起压着雪花的睫毛,借着这早晨的日光,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少女。随后他动了动已经麻木的双腿,缓缓站起了身。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