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州局势如何?”
逐影的声音微微颤抖:“伤亡惨重。齐军一度攻进随州城,大肆屠戮,百姓四下逃散,又因天寒路陡遍地积雪而难以逃命,致使城中大乱,硝烟不断。随州营折损良将,百姓家破人亡,幸有十州将士及时赶到,由大将军排兵布阵,最终击败齐军,迫使齐军退回次凉河西,才稳定了战局。”
硝烟弥漫,极寒风雪,流离失所,死于非命。
逐影一字一句便能拼凑出这些话来,赤裸裸血淋淋的一切都剥开放在眼前。王君面露痛色,几乎是从嘴里咬出的话来:“齐军哪里来的这样本事。”
逐影道:“此次齐军如有人助,不知从何召来大批兵马,气势极盛。而随州布局屡屡被齐军看破,总行无效之攻,姜齐战局久攻不下,局势焦灼。此番少将军带兵夜袭,为的是一击致命,歼灭齐军精兵,拉开壁垒,长驱直入。这本是周全之计,万无一失,却不知齐军从何得到消息……”
话到这里就结束了,再说下去并不合适。逐影停住,算是说完,殿上听的人互相看着,不知如何接话。慕丞相在此时打破僵局,说出来的话却比刀子更狠:“真是万无一失,又怎么落得这样下场。”
话中带刺,谁都听得出来。一直呆滞着的陈知沅眼睛回神,带着狠厉,她上前几步,走近慕丞相,死死盯着慕丞相的眼睛,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沉的不像是她的:“你说什么?”
慕丞相这才发现陈知沅双眼猩红,也吓了一跳,赶紧赔礼:“殿下恕罪。”
陈知沅掷地有声:“征战沙场的忠义之士,在你口中变成了‘这样下场’?慕丞相好会说话,字字句句如同捅人刀子。”
“沅儿!”文乐长公主喊道,想要止住陈知沅。
陈知沅却已经没有了束缚,不顾任何人在场,不管任何人与她说话,她只是死盯着慕丞相,一点也不放松:“你们等这消息等了很久了吧,等逐影回来等了恨久了吧,你心里应该是在高兴吧,因为你所忌惮厌恨的裴家,遭了大难。那又如何,他们浴血奋战为国为民,胸怀大义抛去生死,而你便只能在此时说出尖酸刻薄的话,显示你的狠毒龌龊。城中百姓受此劫难,流离失所,他们四下逃命寻找活路,明明只是寻常人家寻常生活却因这战事死于非命,而你,却能说出‘如此下场’的话,简直丧尽天良!”
“沅儿!”文乐长公主几乎是用吼的,连声音都有些不稳。永康侯上前,将陈知沅扯到身后,然后与王君道:“王君恕罪,沅儿受了打击,有些失礼,还请王君看在她受切肤之痛的份上,不要怪罪。”
王君闭上眼,皱紧了眉,他了解陈知沅,即便在无理取闹的时候,也从不会说真的恶毒伤人的话,现在能说出“丧尽天良”来,可见心里多恨。王君睁开眼,与慕丞相道:“慕丞相,知沅之痛,满堂无人能体会,你为肱骨老臣,想必能够理解。”
慕丞相赶紧接话:“臣失言在先,公主不怪罪已是臣之幸,臣自然理解。”
若他不理解,陈知沅发疯咬他也不是没可能。永康侯扶住陈知沅:“王君,臣先带沅儿回去了。”
以这场面结束着实难堪,群臣都不敢吱声,只看着永康侯夫妇带着陈知沅离开。等到陈知沅的身影彻底消失后,逐影才抬起头,面如死灰。
陈知沅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是被永康侯拖着走出了议政殿,她喃喃自语,最后直接变成了无力的嘶吼:“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为什么……我知我顽劣,知我惹得苍天厌恶,可这一切责罚罪孽降到我身上便可,为何要落到阿桓身上。他从第一次上战场,便只为姜国昌盛繁荣,他赤子之心,为何得不到好报。”
可恨苍天无眼,上天若能睁眼看看,会降下福泽于裴言,而不是降下劫难。陈知沅苦苦支撑了几日,终于在这一刻崩溃,她看着永康侯,在永康侯担忧的神色中轻轻笑起来。她绷紧的弦“啪”一声断开,她再没有力气挺直,眼前混沌不止,化为黑暗。
陈知沅身子一歪,昏了过去。
愿景
陈知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整日之后。自从城主的信送回来之后,陈知沅一直吃不好睡不好,勉强能吃几口的,是厨娘每日送来的白粥,但也不过是怕迟迟担忧,随便吃几口。陈知沅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她闭上眼睛,想到的全是裴言。
很奇怪,当初和亲一事的时候,只不过是害怕裴言命于危难,便梦里全是裴言满身鲜血的样子,可真切收到裴言不明消息后,梦到的却全是裴言清风疏朗的笑。
裴言还陪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并没有想过,分离之后是这样热切的思念。
许多事情在这个时候都涌现出来,细细来数才发觉,这些年好的坏的事情竟然能有这么多。
陈知沅还年幼的时候,裴言是她的第一挚友,好到不论谁找裴言打架,她都是要去帮帮场子的。陈知沅那时候浅薄,很多时候意识不到,裴言在打架上,并不需要陈知沅的帮助。但陈知沅乐此不疲,享受着自认帮助裴言得胜的喜悦。
裴言不会打架,不会欺负人,被同龄孩子叫嚣着压到头上了,也只是一味躲避退让。陈知沅是看不下去的,扛着砖头能撵着别人十条街,打得头破血流也是有的,那几年登门告状的人从长公主府能挤到宫门口去。
长公主气得拿着棍子就要揍陈知沅,永康侯端着茶杯在一旁看戏,文寿长公主听了消息,急匆匆赶来,才从棍棒下面救下陈知沅。陈知沅真真可得“顽劣”二字,但她所有的顽劣,都是为了义气,她觉得自己仗义。
陈知沅年岁稍长,也没那么顽劣,或是说更懂些人情世故了,不想给自己和裴言找麻烦,这些事情做的也就少了。然后开始听学,从宫里听到宫外,只是不见长进,惹人笑话。陈知沅身上说倦了的一件事,便是曾经聪慧无比,后来愚驽蠢钝。
她其实很想不通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是病了一场,脑子就不好使了。她有时想起曾经的自己,只觉得十分陌生,那个出口成章妙笔生花的小姑娘真的是自己吗?她想不起来自己与曾经一丝一毫的联系,只有裴言日复一日告诉她,公主殿下曾经是姜国无双,无人可比,自然现在也是。
慕安安曾经暗讽陈知沅目不识丁,半点才学也无,那是因为她不过和陈知沅一般大小,不知事。若是她再大一些,不会不知道,陈知沅的辉煌。
而辉煌陨落,裴言见证了这一切。
在那个被雨水浸湿的夜晚,在寒风呼啸星月失色的那一晚,在陈知沅痛哭流涕昏厥不醒的时候,是裴言找到她。她此生最狼狈最痛苦的时候,似乎都有裴言在身边,她无比希望,这次也有裴言陪着。