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慢慢站起来,锤了锤腿:“奴婢去瞧瞧。”
陈知沅抬起手,用袖子挡着光,她头一次觉得抬手是件略显艰难的事。迟迟去开了院门,与门外的管事说了两句,然后合上门,匆匆小跑回来,对陈知沅道:“公主,宫中来人,请您进宫。”
预料之中的事还是来了,陈知沅手撑着地,想要站起来,可双脚无力,全身酸痛,根本站不起来。迟迟来扶她,两个人都使了好大的劲,才让陈知沅勉强颤巍巍地站起来,但也只是能缓慢地拖着两只脚走动。
陈知沅每走一步,都觉得骨头像要粉碎,她不知道为了一封信这样折磨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她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是昏暗的,连她自己在内,都无色彩。
要进宫面见王君,陈知沅换了身衣裳,她还能考虑到进宫要注意的仪态,不免让自己也觉得好笑。她换好衣裳,脸上还是憔悴着,但还能打起精神,她叫迟迟:“走吧。”
严內侍在府门外候着,看见陈知沅出来,赶紧迎上去,将陈知沅扶进马车。车马到了姜王宫,早有宫人候在两侧,王君恩准,陈知沅可以坐着马车进内宫。
马车停在王君起居的雍熙宫外,选在这里见面,也看不出王君是什么心思。陈知沅走进去,王君穿着常服坐在正中,看上去憔悴沮丧,人也没有什么精气神。他听见陈知沅的脚步声,于是抬起头,说道:“知沅,你来了。”
陈知沅却被此景吓得退了半步,人也忍不住微微颤抖,她收紧手,跪伏下去,拜见王君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王君声音沙哑,他坐着,却佝偻着背,明明正值壮年,但却已经像一个暮者。所说的所有的不相信,在这一刻都被坐实,这种坐实掐着她的脖子,逼她抬起头,让她看见眼前的血淋淋。
而王君却还要将一切剖开,他问:“可知召你进宫,所为何事?”
陈知沅跪着的双腿渐渐酸痛,那种彻夜带来的疼痛重新回到她的身体,她的脊背不住颤抖,她摁住自己的手,让自己保持克制:“臣女……不知。”
王君似乎是在斟酌如何开口,许久才道:“知沅,随州的军报昨日传回来了,北境军击退了齐军,但裴言在追击齐军的时候误入陷阱,掉落悬崖,生死不明。”
“不可能。”陈知沅听不出自己的声音稳不稳,她只是回的很快、
王君将手边的一张纸递过来:“这是大将军亲手写的军报,你看看吧。”
军报就在眼前,证明着这一切的真实。连机密的军报,只能送到王君跟前由王君查看的军报,现在也可以直接递到陈知沅眼前,让陈知沅眼见为实,又还有什么是假的?那份军报是裴大将军亲手所书,字迹真假陈知沅一看便知,她不怕被骗,她只怕没被骗。
陈知沅没有伸手,没有去接:“落入悬崖,生死不明,那就还有活的可能。”
“知沅……”
陈知沅起身,有些语无伦次:“王君,臣女今日晨起就觉得头晕,现在觉得不太舒服,想先回去了。”
王君叫住她,语气变重:“知沅,你应该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沙场无情性命堪虞,知道生死一线无可预料,知道九死一生希冀生还无异于痴人说梦。风林苑后山那只能称作山包的后山尚且让人觉得失足便会殒命,故而当初陈知沅想也没想就冲过去保护慕安安,现在换做随州边境的悬崖,哪怕是裴言,又怎么来祈求奇迹。
可那又怎样,说明得了什么,把伤口揭开来看到底有什么痛快。陈知沅觉得自己喘不过气,真的喘不过气。
陈知沅顿住,重新重重跪在地上,疲软地颓在那里,她的双眼带着祈求:“王君,求您垂怜,求您放臣女一条生路吧。”
她不需要更多的人来反复告诉她,裴言现在落入悬崖,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她巴不得她现在是个听不到任何声音的聋子,人世间窸窸窣窣的声音,你来我往的言语,都那么难入耳。听一句,就遍体生寒。
王君看她那副样子,还有些话也就忍在嘴边,不再多说。他心中对陈知沅还有无尽怜悯,不愿在这里,要了陈知沅的命。
清平公主陈知沅,永康侯府大小姐,裴家写进家谱的少夫人,所有人珍视的掌珠,被呵护着活到今日,不是为了被不能接受的噩耗耗尽心神,再索去性命的。陈知沅向王君磕了三个头,行的是庄重的礼,她叩谢王恩,叩谢王君饶恕性命的恩典。
好让她活着。
疯怔
公主府的管事急匆匆地到大将军府请见陈知沅,说是院里的梅花今年长势不好,已经开始谢了。管事知道不敢来扰陈知沅,于是去请了花匠来看,手艺最好的花匠使了各种法子,也不见效,眼看着连着秃了两株梅树,终于坐不住了,连忙来寻陈知沅。
这是件大事,先王赏赐的梅林陈知沅一直很伤心,所以哪怕此时陈知沅没什么心思在别的事上,但也打着精神回去看了看,亲自松了松土,期盼着这些梅树可以重新枝繁叶茂。但一切似乎是不如人意,陈知沅待了两日,梅树看着更惨淡,而比起这个更揪心的,是临阳城里风雨四起。
自古人多的地方,消息总是传得很快,半真半假的消息像是长了脚,很快就传到了临阳城里每一个人的耳朵中,就连街边乞讨的小儿也会说,北境大乱,险胜齐国,折了一个少将军的事。
这个小儿天性爽朗,最爱街头街尾跑着传递消息,他与人说话的时候,比说书先生还要绘声绘色。上一次他提及裴家少将军,还是心疼裴少将军皓月明珠,娶了清平公主这事。物是人非,现在再说起裴家少将军,却是生死不明。
许多听讲这件事的人都不大相信,裴言的英武早就传遍各国,前两年甚至有别国热衷兵法武学之人,专门到姜国来寻裴言,想要拜师。只是裴家少将军一心只有姜国,不理会这些人,他们只好远远见一眼裴言,悻悻而归。
如此厉害的人,现在说他兴许死了,换做谁也难以相信。但这是件大事,裴家死将军对于百姓而言,比死公主重要。姜国从不是以武立国的国家,早年甚至是以仁厚出名,直到先王即位,手段果决,又出了裴大将军和永康侯这一姜国双璧,姜国才在“武”上出了名。于是对于姜国百姓来说,大将军与叶侯爷让他们扬眉吐气,少将军让他们底气更足,他们觉得姜国时至今日在四个大国之中能自认第一,说的话于天下举足轻重,都是这两代武将的功劳。所以哪怕是二三十年后裴大将军与永康侯寿终正寝他们尚且难以接受,更不必说裴言年纪轻轻就传来兴许战死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