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沅隔着车帘轻轻拍着自己的心口,那里隐隐作痛,是故作轻松后夜深人静时才能勉强感觉到的。她要怎么回答,她回答不了,逐影不爱说话但一出口便字字珠玑,张口就要见血,而那血,是从陈知沅心尖上剖出来的心头血。
她在流血,可别人看不见,不知道她连喊疼也要顾虑再三。
那日与陈昀苏照分别说过话后,一直跟着陈知沅的迟迟一路哭红了眼睛,上气不接下气,恨不得自己替公主挡了这事,可恨自己位卑身贱,挡不了,连骂都骂不了。陈知沅牵着她,一路上使了很大的劲,生拉硬拽才把迟迟拖回了宁康宫。陈知沅自己尚且豪气答应后微微脚软,还要分心顾念迟迟,怕她哭晕在路边。
看着迟迟哭,陈知沅也想哭,可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却哭不出来。她不是多愁善感爱掉眼泪的人,悲到绝处哭一哭,发泄了,才算痛快了。可想到裴言,想到自己答应这件事的意义,陈知沅就不觉得到了绝处,反而枯木逢春,反而轻松无比。
她回到宁康宫,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看天上疏星朗朗,像是飞起的萤火虫,从北境不远千里来到了临阳。北境与临阳,在陈知沅这里有了割不断的羁绊,她这来来回回,似乎都是为了让北境与临阳更深牵绊。她脚下绵延的长街,延展到了风雪地,风雪尽头,开出鲜艳夺目的一月春,而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花开得更艳。
陈知沅离开议政殿的那一刻,被殿外的阳光包裹,一瞬就想通了这么些年半点儿没想清楚的事,她与裴言,并不止是裴言喜欢她这么简单。
他们是彼此都要奋不顾身的人。
是豁出性命,耗费一生,也想要成全的人。
那些星星犹如在眼前,闪烁明亮又遥不可及,陈知沅抬手去抓,却抓不住。天上的星月圣洁美丽,不是凡人可以触碰的。这时想起送给裴言的生辰礼物,挂在公主府梅林的星月,陈知沅劳累多日实现的承诺,她从不对裴言食言,可见一斑。那片梅林原封不动地还在那里,陈知沅有令,谁也不能动,只有一两个下人被准许定期去打扫擦洗。那梅林因为在公主府最角落,陈知沅极少去,现在手里想抓住星星,脑子里想到梅林,于是想要回府。
她片刻都不想再待在宫里,在宁康宫的每一刻都让她难捱,她看不见梅林,瞧不见北境,甚至看不见所谓希望,她不知道宫墙之外属于她的那一番天地现在该是什么模样,更不知道这见一面少一面他年回到故土是什么时候。
于是立刻传信给逐影,让他驾车来接,逐影收到信,只早不晚,陈知沅一踏出宁康宫的宫门,就看见公主府的马车停在门口。
陈知沅始终没有回答,直到马车停稳,公主府到了,逐影撩起车帘,请陈知沅下车。陈知沅看着逐影,逐影一点儿颜色都没有,天晓得他方才问话时是什么样。
陈知沅坐在车上,直直看着逐影:“逐影,王君已经应允我先不将此事告诉到北境,此事你就不要告诉你家少将军,你虽答应我现在不写信去,但我怕你还是忍不住要跟你家少将军通气,阿桓要是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殿下挂念少将军,少将军也挂念着殿下。”
说的字字都很准,陈知沅硬生生扯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笑来,对着逐影,笑意也变得哀婉:“所以逐影,你应该明白我,对吗?”
“殿下,纸包不住火,臣可以不说,但少将军一定会知道。”
陈知沅难道不知道吗,去齐国就会途径北境,过北境就一定会让裴言知道。陈知沅求王君应允,先不告诉到北境,不过也是缓兵之计,她总想着等她到了北境,也算是板上钉钉,裴言再怎么反对,也来不及了。
“能瞒多久算多久,只要我过了北境,一切就结束了,在此之前,我不想阿桓出什么意外。临阳这边离得远,盯得紧,慕丞相他们一双眼睛能当两双用,恨不得……”陈知沅没有继续说下去,岔开话道,“罢了,逐影,凡事往好的想,至少我们可以一起去北境了。阿桓让你陪着我回来,你陪着我待了这么久,也该把你送回去了。”
逐影扶陈知沅下车:“臣宁愿,陪着殿下永远待在临阳。”
至少证明,陈知沅不用遭此一遇。
陈知沅笑开:“逐影,阿桓有你,是他此生大幸。识得你,也是我的大幸。”
他们进了府,迟迟跟在陈知沅的后头,不知是不是回了家反而更悲切,迟迟一跨进院子便哭了出来,嘴上还念念有词:“殿下,我家殿下金枝玉叶,各国之中都找不出来这样天下最好的殿下,可为何苍天不肯眷顾,总要磨难重重,要殿下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陈知沅停下来,用袖子给迟迟擦擦脸:“这么大了还哭鼻子,晓得的知道你十六,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六岁幼童,说不上两句就哭出来,像什么话。”
“殿下不想哭吗?”
“想啊,可是不能哭。”陈知沅把迟迟抱在怀里,“迟迟,我们不能哭,我们一哭,就会有人看笑话。”
迟迟小陈知沅一岁,陈知沅一向将她当妹妹,凡事迟迟难过不已,陈知沅便会抱着她,安慰她。
迟迟哭得一抽一抽的:“奴婢不怕人看笑话。”
陈知沅觉得好笑:“迟迟,事成定局,就要挺直脊梁,骄傲地去齐国。你家殿下去了齐国可就成了太子妃,齐国太子妃,姜国公主,我可真就厉害的不行了。”
“什么太子妃,什么烂名头,奴婢不喜欢。”迟迟咬牙切齿,恶狠狠的。
“你那么喜欢做什么,我是太子妃,你是太子妃挂在胳膊上的小丫头。”
陈知沅说着捏了捏迟迟的脸,愈发觉得迟迟可爱,心里想的一件要紧事便很是时候现在说出来了:“小丫头,趁着我们还没去齐国,我给你择一门好亲事吧。”
“殿下!”
“这事儿我早想着了,不过是此事未出,便一直没提,现在出了这事,就不得不先考虑了。你看,你也十六了,若不是跟着我,许是已嫁人了。现在我要去齐国了,至少十年不会回来,我倒是去嫁人的,可你呢,我不舍得将你也嫁给齐人。所以迟迟,这两日我也想了很久,决定将你留在临阳,选个良婿,好好过日子。日后有阿桓帮忙照看你,我是放心的。”
迟迟拼命摇头:“殿下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奴婢不嫁人,奴婢要一辈子跟着殿下,从奴婢跟着殿下那一日起,就不打算嫁人,殿下去哪儿奴婢去哪儿。”
“你跟着我的时候才三岁,就晓得嫁不嫁人了?”陈知沅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可你……迟迟,我不想吓唬你,齐国龙潭虎穴,内斗不止,十年也未见得能平定,我此去说是平稳两国,其实自己也很没有底。若有一日内乱祸及齐太子,也必然累及我,我一国公主尚可自保,怕只怕护不住你。所以迟迟,哪怕是为了我不分心,你也要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